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主大人!」氣喘吁吁的女嗓,如釋重負地喊,也將開喜抵至舌尖的話語,生生給截斷。
開喜意外于,來者不是墨羽,亦非她在魔境中見過的任一魔婢,但那女子,身著與憂歌相忖的紅裳,衣著配飾皆與他相似,不知是魔境赴宴的基本打扮,還是俗稱的情侶對裝。
難怪仙儕會將她當成魔后,就連開喜,也覺得她像。
「魔主大人走太快了啦,教靖琴追不上!古优膿嵝乜,平息嬌媚的吐納,額上香汗微懸,頗添幾分梨花帶雨的美感,她又輕喘幾口氣,好奇打量小茅廬:「這就是喜神之居嗎?」
「不是。」憂歌淡道。
「方才指路小仙婢真是的,說得不清不楚,光喜神之居便如此難找,那么她所言的棲日湖,就在喜神居所正對面的棱云十二峰,豈不是更難?」名喚靖琴的女子,一邊抹汗,邊咕噥埋怨。
「你是要找棱云十二峰?」開喜表情有些窘然。
還以為,他是專程要找她,原來只是拿她當地標……先找到「喜上眉梢」,再由「喜上眉梢」望出去,目標卻是金烏棲息的棲日湖。
靖琴很自然回道,「是呀,我們此次赴宴正是想來瞧仙界的金烏是如何照顧——」
「靖琴!」憂歌阻止她多嘴。
靖琴雖遭斥喝,倒不見驚恐,僅是吐吐舌,嬌嬌一笑,那神情,像是一點也不怕魔主威嚴,不知是被罵慣了,抑或兩人關系匪淺。
能獨獨只帶她上仙界,想來靖瑟確實很不一般。
開喜說不上來心情的復雜為何,好像突然給潑了桶冰水,一陣哆嗦發寒,什么活力都熄了,說起話來,也略顯有氣無力:「若要往棱云十二峰,不用繞去「喜上眉梢」,走云霧曲徑,更快一些!
「真的嗎?太好了,那我們就不用浪費時間跑喜神居一趟了!麻煩老人家替我們指路!
靖琴倒是活潑熱絡的個性,雙手合十、螓首俏皮一偏,直朝她甜笑,有求于人的態度十分良好,找不出茬來。
就是「浪費時間跑喜神居一趟」幾字,略略扎了開喜的耳。
曾幾何時,她喜神淪落為「浪費時間」的一種存在。
開喜努力想凝出一只引路蝶,可惜仙力不足,別說是蝶形,小小一粒光點的凝聚,都是試了第三回,才勉強成功。
「你、你們跟著走……」她喘得像剛從南天口路狂奔至此,久久無法平息,汗水凝了滿臉。
「老人家,您沒事吧?」靖琴見她模樣看上去不大好,難掩擔心。
「快去……我不知光點能、能維持多久!归_喜不想在兩人面前暈過去,勉力支撐。
她一時間忘記了,天愚千交代萬叮嚀,她近來服用的丹藥,嚴禁施展仙術。
「那……魔主大人,我們趕快走吧!巩吘股硖幭山,又是眾神目光匯聚人物,不好離開筵席太久,還是早去早回,辦妥正事要緊。
「嗯!箲n歌放下粥碗,里頭仍剩下大半的藥膳粥,開喜沒什么力氣叫他吃完……再者,棲日湖的地點已知曉,他也沒有非吃完不可的理由。
引路光點搖搖晃晃,頗為不穩地引走了那兩人,開喜只記得,念頭信留在「背影還真的挺般配嘛……」,
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砰地一聲,倒臥小茅廬那片碧翠草茵間,滿天仙霞全在眼前打轉。
仙界無論何時,皆暖若春季,可此刻,她卻冷得不禁發顫……
「這些年,仙界也不怎么長進嘛,方才那位老人家是仙人吧,施個引路小法術而已,居然滿頭大汗!咕
琴一路上與憂歌杋聊,多數時間全是她叭哩呱啦在說話,憂歌鮮少搭腔。
對于繞過喜神居所,抄了捷徑往棲日湖去,似乎未令魔主大人滿意,他眉頭始終緊蹙。
不過靖琴早已習慣,自打她進魔殿迄今,也不曾見魔主有不鎖眉、不臭臉的時刻。
「這光點好像很不牢靠耶,隨時快滅了一樣……真是光如其人,這光點也是小老太婆等級!咕干砸詾檎f了個笑話,逐自哈哈一笑。
殊不知,憂歌根本無心聽她廢言,耳畔恍惚飄過的,是這個——
「以喜悅之心進食,食物會更加好吃呀,苦著臉吃糖,連糖也是苦的。」
憂歌覺得,這句話的口吻,好熟悉。
總愛鼓吹著要人心情愉快,時不時嘴上掛著「喜悅」、「開懷」、「快樂」這類字眼,讓他想起了開喜。
若是開喜見他這些年的吃飯模樣,八成也會如此教訓他吧。
然后定是替他加飯添菜再添飯加菜……像老人家猛舀魚松的那股狠勁。
先前心中的突兀感,他一路細細思忖。
老人家見他的第一眼,不是驚懼,不是謹慎,更沒有陌生,好似在仙界看見一只魔族,很理所當然不過,半點防備也無。
尋常神族,面對上古魔族,不該如此閑散,自踏入仙界,他周身便有數名天將緊盯,一舉一動皆教他們警戒,他還是費了一番周折,才甩掉天將監視,與靖琴前往棲日湖。
但老人家眼中,還是有驚訝,一閃而逝,被她急急轉頭的動作所掩蓋。
她貌似不敢看他,卻在他每一次抬眸,都能捕捉到她正注視著他。
不是直勾勾、大喇喇看著,而是小心藏著掖著,不想被他察覺,又按捺不住沖動,那般的注視。
除非他神似于她的故人,否則她那舉止,確實古怪。
老人家不會用那種眼神看他。
那種萬般珍視的眼神。
那種說著他太瘦時,會露出心疼的眼神。
不對,皮相的老或幼,在仙界魔境,不能與真實年紀相提并論,說不定她仙齡尚不及他?
憂歌思緒猛然一怔。
開喜曾言:「墨羽打傷我的那回,似乎傷及我仙元,但不算嚴重啦,我沒像天愚一老幾百歲,已屬萬幸……只老了一些些嘛!
破財說:「喜姨她……嗯,看上去還、還好,只是這個她不準我提……她說她很平安,可是還不能去找你,要再等她一陣……」
小老太婆最后凝望他們身影離去,無言黯然的模樣。
「魔主大人?」靖琴疑惑他的戛然止步。
「你自行前往棲日湖,有件事,我想去確認一下。」
說完,憂歌轉身便走,留靖琴一臉愣然,不知該去追引路光點,還是追魔主……
猶豫之間,憂歌早已馳遠。
方才停頓的思緒,此時,竟飛快運轉,在憂歌腦中迅速飄動,如流光瞬閃。
開喜曾遭墨羽所傷,外貌成熟了數歲,而這次,為卵化金烏卵,耗損仙元,是否等同于重傷?
那么,現在的開喜,又該是什么樣貌?
既然人平安無恙,為何不來見他?
是不愿?是不想?不能?還是不敢?
能教一向過度自信的她,寧可縮藏著不見他,難道就是一—
思考之際,小茅廬已近在眼前。
而小茅廬前,不是只剩下她。
曾于魔境打過幾回照面,每次仙界邀帖皆由此神送抵,憂歌雖不熟稔,亦不算陌生的——天愚。
天愚懷中,抱著昏軟的小老太婆,嘴里彷佛正在數落她,聽見身后步履聲響,微微回身望來。
「魔君尊上?」天愚一臉錯愕,沒預料在此處見到他。
不過,錯愕很快被笑容取代,天愚換上另一神情,慈藹和善道:「您欣賞著仙界絕景,一路錯行至這偏僻處嗎?可惜這兒一般般,沒有奇景能賞,倒是從前頭左拐,能通往觀世坪,景致頗是寬闊優美!
憂歌未搭理他,目光灼灼,牢牢定在小老太婆臉上,想由此輪廊間,看出丁點痕跡。
風霜滿布的面龐,皺紋爬滿巴掌大的臉孔,一條一條,深若雕琢,更像被扭成一團的紙張,尋不出半寸平坦。
蒼蒼白發,覆蓋在額際,全無一絲墨黑……
這些年來,天愚從開喜口中所聽到的故事,已經足夠教他理解,此刻的憂歌,是以何種心情、何種目光在打量她,但開喜不愿用這副老模樣與他相認,天愚也很能體諒。
遙想當年,他因傷而老,那只向他示愛的燭九陰,也是掉頭就走。
唉,同為仙界老人家,加上漫長的仙儕情誼,他自然要站在開喜這一邊。
「魔君尊上一直瞧著我府上的掃地老仙嬤,是何緣故?」天愚仍是有禮一笑。
豈料問完,手中重量一輕,天愚尚未瞧清楚發生何事,開喜已落入憂歌之手,憂歌的袍袖,輕軟拂動,又飄飄垂下,顯示他方才確實出了手。
「你早點對我這么笑,我就不用輸給天愚,去替他掃地了嘛!棺詈竽且淮蔚姆謩e,臨行前,她雙眸含怨,佯裝嗔怒埋怨,神情委屈可愛。
當時的他與她,皆天真以為,分離只是暫時,怎知這一個「暫時」,已跨過了整整十年。
手中掂著的重量,熟悉到毋須任何遲疑,掌間感覺到,那么微弱、幾乎快被忽略,卻真實存在的喜澤,暖著他的指腹,教他眸光一熱。
「魔君尊上……」天愚本想故作無知,詢問他搶走掃地老仙嬤想干么,卻由憂歌了然眼神中,明白這類小謊,扯了也無意義,只好認真求解:「我是哪里露了餡嗎?」
「她提過,她輸了賭約,須替你掃地!
「光是那句掃地老仙嬤?唉……」天愚輸得好冤。
「她剛才還能與我說話,為何現在變成這樣?」憂歌輕輕碰觸她的面腮,好似那些膚上皺紋是裂痕,若太使勁,便會弄碎了她。
天愚先嘆氣才回道:「她向來多不聽話,魔君尊上也是清楚的,她最近服用的丹丸,效果極好,唯一禁忌是不能動仙元,我想八成是她施了什么術……不過她的情況,也不會是多大的法術啦!
是引路光點。
明知不能使用法術,為何要賭氣去做?!
果然沒綁在自己身邊,仔細監看,她總不能教人放心。
「所有關于她調養時須注意的事項,鉅細靡遺,你逐一細列,譽寫在紙上,交給我!箲n歌滋睞天愚,如此交代。
「呀?!」天愚反應有些遲鈍,還想多問兩三句,卻只來得及目送憂歌將人打橫抱走。
憂歌知道,天愚聽得一清二楚,毋須浪費時間重復。
現在的他,只需要摟緊懷中人,貼緊胸口,填滿悵然若失了十年的空洞。
因她而空。
如今,又為她,再度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