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總部,樊厲軍直奔研究室,谷醫師果然早就準備好一切,直接伸手接過那三個玻璃罐,分別把三顆心臟倒入外接計算機儀器設備的器皿中。
樊厲軍身體里所有器官的組織狀況,早已被谷醫師數據和影像化,一切數據都儲存在計算機里,只要將新送來的心臟放到這個器皿中,再透過奈米液體的活粒分子計算測定,就能對照這顆心臟是否適合樊厲軍使用,不需要每送來一顆,就叫樊厲軍躺到手術臺上一次。
看谷醫師熟練地逐一完成復雜的過程,坐在一旁椅子上等待結果的樊厲軍,神情依舊淡漠。
這樣的情形已經上演過很多次了,結果都是一樣的。
沒有心……喔,他不是指谷醫師,他是說他自己。
這件事要回溯到大約三十年前——
“院長、院長!快來!”
這天一早,孤兒收容院新進的實習年輕志工就一路從走廊喊到了院長辦公室。
正結束一段禱文的樊院長從容不迫地在胸前比劃了個十字后,緩緩抬起頭,雙眼正好對上幾乎是以破門之姿沖進來的志工小玲。
“什么事?”樊院長和藹的笑問。
“門口……門口……”小玲說得結結巴巴,手指著外頭。
樊院長似乎已經對這樣的情況習以為常,不疾不徐地從位子上起身,稍稍整理一下長裙,然后才隨著小玲移動,來到門口。
昨夜下過雨,還有些潮濕的石地上躺著一個小男嬰,他全身赤裸,左胸處心臟部位隱約有個像長著尖角惡魔的胎記,臍帶還有一長段露在外面。
樊院長雖然皺了皺眉頭,但還是慢條斯理的道:“別大驚小怪,在這里這是常有的事!
要不是靠著每天跟上帝對話,靠著《圣經》指引,用美好的眼光努力發掘這個世界角落的每一小點希望,她一個凡人,尤其是身為孤兒收容院的院長,一定無法這么淡定地看待這一、兩個月就要上演一次同樣戲碼的殘忍。
生了又不要,這些小小生命何其無辜?
“我、我也知道,但、但是……”小玲抖著手指,指向男嬰,“他沒有心跳!”
樊院長一陣難過,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肯定是因為昨夜的雨,使得這個小家伙的生命劃上了休止符,好可憐,還來不及享受生命的美好,主啊……
等等!“他的手指頭在動!”樊院長瞪大雙眼,愣了一秒,有別于到剛剛為止都從容應付的態度,她在心中不斷感謝上帝,小跑步跑下臺階,奔向小生命,同時對身后的小玲喊道:“快叫救護車!”
“等等,院長,我要說的是,他雖然活著,但……但沒有心跳。 毙×嵯袷轻j釀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把想要表達的事完整地說完。
此時已經抱起小男嬰的樊院長又是一愣,懷中的男嬰像剛從一場好夢中幽幽轉醒,正在伸展四肢……
沒有心跳?怎么可能!
樊院長小心翼翼地低下頭,側耳靠近他那小小的胸膛,一秒、兩秒、三秒……十秒鐘過去了,她慢慢地抬起頭,挺直跪坐著的背脊,慢動作轉向小玲,“小玲啊,別叫救護車,拿我的手機過來,快!”
就這樣,這個小小的生命被丟在收容院大門,然后被秘密地送到了東方家,而東方后羿的父親東方日,便用收容院院長的姓氏,替小男嬰取了一個名字——樊厲軍。
“樊姨最近還好嗎?”望著谷醫師蒼老的背影,想起與他差不多年紀的樊院長,樊厲軍順口問道。
“還好,不就老樣子!
谷醫師所謂的老樣子,指的是她正在精神病院里被嚴格監管,只準特定人士探望。
當年,樊院長秘密送走從小便沒有心臟,卻依然能夠存活的樊厲軍之事,被小玲密告到教會總部,教會因此派人前來“詳細了解”。
雖然心中信仰的上帝是一樣的,但人類并不像螞蟻、蜜蜂等昆蟲,透過費洛蒙的傳遞,便能擁有完全一模一樣的想法和感受,因此對于“上帝的話”,每個人的詮釋都不同,而有些人,顯然特別偏激。
教會總部的核心人員深信,心臟是上帝賦予人類真實靈魂的證據,倘若一個人沒有心臟卻還能存活,不是魔鬼是什么?
樊院長知道教會核心人員的作風,這樣一個特殊的生命,要是交到他們手中,恐怕會比直接被凍死還折磨,因此她趕在他們到來之前,馬上聯絡一直保持來往的東方家族。
而密告者小玲,希望借著揭發此事被教會總部招攬,只可惜樊院長說什么也不愿意透露樊厲軍的下落,甚至在送走樊厲軍后,馬上切斷與東方家族的聯系,獨自逃亡,只可惜最終仍被教會的人抓了回去。
樊院長的堅持,讓樊厲軍得以安安穩穩地在東方家族長大,但也是她的堅持,讓她在教會各種激進手段迫害下,變成了瘋子。
直到東方后羿掌管東方家族之后,開始暗中搜索,才將樊院長從教會不容見于世人的秘密地窖中救出來,安排她在信任的精神病院療養。
“她還是一句話都不說嗎?”
谷醫師搖搖頭,感嘆的道:“有時間過去看看她吧!”畢竟是救命恩人,雖然現在的樊院長可能什么都不記得了,但要不是她,樊厲軍根本沒有機會活到現在。
“再說!狈畢栜姷膽艘宦。
理智上,他懂他這條命是樊姨撿回來的,但是情感上……不好意思,他天生缺心,真的無法理解那樣的感覺。
他雖然也想體會體會,但就是做不到,因為打從他有意識以來,最能體會的只有一種感覺,就是“空”。
他無法清楚形容那種從體內不斷泉涌而出的“空虛感”,他無法確定自己是否真正存在于這個世界,因為就是少了份感覺,空空的,非常不踏實。
那份空寂感,不斷驅動著他,找、找、找!
有一回,后羿在學校為了阻止一只野狗被人欺負,遭到對方十來個人圍堵,后羿用眼神向正好路過的他求救,但因為上課時間快到了,他并沒有多加理會,結果后羿受了傷,而狗死了。
后羿來到他面前,手里抱著野狗的尸體,埋怨地瞪視他,可是他只覺得莫名其妙,他不明白后羿為什么要哭?這又跟小狗死掉有什么關系?他真的不懂。
后來,那些身為人擁有的本能情緒,他得慢慢一個一個學,才能知道別人為何在某些事情發生后,會生氣、會傷心、會難過、會掉淚。
但知道并不等于做得到,而且他也只是能理解,還是無法體會,彷佛他不是這個世界的物種;彷佛他說的是同一種語言,但意義卻完全不同。
于是乎,他開始尋找,找那顆打從出生就不知被丟到哪兒的心,只是到目前為止都……
“唉!”
聽到谷醫師的輕嘆,樊厲軍不用問也知道結果了,他不動聲色地站起身,輕輕說了聲“謝了”之后,走出研究室。
一成不變的結果,反正他也不知道真正的期待是什么感覺。
回到寢室,樊厲軍脫下外衣,面對著鏡子,怔怔地看著胸膛上那塊有著一對尖角的惡魔印記。
是這個惡魔拿走了他的心嗎?如果拿走了,為什么還要讓他活著?
在他發怔之際,手機傳來訊息提示的聲響,他滑開屏幕一看,是后羿有事找他,八成又是要問他取來的心臟有沒有可能適合他的身體。
每次只要他出去一趟,回來后后羿總是要問一下,谷醫師說那叫“關心”,但他覺得那只是他必須“回報”的責任。
離開寢室,他搭著電梯來到最高樓層二十樓,電梯門一開就是一間四十坪的大房間。
房間裝潢以黑色基調為主,綴以金邊點飾,一整個就是霸氣,然而房間的主人躺在床上,一頭凌亂短發,黑色絲被蓋著瘦弱身軀,和房間的氣勢完全不搭。
后羿見樊厲軍來了,輕咳幾聲,用手肘撐坐起身,抓來床邊的睡袍套上,連要站起來都顯得力不從心。
“今天帶回來幾顆?”
“三顆。”
“如何?”
“一樣!
簡短的對答,跟之前沒有什么不同。
后羿點了點頭,慢步走到辦公桌后方坐下,又問道:“上次的目標,聽說你放生了?”
樊厲軍馬上回道:“對!币驗樗派^的案子就那么一件,秦海明買杜甄華的命。
“為什么?”后羿這不是在質問他,只是單純感到疑惑,說完,他還氣若游絲地咳了幾聲。
樊厲軍拿來桃心木桌上的溫水壺,替后羿倒了杯溫水,遞給他!拔也恢涝撛趺锤阏f明,因為連我自己也不太相信,但如果你一定要現在知道答案,我這就去查……”
“不用。”后羿揮手打斷他的話,“不急,只是好奇而已。本來打算把錢退給秦先生的,但沒想到他已經死了。”
樊厲軍點點頭,對于后羿說的話并不感到意外,他知道那個跟他一樣身上有著惡魔印記的人,一定會斷了所有威脅到杜小姐生命安全的可能。
那個自稱自己第一世是三王子,而且擁有累世堆棧記憶的靖剛說,那個人的詛咒是生生世世,凡為他所愛或愛他之人,都將因詛咒而死,而自己的詛咒則是生生世世將受無心之苦,癲狂嗜血,卻永遠填補不了胸中的缺口。
的確啊,想到剛剛被他帶回來的那三顆心臟,他還不嗜血嗎?
只是,如果那時那個叫嚴子衛的家伙,印記可除、詛咒可解,會不會就像那位當時解掉嚴子衛身上的詛咒,自稱叫“銀鳳”的人所說,他要找的“心”,就“寄放于別人珍愛如寶”的所在?
為什么不直接告訴他在哪里?
那時他發狂地搖晃著銀鳳的肩膀,恨她為什么要故意賣關子,她卻這么回答——
命可改、運可轉,但天機不可泄。若泄了天機,只怕我這幾世下來的安排都白費了!
所以,他只能不斷地靠自己去尋找,只是至今仍然一無所獲。
“咳咳咳……咳咳……咳——”
一陣劇咳喚回樊厲軍的心神,他看后羿杯中的水已經被喝光了,溫水壺里又沒水了,準備要打內線電話請人送水上來,然而他才剛拿起電話,房門就被打開了,他轉身看去,放下電話。
是半月拿著茶水進來,托盤上還有精致甜點。
一進門就見后羿咳到幾乎要把肺給噴出來了,而聽說是跟他從小一塊兒長大的人竟淡定地杵在那兒,半月急忙加快腳步來到桌前,利落地放好茶點,同時說道:“就不能先幫他拍拍背嗎?”她沒有溫度的語氣讓這話聽起來就像支利箭。
正常人要是看到半月,都會忍不住往后退開一大步,除了她本身冷到底的氣場之外,還有那張臉,說不出是不好看或是丑,只是會覺得人的臉怎么會是那樣?
但是無感的樊厲軍沒有避開,反倒是半月將他擠開,越過桌子,來到后羿的左后方,輕拍他的背。
氣稍稍順過來的后羿,有些艱難的對樊厲軍說道:“下一個案子我晚點傳給你!苯又麚]揮手,要他先下去休息。
樊厲軍頷首,轉身離去。
反正有半月照顧,后羿等一下應該就會好一點了。
樊厲軍才走沒幾步,半月冷冷的嗓音便從身后傳了過來——
“借過!
半月一等后羿咳完、順過氣,就像個陌生人般,立即拉開距離,拎起空托盤,擠開樊厲軍,快步離去。
停下腳步的樊厲軍回頭看了看后羿,后者的表情波瀾不興,看起來很是悠閑地在品嘗茶點。
這兩人的關系一直很詭譎,氣氛很詭譎、互動也很詭譎,但最詭譎的是,他們好像都很習慣這樣的詭譎。
算了,這不是他現在要在意的事。
他還在尋找屬于他的那顆心的下落呢!
一步、兩步、三步、回頭!
距離她十步之遙的流浪漢也停住腳步。
她轉回頭,繼續走,然后……一步、兩步、三步、回頭!
嗯,現在她很確定,那個流浪漢是跟著她沒錯。
于是,差沒幾步就能走到位在市中心、房價高居臺灣之首的“益品豪宅”的紀若寶,返身往流浪漢走去。
而在警衛室里等著幫紀若寶打開大門的警衛小張,在她身后大聲喊道:“紀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