勻悉的快樂沒持續(xù)太久。
她生日過后,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
醫(yī)生住進蔣家全心照料,徐秘書得到霽宇的同意后,整天都留在蔣士豪身邊,隨時注意突發(fā)狀況。霽宇也推掉不必要的應(yīng)酬,一下班就往家里跑,大家都有數(shù),知道所剩時間不多。
這天,發(fā)布臺風(fēng)警報,才過午,屋外風(fēng)雨交加,雨水一陣陣拍打著玻璃窗,黑壓壓的云層,重重地壓上心,壓得勻悉呼吸困難。
勻悉好幾日沒去公司了,她守在父親床邊,碰碰他的手、說說回憶。雖早有心理建設(shè),仍舊不舍呵……不舍相依為命的父親離去……
聽說讓病人心情開朗,他會忘記疼痛,疾病就折磨不了人。于是,她扮老萊子,唱歌跳舞吹長笛、說故事、講笑話,她和上帝拚毅力。
“記不記得抓雛鳥那次?管家告訴我,小鳥活不了了,鳥媽媽已經(jīng)兩天沒回巢,雛鳥在窩里肚子餓得拚命叫,我們聽得熱鬧,哪曉得它們叫得心傷!
她啊,就像那窩雛鳥,羽翼未豐,母親已離,獨留她在窩巢里啁啾悲鳴。
她是孤獨的,在長大的過程中,父親終日忙碌,她除了乖還是乖,她壓抑主見、克制想法,生怕不夠乖,上帝又來帶走親人。
這回……是她乖得不夠徹底嗎?
“你爬上樹,卻下不來?”父親虛弱地回她一句。
撫著父親緊皺的眉頭,很痛嗎?谷醫(yī)師已加強止痛藥劑,還是沒用?
勻悉繼續(xù)說話,她要父親自痛苦中分心。
“大家在樹下來回找我,我很不好意思,更不敢出聲了。要不是徐秘書抬頭發(fā)現(xiàn),恐怕我會一直留在樹上!
果然,她還是調(diào)皮、還是不夠乖。
“我記得!笔Y士豪點頭。
那次,管家打電話給他,他匆匆放下公事回家,他以為女兒被綁架,正準(zhǔn)備打電話報警時,徐秘書先他一步,將勻悉救下來。
她滿身狼狽,卻掩不住喜悅,她救下四只雛鳥,四個和自己一樣失去母親的小生命。
“爸爸,你獨自扶養(yǎng)我,一定很累!
勻悉微笑。爸爸說,喜歡她的笑容、喜歡她無憂,說他常向上蒼祈求,但愿呵,他的女兒一輩子不識憂煩。
為了父親的“喜歡”,勻悉努力讓自己快樂。
“養(yǎng)你,不累。”
他搖頭,手勉力往上伸,想伸到她頰邊,但他太痛也太累,手在半空中,抬不高。
她接下父親的手,貼在頰邊,輕輕磨蹭,濕濕的淚滑過,滑出心傷,為什么偏偏是她,真是她和父母親的情分淺薄?
“小乖……別哭……”他累極,說話斷斷續(xù)續(xù)。
“我不哭!彼龘u頭,笑盈盈,一不小心,把滿眶新淚擠出來。
“霽宇在……我安心……”
他無力、他的視線漸漸模糊不清。
“是啊,他好能干呢!徐秘書說,他爭取到很多大客戶,那是鼎鈞花了奸幾年都爭取不到的合作對象。爸,鼎鈞交給他,很好;把我交給他,也很好,我們都好得不得了。”
明明那么好啊,偏偏她淚如雨下。
她不是醫(yī)生,但父親逐漸渙散的眼神昭告了某些事,某些她不想碰觸卻不得不迎面承接的事。
父親點頭,兩顆豆大淚珠滑出,嘴里發(fā)出難辨聲音。
“爸,你想說什么?”
她低頭靠近,抱住父親,淚水沿著頰邊落入父親的眼瞼,一時間,分不清是父親的或是她的淚。
“我走了……”他用盡全身最后一分力氣,抓住女兒。
走?不可以!不可以走!她要他留,不要分手!
她彈起身,沖出房間、沖往醫(yī)生房前,幾次踉蹌,她撲在門扇前,猛力拍擊木門!搬t(yī)生、醫(yī)生,快救命啊……”
在最短時間里,所有人聚到蔣士豪床前。
勻悉的眼光在父親臉上來回搜尋,她呼吸急促、臉色蒼白,死命咬住下唇,她知道歷史將重演,她將再度失去親人.
她拒絕!
憑什么!憑什么呀!上帝算準(zhǔn)她好欺負(fù),才一次一次又一次欺她,對不?
不公平,世界對她不公平,為什么她退讓、她不爭不伎、她努力學(xué)習(xí)所有良好德性的下場,竟是孤寡悲涼?
她要抗議上帝欺人太甚,抗議上帝只愛壞人,從不給好人機會,這樣的上帝她再也不要相信,不讀圣經(jīng)了、不禱告了、不上教會,她要遠(yuǎn)離上帝!
“小姐,和老爺?shù)绖e吧!”谷醫(yī)師退開,走到勻悉面前說。
誰說她要道別?
才不要,她不要和任何人道別,不要她愛的人一個個離開她身邊,不要聽天由命,她再也不要當(dāng)小乖。
向后退兩步,她看見徐秘書眼底的哀憐……
不要這樣看她,那年母親去世,他也用同樣的眼光望她,這次,不準(zhǔn)、不許、不可以,她不要……用力轉(zhuǎn)身,她再次沖出父親寢室。
勻悉跑進庭院里、跑進雨中,渙散的眼神、渙散的心智,她不想要的事情終是走到眼前,逼她正視。
她不要媽媽死啊……
那年,得知母親生病,她常在半夜驚醒,悄悄到母親房間探她的鼻息,確定她沒離開她,但最后母親還是狠心離去。
之后,她仍然半夜驚醒,仍然沖到母親房前,望著空蕩蕩的床鋪,淚如雨下。
她不要爸爸死啊……
從醫(yī)生宣布父親的病情開始,她又半夜驚醒了,她又習(xí)慣性跑到父親房里,探父親的鼻息。
她總是恐懼、總是驚惶,她逼自己樂觀,樂觀幻想或許有不同結(jié)局,哪里知道,一樣、統(tǒng)統(tǒng)一樣,根本沒有任何改變……
大哭,她哭出滿腹委屈。
她嘔啊,嘔死嘔死了,為什么和她一樣大的女孩還在享受父母疼惜,偏偏她沒有?
她哭、她尖叫、她漫無目的地往前跑,近乎歇斯底里……
她要跑出這個可怕的世界,再不要和人搭上關(guān)系,那么她就不會再聽見死亡、看見死亡,她將永遠(yuǎn)與死亡絕緣。
。
猛地煞車,接到通知馬上趕回家的霽宇從車上跳下來,他看見勻悉站在花圃前捶胸頓足。
沖上前,他全身濕透,雨大風(fēng)強,打在身上的雨點像鋼珠,痛上他的身體、錐入心。
他用力擁住她,想將早已渾身濕透的勻悉抱進懷里,可她不依。
她不依天、不依地,不依上帝對她苛刻。
她再不要乖了,她要徹頭徹尾的壞,如果她以前弄錯了,如果乖是種惡劣行為,她愿意改頭換面,當(dāng)個十惡不赦的大壞人,只要啊……上帝為她開啟一扇門,為她留下親愛的父親……
“沒事了,沒事了……”霽宇抱緊她,將她鎖在懷間。
她的淚灼了他的心眼,她痛,他比她更痛十分。是誰拋出鋤頭,砸入他心窩處,震得他有苦說不出?
發(fā)狂似地,她看不見霽宇,也聽不見他的聲音。她只聽得見自己的心,她的吶喊呵,她狂熾的憤怒,她再不要像現(xiàn)在這樣無能為力。
勻悉推開霽宇奮力向前跑,跑幾步,絆倒,在她摔下之前,霽宇搶在前面將她抱住,連滾幾圈,他們在草地里變成泥人.
鎖住她的手、鎖住她動個不停的身體,他不斷在她耳邊說:“沒事了、沒事了,我在這里,我在這里陪你。”
再不會有事欺上她了,他發(fā)誓,發(fā)一百次誓,所有的苦都讓他來擔(dān),所有的痛都由他來扛,從今以后,他不允許她悲慟。
“沒有人……你們?nèi)吡,你們統(tǒng)統(tǒng)不要我……”失卻氣力,她像凋萎的花朵,再撐不起半分美麗。
他抱她,抱得很用力;他喊話,用盡力氣,如果說一遍,她聽不見,他就說一百次,直到她聽見他的聲音。
“我陪你,哪里都不去,我在這里、在你身邊,不管你碰到什么事情,我都在這里。別怕……小乖,不要怕,我會陪你、一直陪你!
小乖?是誰在叫她?誰說她可以不怕,誰說他會一直一直陪在她身邊?
停止掙扎,空茫雙眼對上焦點,是霽宇?怎么可能?他馬上要走,他們只剩下不長不短的三季……怎么一直陪、一直陪……
請別對她說笑,請別哄騙她脆弱心情……她再沒力氣筑起堡壘,捍衛(wèi)自己孤獨的生命……
勻悉搖頭。
他還在說同樣的話,還在重復(fù)著不可靠的承諾。他說他心痛,比她更痛;他說她的哀愁捆上他的胸口,讓他喘息不過;他叫她打他、捶他,把傷心發(fā)泄在他身上,他說愛她……
愛她?他怎么可能愛她?別傻了,就是說謊也不該讓這種話隨意出口,他肯定不是霽宇,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夫婿。
不能相信他的話,他是撒旦派來的惡魔,企圖騙去她的心,然后再重重嘲笑她的癡愚……不信、不信,半分都不能相信……
霽宇打橫抱起她,親親她的額、親親她冰冷的唇,他試著給她溫度,可她僵冷的身體硬是不肯增加半分溫度。
邁開大步,他往大屋走去,紛亂的心情和他的腳步一樣慌懼.
勻悉面無表情,不說話、不尖叫,連掙扎也失去力氣……這個世界對她不仁,她何必拒絕魔鬼的誘惑?
緩緩地,她閉上眼睛,是魔鬼又如何?她不抗拒了,帶她去吧,去一個冰冷黑暗的世界,反正這個星球,她已失去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