造化弄人四字真髓,被開喜說得一等神準。
不知該夸她神算,抑或狗嘴吐不出象牙,看來,她也很有寫話本子的才能。
四五六七只,全不是他們要找的抱卵金烏,果然還是落在了最后一只。
因為早有心理準備,倒也算不上失望。
只是狩夜一連砍掉四只巨大金烏骨,其中更包括「占尸為王」的妖物,草草數來已打十場,手譬就算不麻也酸了吧。
「我聽說,魔族都有真身,比起人形,真身更強百倍,狩夜你若是累了,可以恢復真身跟它們打。」尋找第八只金烏的中途,并喜如此建議。
畢竟這幾戰,出力的人全是狩夜,她和破財鮮有機會出手,她難得有些過意不去。
狩夜沉默。
「狩夜,你真身長什么樣子呀?」破財滿臉好奇,把狩夜當坐騎,坐得忒順便、忒自然,占據他左肩一角。
「不好看。」良久,狩夜只低吐了三個字。
「你又不是娘兒,還在意好不好看?不管你真身是啥,全嚇不倒我們倆。」開喜見識廣,哪種牛鬼蛇神沒遇過?
「你變嘛變嘛,我想看!」破財猛點頭附和,加之一旁鼓噪,鼓噪完又在狩夜耳邊商量道:「最好不是犬形,我娘怕狗,我擔心她以后不讓你進門……」當他的徒兒。
真身這種事,還能商量的嗎?
「你以為是娶媳婦兒呀?還進門哩。」開喜哈哈笑:「不過,你想娶媳婦兒還早還早,我看你大概得長到一千歲,才勉勉強強像個大人吧,尋常二百五十歲的神崽,起碼要有這么高!
她比劃了個高度,約莫凡間十來歲少年的身長,而破財距離那高度……嗯,相當遙遠。
「我以后會長很高的,比我爹還高!蛊曝敳环䴕狻
年年坐在課堂第二排,是他神生最大恥辱之三十二!
。▽Γ邦^還有三十一項)
「只長高不長腦也不太好呀。」逗弄崽子,已成為她辛苦尋卵途中的調劑。
「臭喜姨——」小短腿踢不到,更生氣了。
一大一小打了一陣,全忘了方才吵著要看狩夜真身,狩夜自然樂于不提醒,繼續搜尋最后兩只金烏骨尸下落。
天南地北聊一輪,話題又回到狩夜身上。
「你擊倒第六只骨尸的那一招,好威風!」破財仿效先前狩夜的舞槍動作,雖然只是潦草揮揮,卻已抓住八成精髓。
沒想到他光是瞧過一遍,能有此悟性,狩夜頗是詫異。
「巨槍是怎樣又倒轉回來,像蛇一般麻利?金烏骨尸根本措手不及。」
「以術力纏繞兵器,便不難做到。」狩夜手把手教了他一次,如何化術力為千絲萬縷,與隨身兵器合二為一,即使兵器脫手,收回來的速度及方向,依然能操控自如。
「是這樣嗎?」破財拿起懷里藏著的一塊干糧,充當暗器,拋丟出去,又咻地收回來。
這與用法術把物品招回掌心的感覺,不大一樣。
法術只能單純讓兵器返回手里,而狩夜這一招,每動一根不同的手指,兵器挪動的方向便有所不同,食指用力一些,兵器挪的角度就大一點,小拇指撇撇,兵器還能原地打圈圈,好有趣!
「差不多,你指節的力道要再練練,并不是光使勁就好。」
開喜瞧了忍俊不住,暖昧笑了。
破財還妄想收人家當徒兒呢,現在可是徒兒教師尊招式吶,丟不丟臉。
眼看兩人的互動,她不由得默想,憂歌每一世的孩童時期,狩夜亦是耐著性子教導他吧,叔侄倆練起武不知是不是也是這副光景?
小時候的憂歌,長得什么模樣?頑不頑皮?聽不聽話?會不會像破財這樣,讓人時而想擰臉、時而又想把他抱滿懷……
要是他帶著每一世的記憶,那就不怎么好玩了,嫩生生的崽子模樣,卻擺個了老魔物的魂魄……
嘖,好討厭,居然有點想見他。
好吧,不是「有點」,是很想。
「我看到金烏尸骨了!蛊曝斮咳怀逗泶蠛,中斷開喜的思忖,喊完后,卻突兀地補了長長的「咦——」字良久、良久。
隨破財短指方向望去,連開喜也忍不住接著「咦——」下去。
下方,確實是金烏尸骨無誤。
第八只加第九只,一塊躺在裂溝一隅,翅骨及頸骨交疊。
一則喜,一則憂。
喜的是,兩只同時發現,省下尋找的工夫,尋卵之行能提早結束。
憂的是,光是單獨面對一只金烏骨尸便已是耗時費勁,兩只一起上,未免太刁難人……
開喜與破財心生同情,一同望向狩夜,傳達無語心聲:辛苦你了。
狩夜倒一臉淡定,未見波瀾,巨槍已然入手,果然是個認命的好漢子、好隊友。
開喜目光專注,在兩具尸骨間搜索,找尋成形卵的下落。
但骨尸被大量海中菌物覆蓋,部分沒入海砂,阻礙視野,否則她覺得搶了成形卵就跑,不失為上上之策。
「全都留心點!贯饕钩谅暤馈
話雖如此,往往還是會被突發情況嚇了一大跳,例如,第七只骨尸里猛竄出來的海妖招呼都不打,直接偷襲,大把毒針天女散花般投來,若非狩夜擋在最前頭,他們早給扎成針包。
狩夜一馬當先,往金烏骨尸游近,很怪異的,兩具金烏骨尸竟無動靜,一改先前那幾只兇懸,剛一覺神息近,立馬尸變。
這兩具金烏骨尸,太安靜,安靜得過頭。
「話本子絕不會這樣演,哪有此等好運氣,最后兩只不給我們出些難題?」開喜閱卷資歷豐富,恁是向來面思考、心性開朗不樂觀,也不信天意如此善待他們。
「會不會是我們的努力,感動了天地?」破財樂歡道。
開喜立馬打擊他的樂觀:「你犯了錯之后的努力逃命,有感動過你爹嗎?讓你爹下手輕一點?」
「……沒有!蛊曝敯г箵u頭。
「那你怎么會以為,努力就能感動天地?」傻孩子,世事不是努力過就能有回報的,努力,只是過程,不會是結果。
然事實勝于雄辨,三人輕輕巧巧落地,骨尸近在伸手可及之處,仍是靜靜安躺,巨大骸骨如山巒綿延,覆以一層嶙峋且暗沉的礫石。
即便它們最怨對的神息,就在咫尺,也不像前幾具瘋狂追啄。
開喜伸指去輕戳骨尸,得不到反應,緊繃的謹慎漸松,看來話本子仍有不周詳的地方嘛。
開喜道:「算我們賺到了,趕快找蛋吧!顾賾鹚僭E,定不會有錯。
「別掉以輕心!贯饕刮葱附洌迾屢廊痪o握,慎防任何突發。
破財避開刮人的鋒利礫巖,鉆進骨尸之中,小身影消失于大人眼前。
「當心!贯饕苟诼曤S后響起,一如以往的低沉,又不難聽出其中耐心。
「好。」只聽崽子回應,不見蹤跡。
開喜跟著往另一處骨洞鉆,身后卻沒傳來半點吭聲,她從骨洞又探出腦袋瓜一覷,狩夜目光只落向破財鉆入的洞中,替破財留意周遭安危。
開喜:「……」 看這情況,若她突遇敵人,狩夜八成來不及救她吧?
好啦,差別待遇而已,三人行,必有落單,她懂,她不會跟個崽子爭。
開喜既明理又懂事又落寞,潛回骨洞,憑借掌心一顆燦星石照耀,仔細尋卵。
骨尸內部積滿海淀物,形似磷礁,崎嶇不平,數以萬年的累積,有些地方甚至狹小得難以鉆入。
海極淵雖鮮有生物,卻并非絕對,人類無法抵達此境,自以為應該沒有任何活物能存在。
然上天造物,從來公平,再如何兇險艱困的環境,都會有意想不到的生命誕生。
恰如魔境那般不毛之地,不也住了群上古魔族嗎?
開喜被一條長相極怪異的小海蛇嚇到,顯然它驚嚇程度更高,咻地一聲又道失于礁縫里。
開喜瞅了一圈,沒看見半顆疑似卵蛋狀之物。
「破財,你那邊有沒有發現?」她回著另一邊的情況,深海傳音不易,對神只倒非難事。
等了好半晌,無人應她,她不以為意,權當是距離太遠,破財沒能聽見她的發問。
她埋頭找了約莫半炷香時間,依舊毫無所獲,于是,暫且休憩的片刻,她又問了一遍:「破財,你那邊有沒發現?」
靜。
不只破財沒回應,狩夜也沒吭聲。
破財可能耳朵背,老魔物狩夜卻不可能,她終于察覺古怪,費勁游出金烏骨尸,探頭望出去。
「破財?狩夜?」她誰也沒瞧見,偌大深海,一望無邊際,雖然幽暗,只要有一丁點燦星石的光輝,便醒目。
他們三人各自帶了一顆,用以照明之外,也方便彼此關注動向。
可是她沒看見屬于那兩人的燦星石光芒。
「……這兩人跑哪兒去了?破財!狩夜!」難不成是她游離太遠,與他們走散?
唉,尋卵已夠累人了,還得費工夫尋人,這一神一魔,真會找麻煩吶。
開喜衡量再三,破財是不可能落單,狩夜九成守在他身旁,甭擔心崽子安危,等他們倆想起她這名「第三者」,再撥冗來是她算了。
眼下,她還是以金烏卵為優先,畢竟這也是她首要之務,若未尋獲,她沒打算離開海極淵。
打定主意,她欲再往另一端的骨尸潛入,身后卻傳來輕斥。
「你是誰?到此有何目的?」開喜詫異回身,雖只有一道輕斥聲,實則她身后站著兩人。
一男一女,容貌看來相當年輕,披頭散發,身穿橘紅色衣裳,領口、袖緣及衣擺,皆紋繡著耀眼金圖騰,在深海間相當刺眼。
兩人佇立她背后不過十步,她竟渾然未覺?
若兩人心懷不軌,她方才早已遭不測。
開喜腦中思緒轉動飛快,猜想兩人是盤踞骨尸的海中妖物,倒不覺兩人懷有敵意,一看就是對小夫妻,妻子懷了身子,丈夫始終一手環于她腰后,小心護著。
「我在找卵,金烏的卵!归_喜很誠實回答。
女子皺眉,面龐防備:「這里才沒有金烏卵!你快走!」
「我找金烏卵又沒礙著你,也沒開口央求你幫忙,有或沒有,我自己確認就好,多謝小夫人的告知!归_喜客套說完,懶得理睬人,徑自滑了半截身子入洞中。
「姑娘且慢!惯@次說話的,是那名小丈夫,「你尋金烏卵,所為何求?」
開喜的脾氣,向來是別人同她大聲說話,她便會回嘴得更大聲,氣勢絕不輸人,反之,人家好聲好氣來,她自是好聲好氣回,禮尚往來嘛。
小丈夫口吻溫文,客氣請教,批不出半點刺,開喜當然也樂意多說兩句。
「我需要一只金烏……有個日與月都照耀不到的地方,環境惡劣,土地貧瘠,在那兒生活的族民想種棵草,都做不到……沒有陰晴,沒有四季,沒有晝夜……」
開喜忘了小夫妻是陌路人,話匣子打開,忍不住多埋怨幾句。
「然后,有個傻子呆子大笨瓜,以為憑一己之力,就能造出日月,也不想想后果、不想想他這么做,看在我們眼中,除了自責幫不了他之外,就是滿滿的心疼……」
總算發覺自己說太多,言談間流露了窩囊哽咽,開喜才抿抿嘴,噤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