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不知道,這次他沒有撒謊,是真的舍不得。
他記得自己在她家養傷的期間,那是他童年少有的安定日子,不必倉皇奔走于私塾與母親的病榻前,不會餓一頓飽一頓,他只需待在她的身邊,與她一起讀書寫字,閑暇時在花園里玩耍,看著金色的蝴蝶飛過秋千。
那一天,就是她突發奇想學習染布的那天,他就站在一旁。
“你在做什么?”他記得,自己當時好奇地問她。
“你不懂啦!彼龥]有解釋,不耐煩地答道。
而后,綾妍便沒有再理睬他,兀自沉迷在鉆研染布技術之中,或者跟丫環熱切的討論。
他好想加入她們,可卻沒有開口的機會,因為,他真的什么也不懂。
或許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他決定要弄懂染布之法,以便將來能與她有共通的話題。他甚至幻想,她會用崇拜的目光看著自己,向他請教……
這個愿望,十年后終于實現了,在他懂得蠟纈,點翠等一切困難巧妙的技法之后。
不過,她永遠也不會知道,身為一個男子,去研究婦人之道,原來都是為了她——只為了她。
“既然這塊布還在,我就親手為你做一件袍子吧。”綾妍忽然道。
“什么?”韋千帆從記憶中驚醒,難以置信的看著她。
“看看能有什么辦法,可以做成一件漂亮的袍子!彼龑λΓ安蝗缥覀儊肀荣?”
“比賽?”他不解。
“這塊布料所剩不少,不如你也替我做一條裙子吧!彼壑樽愚D啊轉,“你我無論是用刺繡或者染纈之法,總之以一年為期,誰做的成衣好看就算誰贏。”
他凝視著她,片刻之后鄭重點頭,“一言為定!
這樣的約定,在她大概是一時興起,但對他而言,卻意義非凡,這意味著他們又找回了童年的默契,成為世間少有的知音。
為了這一天,他已經等了很久了……
手里捧著親手烹制的糖水芋根,她低頭微笑,想象他看到時會是什么模樣……
離開家鄉多年,他亦好久沒嘗過江都的口味了吧?憶起當年暫居她家,這可是他最愛吃的點心。
她篤定,宮里絕對無人可以做出這樣的味道,這是她特意寫信給當年的廚娘問到的秘方。
不知為何,自從與他重逢,知曉了他的身份,她頓時覺得在這宮中不再寂寞,滿池尋常的荷花,亦變得格外賞心悅目。
身后傳來隱約的腳步聲,她微笑回眸,以為是他到來,孰料當來人的身影在視野中漸漸清晰時,她的笑容卻猛然一凝。
“怎么,看到我如此意外?”上官婉兒徐徐步入水閣,似笑非笑地問。
“姐姐……”綾妍連忙起身,慌亂之中,差點兒將糖水打翻在地。
“讓我瞧瞧,這是什么?”將碗蓋打開,她淡淡抬眸,“假如我沒記錯,這是咱們江都的點心吧?”
“沒錯……”這時只覺得心里七上八下。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吃這個了?”上官婉兒盯著她,“還備了兩碗筷,是在等誰嗎?”
她咬唇,猶豫著該如何回答,卻被一語道破心思。
“在等韋千帆?”上官婉兒眉一挑,“若是他,就不必等了。剛才皇后娘娘傳他去,一時半刻恐怕來不了了!
“我……”垂眉心顫,綾妍不知該如何掩飾此刻的情緒。
“你該不會是愛上他了吧?”這問話宛如一道閃電,劃過長空。
“姐姐……”她連忙道:“你開什么玩笑呢?”
她愛上他?她怎么可能愛上他呢?
雖說他們是兒時玩伴,雖說在這無聊的深宮中,他的出現給她帶來了彩虹一般的色澤,但無論如何,她也沒敢往那方面去想啊——
畢竟,他是敵對陣營的人,她再糊涂,也不敢存這樣的心思……
她此刻像是在心里找了一堆藉口騙自己根本沒這回事,仿佛這樣就能安心和他來往。
“沒有就好,”上官婉兒故意嘆一口氣,“說實話,那韋千帆的確招人喜歡,不僅外表俊美,而且懂得察言觀色,最擅長琢磨女子的心思,誰要是愛上他,倒也不奇怪。”
呵,沒錯,自他入宮后,不知有多少女子為之神魂顛倒,因為他一張俊顏能令人怦然心動,而且他有一雙能看透人心的慧眼,世間俊美男子無數,但大多魯鈍,似他這般聰明討喜的,可卻不多。
“姐姐為何這樣說?”綾妍替自己申辯,“難道我有什么行為,讓姐姐覺得我愛上韋大人了?”
“你不覺得最近跟他走得太近了嗎?”上官婉兒淺笑,“比如現在,你是約了誰?特意為誰準備了這糖水芋根?”
“沒錯,我是為了韋千帆準備的,姐姐不是讓我跟他打好關系,以便蒙蔽韋后嗎?”她反駁。
“可你這情緒不對,急于辯駁,反倒讓我覺得心中有鬼。”上官婉兒凝視她,“何況這糖水芋根大可派奴婢送到他房中即可,不必親自約他到這兒來吧?我記得這水榭還是則天皇帝在世時,為嘉獎你制衣有功,特意為你而建的。一般人,你是不喜歡他們來的!
綾妍霎時無語,或許是堂姐這番分析過于透徹,提醒了連她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東西。
“還有,上次我讓你去打探韋千帆置宅的事,你似乎有所隱瞞!鄙瞎偻駜阂荒樅傻馈
“那宅子的確是他母親的金蘭姐妹出資所建,”綾妍瞠目,“我哪有隱瞞?”
“不對,”上官婉兒看著自幼熟悉的妹妹,“你肯定有事隱瞞我,從你的語氣神情里,我可以感覺到。”
她隱瞞了什么嗎?沒錯,的確有一件小事,她不愿意說出來。那就是關于她與韋千帆的淵源,關于他們兩小無猜的童年,她的確不想讓第三個人知道,哪怕是從小與她最親的姐姐……
因為,她很怕那種純潔無瑕的感覺被破壞,所以她竭盡全力也要維護這個小秘密。
“姐姐若覺得我有所隱瞞,就懲罰我吧!本c妍索性跪下,保持緘默。
“好啦好啦,算我多疑,”上官婉兒轉而藹笑,一把將她扶起,“別為無關的人,傷了咱們姐妹的和氣,我還有事想跟你商量呢。”
“什么?”她不確定,姐姐態度的轉變是否因為有求于她。雖說姐妹情深,可多年的宮廷生活亦使這份感情早已摻入雜質……
“關于你改嫁的事!鄙瞎偻駜旱妮p語讓她駭然。
“改嫁?”她連忙搖頭,“我不要!
“別急,聽我慢慢說啊,”上官婉兒輕拍她的手背,“你寡居多年,皇上和我都覺得任由你如花年華流逝,甚是可惜,眼下正有一個大好機會,一來可以讓你有個好的歸宿,二來亦可讓我們上官家多份依靠。”
“什么機會?”她有預感,這定非她所愿。
“臨淄王李隆基,你可還記得?”上官婉兒的話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他?”綾妍瞪大雙眸,“怎么……”
“臨淄王妃近日要進京,名為給韋后賀壽,實則還有另一個目的——替李隆基覓一側妃。”
“我聽說王爺與王妃成親多年,感情甚篤,為何忽然要納側妃?”綾妍詫異。
她亦以為李隆基是用情專一的男子。
“臨淄王妃多年無所出,大夫診斷,她有宮寒之癥,此生大概無法生育。王妃賢德,便親自出面,要替王爺納側妃。”
“姐姐不會是想讓我去給別人做小吧?”綾妍忽然感到諷刺。想她寡居之后,多少王孫公子爭相媒聘,怎么就淪落到這個地步?
“雖說是側妃,可也是堂堂的王妃,與一般人家的妾室大為不同。”上官婉兒道,“就像這宮中的娘娘,幾個當得了皇后,可不照樣是鳳儀天下的主子!
“我懂了……”綾妍不由得苦笑,“姐姐是指望我將來能當貴妃吧?”
“噓——”她封住她的嘴唇,“小心隔墻有耳。”
“姐姐認為,臨淄王能有問鼎天下之日?”不知為何,這一次,她有點豁出去的沖動,不似從前那般處處忍讓,大概因為在生悶氣吧?
從前是武承羲,現在是李隆基,姐姐想把她嫁給誰便嫁給誰,從武家到李家,難道她真的要嫁個遍嗎?
誰來體恤她的感受?她是活生生的人,有喜有悲有怒有嗔,不是冰冷無感覺的東西,可任人當作棋子利用。
她并非存心孤獨終老,哪個女子不渴望如意郎君?但她心目中的那個他,至少要是地位平等,心意相通,一生一世只愛她一人……就像武承羲對甄小詩那般。
“我這幾年仔細觀察,李氏子孫中,只有李隆基最為才華橫溢,胸襟廣博,能堪天下重任。當年則天皇帝還在世的時候,就對這個孫子十分賞識,幾次想傳位于他。如今他雖然礙于韋后勢力,被放逐臨淄,但翔龍并非池中物,遲早有一天,他會騰云而起的!鄙瞎偻駜号φf服她。
“可是皇上有自己的兒子,怎會傳位于外侄?”綾妍不以為然。
“這些日子,我伺候皇上左右,覺得他氣色日差……皇子年幼,韋后那幫人又弄是天怒人怨,萬一有一天皇上駕鶴西去,這江山未必不是李隆基的囊中之物!
上官婉兒素來有遠見,從武則天去世后,她能迅速當上中宗昭容,及時穩住宮中地位,就可看出她的見識過人。
綾妍知道,她應該像姐姐這樣,懂得審時度勢,但這一次,她真的不愿意,不愿意……
遙記當年嫁給武承羲,她雖然也暗中使了手段,打算悔婚,但亦不像此刻這般抗拒。為什么?難道她生命中出現了什么不同尋常的人物,讓她如此堅決?
她心中一怔,不敢多想……
“你準備一下,過幾日臨淄王妃便要進宮了。”上官婉兒道:“當年李隆基還在宮中時,你與他也曾有過數面之緣,聽聞他對你的印象頗好,若我再從旁美言幾句,王妃定會挑中你!
綾妍不語,淡淡望向窗外,心里想的卻是另一件事,另一個人……
呵,她該慶幸他遲到吧?否則聽到這番話,他該做何感想?
而她不知道的是,那個她心中期盼多時的身影,其實早已悄悄佇立水閣之外,此刻,那張俊顏沉凝冷冽,神情復雜不已。
他冒險推托了皇后之命前來赴約,沒料到,卻聽到了這番對話。
他的心在刺痛,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命途多舛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