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當扈承諾要回家的第三天,一早,古鳳玉就坐在當燕樓的前樓別廳里,拿著毛筆練字。
她隨手寫下溫庭筠的詩。這年代溫庭筠還沒有出世吧!她這樣算剽竊智慧財產嗎?
一尺深紅蒙曲塵,天生舊物不如新。合歡桃核終堪恨,里許元來別有人。井底點燈深燭伊,共郎長行莫圍棋。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骨頭做的骰子鑲上紅豆,這種入骨相思只有愛過的人才知道。古鳳玉的心是惶恐的,深怕最后得到的答案并不是她要的。
“小姐,你從昨天就悶悶不樂,在想樓主嗎?”冬梅側著頭笑問。
“對,在想樓主!鼻锞昭谥欤銡獾男φf。
“小姐真老實,不過我們關起門來,說什么都可以,出了門,小姐千萬別這么老實,會被笑的!贝葫N身為奴婢之首,年紀也最大,十分明了千金名嬡的教養守則。
“不懂矜持嗎?我知道。”古鳳玉不停的寫著這些字句。“愛不就是要說出來,表達給對方知道嗎?”
“我們可以用動作表示啊!”夏荷也加入討論。
“動作要猜,如果猜錯了怎么辦?透過言語表達,可以讓對方更真切的感受到那份心意!
“小姐住的地方是這樣嗎?”冬梅好奇的問。
“怎么可能?如果被拒絕,怎么辦?”秋菊雙手捧著臉頰。好羞人!
“至少試過,沒有遺憾,人的一生很短,至少為自己勇敢一次。”古鳳玉再度完成一張情詩,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拾人牙慧,了無新意,所以她要他寫情詩是為難他了,畢竟連她也想不出來,只能抄襲別人的智慧。
“小姐的想法好特殊。”
“當然啦!小姐飽讀詩書,可不是假的!贝葫N藉機告訴冬梅識字的重要性,冬梅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小姐讓識字的帳房阿寶教大伙識字,她總是開小差,不肯好好學。
其實無知也有無知的幸福,古鳳玉深諳其中的不同處。如果她成長在這時代,或許當扈真要娶三妻四妾,她不但會依著婦德教例,還會幫他燉補養腎氣。
砰砰砰……又傳來聲響,這聲音持續了好一會兒。
古鳳玉放下毛筆,索性走到廳外,發現一群人正在搬卸重箱多篋,箱子上的木紋讓她神色遽變。
“這里頭是什么?”
當緣回頭,看見古鳳玉,明顯的嚇了一跳,神情大變。
“小……小姐沒在內院,怎么跑出來了?”
“你還沒有回答我,這里頭是什么?”
“是客人托送的物品!
“沒有封條?”古鳳玉不是笨蛋,客人托送物品時,當燕樓會請客人先在封條上簽名,再貼住箱口,以證明送貨人絕對不會開啟箱子,同時也降低與客人的糾紛。
“這……”
“當管事,那是從哪里挖出來的?”古鳳玉小聲的問。
“武陵!睘榱嘶乇苄〗愕闹肛煟斁壷缓脫䦟嵰愿。
“所以他并沒有停止搜羅樓的工作,對嗎?”
一切都是謊言,何必呢?他堂堂南方的霸主,何苦對她這種弱女子撒謊?為了她的柔順嗎?孤苦無依的她甚至沒有強而有力的后盾可以依靠,被人欺陵似乎是正常的事。
古鳳玉,你怎么會笨到以為這樣講一講,他就會如你所愿的改變?瞧!你把自己置于何等可笑的地步!
“小姐,讓小婢送你回去內院休息,好嗎?”春鵑十分擔憂。
“我沒事,我們回屋里!
行走間,臉頰涼涼的,古鳳玉伸手一抹,才發現原來是雪。
飄雪了!鵝毛般的雪花在接觸到皮膚的溫度后,迅速融化,這是她到古代之后,迎接的第一場雪。
曾經,在美國時,孤單是陪伴她的好朋友,它讓她學會很多一個人可以完成的事,所以她擅長拼圖,喜歡看書,這些都能讓她自得其樂,但是當圣誕節來臨時,商人大肆宣揚著交換禮物的歡樂,擦肩而過的路人臉上洋溢著幸福,所有她努力忽略團圓的力量消失殆盡,只能用羨慕的眼神從鄰居的窗戶和庭院,竊取一絲不屬于她的歡樂。
一直到遇上學柔,她們一起歡笑,分享生活上的點點滴滴,她以為這就是家人,但是等到懵懂的她開始接觸愛情,愛上當扈,才知道原來不同。學柔可以是家人,她們之間的感情是溫暖的,然而當扈是心的歸屬,激蕩出來的濃烈情感成為她活力的熱源,讓她只要想到他,便會覺得幸福。
只是這股幸福熱潮怎么如此短暫?此刻她開始覺得好冷、好冷。
當扈歸心似箭,一離開魯郡,就快馬奔馳。這是不曾發生的事,過去曾經離開當燕樓長達半年之久,當時他并沒有特殊的感覺,只對談成的生意有很大的成就感。
這次離開當燕樓的第一天晚上,要入睡時,他就開始心生牽掛,她是否睡得安穩?尤其沒有他在身邊,她會不會覺得寂寞?
終于可以盡情的擁她入懷,當扈跳下馬背,將韁繩丟給小廝,隨即三步并作兩步的走向大門。
“樓主,你可回來了!笔卦陂T外的當緣連忙沖上前,然后小跑步的跟在他的身后,“古姑娘不在內院!
當扈停下腳步,迅速轉身。
“那人呢?出門了嗎?”
“事情不好了,古姑娘知道搜羅樓還在做營生!碑斁壌曛终。哎呀!他當時就告訴過樓主,小姐聰穎過人,這種事瞞著她不好,樓主硬是不聽,還堅持自己是當家,有絕對的產業主導權。
這話當然沒有錯,但……唉,他也不知道應該怎么解釋,反正覺得小姐就是跟一般養在深閨的名門千金不同。小姐的見識之廣,有時候連他吃這么多鹽的老叟都要折服。
“她怎么會知道?我不是叫你們要小心?”當扈皺起眉頭,雖然面具遮掩,看不見表情,但是從語氣的變化,可以聽出十分不悅。
“我們是很小心,誰曉得小姐為了等你回來,從內院跑到廳堂里候著,然后……”
“她在外廳?人呢?”當扈喜上眉梢。所以她也期盼著他回家?這種有人期待、等候的感覺很棒。
他轉個方向,朝當燕樓的主廳走去。
“在旁廳里。樓主,我們要怎么向小姐解釋?我看小姐很在乎搜羅樓這件事,她發現的當時,臉色變得好蒼白!
“我自有辦法,你先下去吧!”
“是!边@種關乎情愛的事,當緣知道自己幫不上忙,干脆閃遠些。
當扈走進旁廳,裊裊如柳的身影端坐在椅子上,低頭寫字,他貪婪的端詳著她,半晌,微微不悅的開口,“你怎么變瘦了?沒有按時用膳嗎?”
“樓主!贝葫N及冬梅連忙行禮。
他大步上前,握住她的手,順手將毛筆放在硯臺上,“手掌怎么這么涼?”他看向春鵑,“吩咐廚房送參茶來。”
等春鵑和冬梅退下后,當扈很自然的加重手的力道,企圖運氣將她薰暖。
“不要!惫砒P玉立刻縮回手,“有些事,我想要談一談。”
“你想談什么?”他摘下銀面具,對于她的拒絕,十分在意!八蚜_樓的事情?”
“我希望不管是搜羅樓或是其他,你都不要瞞我。還是你從頭到尾都沒有打算瞞我,只是覺得我不用知道這么多?”
古鳳玉的瞳眸呈現純潔的琥珀色,平靜無波,完全沒有反應出情緒,他曾經見過,就是在第一次相遇時,那時她還不識情愛,面對全然的陌生人……但他們不是!他們不是陌生人。
當扈一陣慌亂,隨即讓剛強的脾氣壓抑下來,“我希望你無憂無慮,快樂的過生活!
“無憂無慮……所以你認為我是只能同甘的女人嗎?”
“我不希望你太過操心,這些營生我已經做了十幾年,風險性如何,我很清楚!
“你以為我想跟你談搜羅樓的事嗎?”
“難道不是?我知道你在乎道德問題,所以反對盜墓,但在時局紊亂的年代,只有財富才是真的,如果沒有我不停的資助那些軍隊,城里的人們可以過得這么逍遙?你從關外進來,沿路應該看過不少戰爭的殘酷。”當扈緊抓著她的雙臂,試圖喚回她即將遠離的靈魂,他不喜歡這么空洞的眼神。
他快馬奔馳回來,不是為了要迎接這種冷漠。
“你根本不明白!
“你要我明白什么?”
“你愛我嗎?”
清澈的雙眸幾乎要透視他,當扈一悚,放開她的臂膀,不想讓她看透屬于他心底的黑暗與自憐。
古鳳玉凄然的揚起嘴角,“其實我一直在等待,等待有一天你愿意告訴我?上,我永遠都等不到。每個人的心中都有存放秘密的盒子,我可以很坦然與你分享,因為你對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秘密,但是顯然的,我在你的心里并不是最重要的!
“你根本不懂……”他的喉嚨像是被無形的手用力掐住,怎么都無法義氣凜然的大喝。
“所以才需要你說。∧阌邢脒^讓我懂你嗎?”她質問,淚水奪眶而出。她不想讓自己變得狼狽,本來跟自己約定好不準哭。“在別院時,我就知道你對財富的異常堅持,你拚命的追逐,讓我以為是不安全感造成的,直到江總坤出現,我才明白。不是!你對財富的渴望來自強烈的企圖和貪婪,你無法滿足現狀,不停的追求更高的地位。你企圖扳倒曾經看不起你的人,對嗎?”
“我這樣做有什么不對?你在安逸的環境中長大,從小要什么有什么,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走過童年陰晦的日子。我娘一天到晚只知道去找那個男人,更可笑的是,她生我、養我只是為了等那個男人有一天發現自己還有一名有用的兒子,誰曉得天不從人愿,她連那個男人憐惜的回眸都等不到就撒手人寰!
當扈的雙眸冷冽,閃爍著戾氣。
“我連一滴淚都沒有掉,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從她不管我的死活,把我丟在山上時,就知道我活著是籌碼,死了也不會有人掉眼淚,她放任我四處乞食,我曾經餓到挖樹皮,跟野狗搶食物,你知道族里的人叫我什么嗎?他們用不屑的口吻喊我丑奴,奴字是一種鄙視,尤其是對鳳鳴族的男子而言,我卻一個字也擠不出來,甚至無法跳出去和他們大打出手,護衛自己,為什么?你知道嗎?因為我知道一旦起了沖突,未來就不會有人再給我食物。哪怕是餿食,他們也不會給我。恨不是一天造成的,經年累月,幾乎刻入我的骨血。沒有人比我還要清楚,一旦沒有財富這些身外之物,我將什么都不是!”
淚水流個不停,古鳳玉不知道究竟是憐憫他還是自己。
“沒有了財富,你還有我,在我的心中,你還是當扈!
“你以為你認識我多少?你知道我識不識字嗎?你要我寫情書給你,你以為我在那種饑貧交加的日子里,有可能上學堂識字嗎?對,我認識的大字沒幾個,剛好夠我做些雞鳴狗盜的事,但就是不足以寫些風花雪月的文章!
“你怎么可以把這些混為一談?我當初并沒有那個意思!
“在我聽來,就是。沒錯,我的自卑需要靠財富撐起來!碑旍栉罩碾p肩,“我講了這么多,你懂嗎?”
古鳳玉露出凄愴的神情,“我懂!財富之于你不只是財富,它可以讓那些曾經視你如敝屣的人臣服于你,你喜歡看那些人鞠躬哈腰……”
“住口!我不準你這樣嘲弄我!痹诳衽拢词忠粨],用意只是要阻止她繼續用那種譏諷的口氣說話。
清亮的巴掌聲響起,她沒料到他的反應這么大,一時招架不住,跌坐在地上,痛苦的呻吟出聲。
當扈一驚,“這……怎么會這樣?我不是故意的!”
他的力道明明沒有很大!
他連忙蹲下身,卻不敢再碰她,整個人亂了方寸。
“好痛……”古鳳玉低聲呻吟,臉色蒼白,毫無生氣。
“是你惹怒我的,我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