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了。
狩夜去往上界,帶回破財及他口中成功孵化的小金烏。
除此之外,透不入光線的墨玉盅里,燭九陰鮮紅色眼珠載浮載沉,一旁桌上,還有數包花果樹苗種子、白玉長瓶盛滿仙池天泉水、另一個碗內,七彩虹光璀璨、再另一個陶缽,正飄落皚皚白雪……
最后,一張紙箋,字跡潦草虛浮,吩咐將這些東西全帶到魔境。
什么都有,獨獨缺了她。
「不見了是什么意思?」
憂歌無視滿桌的物品,甚至連捧在破財掌心,通體橘焰微燃、體型與凡間黃毛稚雞一般無二的金烏雛崽,他也沒有心思去看。
破財縮到狩夜身后,被憂歌那副冷厲神情嚇到。
「有話慢慢說,究竟發生何事?」狩夜明了憂歌心急,無法花太多時間安撫破財,微微彎身,輕撫他的發,問道。
「我也不知道,喜姨她就是不見了,我四處找,都找不到她……」破財眼鼻紅通通,淚水還懸掛眼角。
狩夜又問:「會不會是她去了哪里,并未告知你一聲?」
破財立馬否決這個假設,小腦袋搖若博浪鼓:「喜姨哪里也不可能去!她下床的力氣都沒了,我每每去看她,她只在床上癱著……」
憂歌重重一震,透骨冰涼。
聽見破財抽泣說:「她說孵蛋速度太慢,就猛吃仙丹補氣,再把那些全輸給玄鳳……我看了,都覺得有些可怕!
狩夜再一次確認:「你只是去找她時,沒看見她的身影,而非親眼目睹什么?」例如,眼見開喜消失或隕滅的殘酷實況。
小腦袋瓜領動,道:「嗯,去找她時,沒見著人,只在桌上看見這些東西!
「那么別太早下定論,或許她去了旁處,靜養休憩,在神界某個靈泉里,調整仙息!贯饕共坏貌煌锰幾鞑孪,將一切導向樂觀發展。
眼前一只小崽子驚慌失措,已經夠棘手,再來一個看似沉默,實則心緒俱亂的憂歌……總該有人理智尚存。
「她明明笑著說,孵個蛋而已,能是多難的事……她又說,她很快會回來,不讓我久等——」憂歌沉道。
他信了她說的每一句話!
信了她甜笑嗓音中,每一個輕松愉快的承諾。
信了她說的游刃有余。
結果,他的信任,害她耗盡了氣力,卻還只跟他說「再等等我」。
為了那四字,她連命都不管不顧……
他雙拳握緊,指甲深陷于膚肉間而不自知。
吐納越發濃重急促,憂歌紅瞳斂縮的一那,紅裳挑動,一個箭步奪門而出。
狩夜早一步看透他心思,一招挪形換影,雷轟電摯般疾速,擋住憂歌去路。
憂歌急紅了眼,瞳色赤艷如血,里頭已無半點理智,幾是本能出掌,欲除阻礙,一只想去尋她,非要確認她的安危不可。
狩夜先是格擋,憂歌卻展開第二擊,狩夜側首避開,玄火晶柱被擊碎,碎晶四濺,身后傳來破財一聲痛呼,原來是閃得不夠快,雙手又捧著玄鳳,沒法子替自己護擋,遭碎晶打中額心。
見憂歌即將奔出殿門,換狩夜重重回擊,毫不收斂力道,意在把人打醒。
魔境第一魔將的猛烈攻勢,招招狠厲,全往憂歌痛處打,半身力量舍至魔境的憂歌,豈是對手?
憂歌很快被狩夜壓制,箝按著頸后,把他摁扣在地,力道之大,魔殿石板已見蛛網般巨大裂紋。
狩夜沉道:「根本不確定她情況為何,莽撞的沖動,就是你唯一的做法不顧一切沖出魔境,殺上神果,翻遍每一寸土地,將她挖出來,其余后果如何,全拋諸腦后!」
憂歌仍作掙扎,狩夜五指收緊,魔殿石板發出數聲剝裂,裂紋加大加深。
「想想你現在該做的事,想想她會希望你該做的事!贯饕共缓鸩涣R,嗓音平穩得不像剛才與他戰過一陣!竸e讓她的努力,功虧一簣!
因狩夜最后一句話,憂歌終于靜止下來,伏在冰冷石板上,濃重地喘著氣。
「別讓她的努力,功虧一簣。」
狩夜松開手,解除對他的壓制,憂歌并未起身,長發溢漫了一地,彷佛他正臥入一泓深邃墨池,即將溺斃。
更似沾粘于蛛網上,無力掙動的艷紅蝴蝶。
「沒事吧?」狩夜折回破財面前,蹲下來察看他額心,上頭紅腫一大塊。
破財怕怕地說:「以后我要是哪里惹你不開心,你千萬別那樣對我……」
他爹教訓小孩的手段,原來算是相當慈愛了……魔境打孩子,是這種打法哦!
剛看狩夜摁按憂歌頸子的動作,他都覺得自己后頸痛痛的……
「還能說這種孩子氣話,碎晶應該是沒傷你的小腦袋瓜。」狩夜逸笑,輕撫那處紅紅腫包,換來破財的噘嘴嚷疼。
撫完,大掌順勢下探,撿起破財掌心內,連眼睛都未睜開的小金烏,遞給不知何時已起身,無聲站在身后的憂歌。
「你做你能做到的,而我,做我能做到的!惯@句話,狩夜曾在遙遠往昔,與憂歌言之,此時此刻,再一次的重申。
它,并非只是一句言語,而是重諾,伴隨著他們叔侄二人,已數不盡多少年歲。
「開喜的下落,我與破財去尋!惯@是狩夜目前能為他分攤之事,「有些只有你能做的事,要靠你自己完成。」
憂歌默不作聲,掌心內的玄鳳,摸來微熱,不算燙手,模樣卻懨懨的,沒什么精神……
開喜豁出性命,才換來的金烏,竟只是這等不濟事的病鳥崽。
可是,它身上,漫布了她的仙息,護裹著它,那般熟悉,那般溫暖。
那時金烏蛋殼破開,她定是欣喜若狂吧,絕對笑得無比燦爛,無比得意。
他閉上眼想象,似乎都能聽見,她笑聲似銀鈴,清脆回蕩。
笑著笑著,說不定,也哭了……
而那一日,耳鬢廝磨,她趴枕在他身上,一臉愛困,眼皮倦得睜不開,嘴里卻仍笑言道:「好想看看玄鳳高掛魔境天空,顯擺張揚的模樣呀……你要記得跟所有人說,是我這個喜神替你們孵來的,功勞全算我頭上哦……」
「好啦,破財和狩夜也有一份啦,哈哈!
「你不用再守著炤陽和幻陰,是不是就可以隨我四處跑?」
「我帶你去凡間玩呀,凡人真的很有趣,吃喝玩樂很有一套,說不定我們偷學兩招,帶回魔境,讓魔境也熱鬧,熱鬧,你們魔境太沒有娛樂了,我想想……蓋座賭坊怎么樣?」
「你吃沒吃過三椒煸雞?還有肉哨子面?水煮牛肉?我都超喜歡的,下回一起去吃……不行,越說越餓,剛做得太兇狠了……」
當憂歌再度張開雙眼,紅眸間的焦急波瀾,逐漸平息。
取而代之,是一股醒悟堅決。
狩夜清楚知道,他已經冷靜下來了,毋須再費心勸阻。
憂歌確實冷靜了。
若不取回炤陽幻陰之力,即便他強行脫出魔境,也上達不了神界,如何尋她?
無論為她、或為魔境,現在的他所能做的,只有一件——
五年后。
古城長街,飄飄飛雪覆蓋。
屋瓦飛檐、河橋石階、池畦殘枝,放眼望去,皆染上一層銀白無瑕。
城景是不見春季繁華、夏季熾暖、秋季葉黃,那片白,無垠無邊,延伸至未端街尾,寒涼的霧氣,蒙朧眼界。
一陣風來,捎送金石絲竹聲,裊裊悠揚,不知遠端何方誰人歡慶?又為何歡慶?
迎面而來的每一張陌生臉孔,裹于厚厚毛裘之中,卻仍帶爽朗笑靨,笑聲呵出口,化為一陣陣白煙,彼此談笑風生,—旁還有娃兒打雪仗、推雪團。
他行經之際,無人不停下手邊動作,抬眸看他。
看他的俊美、看他的一身單薄、看那單薄中又鮮艷如火的赤紅打扮、看他舉步于雪地,神色間的空洞,似乎不知將往何處,卻仍舊走著。
雪花落在他發上,他既不拂去,也不遮阻,任其緩緩消融。
流風回雪,蒼茫氤氳,紅裳男子行至河中橋上,止下步伐。
駐足的身影,猶若雪中牡丹,極其醒目,既艷麗,又孤寂,綻放于不該開花的寒冷時節。
凝結了薄冰的河面,清澈如鏡,映照他的形單影只。
不知佇立多久,孤單倒影旁,多添了一道小身影。
他垂眸望去,一名麻子臉小丫頭,雙手端了碗熱呼呼的湯要給他。
米色圍脖兒遮至小丫頭下巴,小嘴呵著白白熱氣,聲音奶嫩可愛:「哥哥,你穿這么少,不冷嗎?奶奶叫我請你喝碗米漿粥,暖暖身子,受了凍可不好!
碗里,盛著熬至糊稠的白米粥,已瞧不出米粒存在,化成乳色粥水。
隨她眼神挪去,她口中的奶奶,原來是街邊一處攤販老婦,手持木勺子,輕輕攪和熱粥湯,見他眸光瞧來,奶奶露齒微笑,慈眉善目。
「這種天氣嗎?」他反問她,并未動手去接湯碗。
他一點也不覺得,凡間四季于他,半絲影響都無。
哪管是灼灼繁花、酷夏烈陽,再至狂風暴雪……全都一樣。
「哥哥,碗好燙……」麻臉小丫頭苦皺著眉,似乎快捧不牢熱湯碗,巴不得他趕快接手。
若叫她回去,這碗熱粥湯絕對保不住,直接灑了一地,說不定還會燙傷小丫頭。
他接手取過,湯碗被熱粥煨得頗燙,難怪小丫頭受不了。
然而,比起玄鳳一身滾燙火焰毛,這湯碗,真真不算什么。
「哥哥,趁熱快喝嘛,我奶奶熬的米漿粥,很好喝的。」小丫頭一邊說,邊將被燙疼的指腹,往橋欄的積雪堆上貼,降低熱度。
看來,他不喝,這小丫頭是不準備還他清靜了,索性一口干掉。
「哥哥!小心燙——」話沒說完,空碗已重新回到她手中,他繼續站在橋上,眺視遠處。
「哥哥你在看什么?還是等人要不要借你一把傘?不然你會被埋成雪人的!剐⊙绢^仍沒打算走,嘰嘰喳喳,像只活潑雀鳥。
「哥哥你不說話,是剛被米漿粥燙疼了嘴嗎?」小丫頭徑自解讀他的沉默。
憑這點程度的熱粥?滾燙熔巖他都泡過,區區凡間熱食,何足掛齒。
「丫丫,快過來打雪仗!」不遠處的大群娃朝小丫頭喊聲。
「我馬上過去,你們一個一個給我等著!看我收拾你們!」小丫頭居然還是個辣的,沒拿在碗的那只手,兇狠指去。
娃兒們全然不怕她的挑釁,幾人胡亂捏了大雪球,往橋的方向丟來。
無奈人小力氣小,雪球于半空中就碎散墜落,他們也不在意,哈哈大笑。
小丫頭貪玩,心思早飄回同伴身邊,方才也是玩到一半,被奶奶招回去攤子上,要她送湯過來,現下送湯任務完成,她要飛奔回去玩樂了。
「哥哥再見!」她笑嘴咧咧,向他揮手,貝齒比雪更潔白。
「為什么你們還笑得出來?」他倏地開口。
小丫頭被問得腳步一頓,回過頭看他。
他仍是同一副神色,比積雪更冰,比寒風更凜冽,道:「司掌喜悅的神只,不見蹤影,你們為何還能笑?」
小丫頭聽不懂,大大眸里只有迷惑。
他確實不解。
兩年前,他先是收回幻陰之力,以燭九陰眼珠替代,后又終于讓金烏玄鳳學會飛翔。
雖然玄鳳體型偏小,懸掛高空顯得微渺,熱暖不及上界金烏一半,已足以再讓他收回一部分炤陽之力,僅留一些,做為輔助。
他曾是個無影之魔,如今的冰凌晶石,已能照出十分清晰的真身倒影。
他算是完成了開喜為他全力以赴的事,得以毫無牽掛,一心一意,尋她。
仙界不得其門而入,他曾闖天門,與武羅戰過一場。
這一戰,并未驚動其余神只,他本意亦非鬧事,只不過,想去開喜仙居察看,半點蛛絲馬跡都不愿錯過。
許是互斗的理由太薄弱,武羅沒有刁難他,反倒默默避開仙界耳目,領他走了一趟喜神居所「喜上眉梢」。
那處,空空蕩蕩,誰也不在。
只有孵蛋的空閑時分,她提筆,在數張紙上寫下,日后要帶他一塊去玩樂的地方,認真規劃,標出哪些城鎮有哪些特產,必吃、必玩、必游覽不可。
他踏上了她口中,那個多彩多姿的凡世。
她曾說過,那些她最喜愛的事物,他循著她的步履,——走過、看過、嘗過……
她贊不絕口的三椒煸雞、肉哨子面、水煮牛,他卻覺得索然無味。
她曾天天花銀子報到的戲園子,他半點也不受感動。
她去過的賭坊、入過的古玩鋪、逛過的市集、踏過的奇山絕景,在他眼中,只剩無趣。
他本以為,是喜神的失蹤,帶走了凡間種種歡笑氣澤,但他一路走來,見過形形色色的凡人,何止千萬,他們仍能喜眉笑眼,愉悅祥和地安生度日,有時為一塊香餅、有時為一句話語,便可以笑得合不攏嘴——
為什么?
為什么只有他一人,彷佛喪失所有悅樂本能,而凡間無人受響?
小丫頭思索了良久,哥哥問他們為什么還能笑,這題就像有人問她「你們為什么要吃飯?」那般的蠢苯。
「因為開心就會笑呀!顾恢雷约旱拇鸢笇虿粚,只是很單純脫口道:「跟大家一起玩,很快樂就會笑呀,吃到好吃的東西,很歡喜就會笑呀……」
這不是他要的答案。
他居然妄想,從一個人類小丫頭口中,聽見什么有用的回復嗎?
沒有人能給他答案。
奔波神界無數次的破財不行,盡力代他尋人的狩夜不行,而在凡間盲目搜索的自己,也不行。
他不再與小丫頭說話,任她自覺無趣,撓撓臉腮,多瞧了他兩眼,才奔回玩伴方向。
薄薄霧氣,由他口中吁出,雪,依舊飄落,拖蓋他走來的足跡……
他清淺的那一句話,隨吁嘆逸口,自言自語,無人應答,這些年來,已問過太多太多回——
「……開喜,你究竟身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