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冷風吹過,幽暗老舊的矮房子前燈籠清冷晃動,遠處不時傳來一兩聲不知是狼是犬的凄厲嚎叫,為夜色平添了幾分的毛骨悚然。
矮房最角落陰森濕氣濃重之處,伴隨著一記不祥的咿呀聲響起,有道微弱燭光出現,似飄浮在半空中般奄奄欲熄。
接著是陣陣粗礪擦刮得人心一顫的磨刀聲,隱隱約約攙雜著不懷好意的獰笑。
“嘿嘿!終于落到我手里了,看你還往哪兒跑……”
剎那間,白光一閃,手起刀落,又添一縷亡魂!
“唉……”被迫抱著盆清水等在一旁好做后續清理的十二歲少年,見狀不由嘆了口氣。
手持菜刀的女子轉過頭來,小圓臉上還濺了一兩點血漬,眼底殺氣仍未褪!坝终?”
“能把殺魚搞得跟命案現場似的,姊姊,你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边眼放狼光、興奮難當,清秀少年嗟嘆。
哎,有時還真不想承認那是自己同母同胞生的親姊姊。
想他玉糧自小志向便是能夠飽讀萬卷書,以期將來有朝一日成為作育英才的當世大儒,雖說至今仍窩在極東邊疆這鳥不生蛋的小鎮上,和姊姊經營野店食鋪為生,可他深信“一步一腳印,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千古不變的哲理,只是眼見姊姊揮起菜刀有越來越兇殘的跡象,他日日被迫見血,久了也很怕自己哪天心性大變,學起掄刀砍瓜切菜仍面不改色。
嗚,夢想中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的圣賢之路,好似離他越來越遠了。
可憐的弟弟,書都讀傻了。
玉米看著身旁俊秀少年又進入了“苦民所苦,憂國憂邦”的發呆狀態,不由翻了翻白眼,自行拿過他手中的水盆,手腳俐落地幫那尾已經剖腹去鱗的大魚清洗起來。
邊疆這兒多的是牛羊瓜果野味,新鮮的魚蝦幾乎比禿子上的毛還稀少罕見,這僅有的一大尾,還是她昨天偷偷賄賂了每三個月一次自京師千里迢迢押運進鎮東將軍府糧車隊里的一個小雜役,從他手上買下的“漏網之魚”。
這尾魚全須全尾是要細細抹了粗鹽腌起來當咸魚,留著自己饞蟲大作時,好切一小塊下來燉豆腐豬肉吃的。
一想到咸香入味的魚肉配上肥美豐腴的五花肉和軟嫩豆腐……嗚,人間美味。
就在玉米逕自垂涎三尺暈陶陶之際,渾然不知在距野店十八里外的將軍府里,某個甫自軍營歸來的高大男子負手佇立在一大水缸子活魚前。
“鯉魚嗎?”
“是!惫砘貞暮杖徽悄俏皇帐堋百V賂”的小雜役,精明臉上不見半點昨日特意顯露出的貪財之色。
“嗯!蹦歉叽竽凶幼旖俏⑽⑸蠐P。
好,很好。
天光大亮,野店開張,炊煙裊裊伴隨著股濃辣的大醬羊肉香氣飄散而起,勾惹得路過此地的行客們個個腹中如鳴,口水泛濫。
“糧哥兒,先來個兩斤大醬燒羊肉,三斤烙餅,快快,俺們都餓得緊啦!”
“玉米大妞兒呀,我這兒要十個羊肉蔥包子,再上個咸菜老鴨湯,這賊熱的天兒呷上一大碗可開胃了。”
“切五斤鹵牛肉,包二十個大饅頭帶走,動作快些,我們還要趕騾子隊上路哪!”
“噯,來啦!”圓臉上彎眉笑得一團和氣的玉米身子雖嬌小,動作可麻利了,磨得雪白泛青的尖刀唰唰唰便切了一盆子香噴噴赤醬色的羊肉,大清早就烙好的野麥烙餅金黃誘人,隨手抓上一大疊子搭著送上桌,只待客人把燒羊肉夾進餅子、擱上大蔥一卷,保證一咬一個噴香。
一手端起一盆,還沒放穩桌面就被幾個餓死鬼大漢一搶而空,要不是她手抽得快,恐怕連袖子都要給咬掉一大截!
眼見清晨蒸的大籠大籠包子和烙的大疊大疊餅迅速消失,向來越忙就越有干勁的玉米二話不說,立時又轉身往灶房一鉆,把外頭“嗷嗷待哺”的食客們全丟給弟弟招呼。
好不容易忙完了早晨最人仰馬翻的一波人潮,當所有該趕集的該出鏢的統統吃飽喝足,順道打包外帶了一大車“糧草”后,終于到了玉米和弟弟能坐下喝口茶、歇個腿、喘口氣的共飯時刻。
“姊,”大蔥卷餅抹甜面醬入肚后,玉糧顫抖的手總算有稍稍回穩的跡象,餓到透白發青的臉色終于有了一抹血色。“咱改行吧?”
啪!
一記辣手摧草手毫不留情呼呼掃來,差點把玉糧一頭巴進面前的小米粥里。
“改個屁行!”玉米臉上滿是恨鐵不成鋼,咬了大半個的饅頭直逼到弟弟鼻頭!澳阏f,咱還能到哪找這種大清早門一開,銀子就滾滾來的活兒做?”
“姊姊慎言!慎言!”玉糧倒抽了一口氣,急急道:“女孩子家滿口屁呀屁的,要是給人聽見了——”
“店里就你一個我一個,連只多出來的耗子也沒有,怕啥呀?”她不以為然啐道。
下一刻,玉糧突然一改方才的氣急敗壞,在她還來不及眨眼反應過來時,神奇地轉怒為喜,活潑潑諂媚媚地飛撲向她肩膀后方——
“見過大將軍!”
玉米背脊一僵,霎時腳底寒氣直直沖上頭頂。
是哪個跟她說燕大將軍領軍進山里練兵,沒三五個月不會回鎮上來的?
“糧哥兒,照舊!北澈竽莻低沉渾厚的嗓音嚴肅如昔。
她僵硬的慢慢轉過身,幾乎聽得見渾身骨頭在格格作響。
懊惱氣憤畏懼閃躲的圓圓眼睛眨巴地瞄向杵在野店客堂中央,滿頭黑發用玄帶束起,身上一襲玄衣勁袍,襯得他寬肩窄腰長腿,通身上下氣勢渾宏,滿滿擰得出汁的陽剛味兒。
她呼吸一窒。
嗚,她一定、一定要砍了那個胡說八道亂報軍情、坑人于無形的伙頭小兵!
“小的遵命!”玉糧哪還有剛才的一絲頹廢幽怨?對著眼前高大偉岸的男人,左眼閃著“崇拜”,右眼亮著“英雄”,俊秀臉上滿滿仰慕的激動之色,忙拉椅子擦桌子!榜R上來馬上來,將軍您坐您坐……”
燕青郎俊朗卻一貫無表情的臉龐仿佛也溫和了些。
若是自作多情點的,恐怕還會誤認了他眼里閃過的微亮是笑意吧?
娘啦!
玉米嘴角不由抽了抽。
沒人比她更了解這位被稱作東疆鐵面戰神、男人中的男人、猛將中的猛將、常青王朝所有未婚女子及已婚婦人票選出最想上攀下嫁的四大候選人之一,在燦爛耀眼的光芒底下,其實藏著的是何等腹黑惡霸、頑劣不堪的下流品格!
是他,顛覆了她所有對英雄的遐想和夢想,更是他,害她歡快無比的野店生涯蒙上了層厚厚的陰影……
“米姑!毖嗲嗬傻哪抗馔断蛩,微微一閃。
玉米眼角又是一陣抽搐。
別以為用那張明明是面癱還假裝是嚴肅的酷臉講話,就可以掩蓋他惡意言語羞辱她的事實,他當她不知道“米姑”的發音跟閩南鄉間盛行的粗點“面龜”一模一樣,當她聽不出他就是故意指桑罵槐、譏笑諷刺她豐潤的身材嗎?
當年她可是費心研究過天下美食的,哼!
“傻了?”他濃黑眉毛一挑。
“你才傻!你全家都傻——”話沖口而出,她這才發現自己都說了些什么!斑馈
四周一片死寂靜默,捧著烙餅醬羊肉的玉糧面露驚恐地瞪著她,好似她頭上活生生長出了角、角上還冒出了朵花。
“玉、老、板!毖嗲嗬裳凵裆畛,緩慢地改口。
“哎呀,大將軍,您請您請,您用您用!”玉米一抖,在他還未說出下個字之前,飛快搶過自家小弟手中的托盤,狗腿殷勤地放在他面前,就差沒熱情地“汪汪”兩聲了。“要有什么口味不合或是敝小店招待不周的請盡管開口,熱不熱?小糧快來給大將軍打扇——今天熬的小米粥還不錯,您要不要也順道來一碗。俊
嗚嗚……小人知錯了,大將軍,您可不可以別再用那種寒惻惻兇霸霸的眼神牢牢盯著小人不放了?
堅忍凜然又煞氣沖天的燕青郎,一雙莫測高深的黑眸終于緩緩移開,向下落在金黃色烙餅和醬羊肉上,修長大手拿起了筷子,先夾了塊羊肉入口。
“……咸了!彼\實地評論。
“是啊是啊,我覺得忒咸了點兒,不過姊姊硬是說咸一點客人就會多叫幾張烙餅,連酒水也能多賣些——唔!”玉糧嘴里突地被塞進了顆饅頭,險些噎死。
“原來如此!毖嗲嗬梢馕渡铋L地瞥了及時把手藏回背后的玉米一眼。
“誤會誤會,這一切都是誤會,哈,哈!彼尚!敖裉彀钧u汁的時候下手重了點,鹽巴不小心下多了,下次改進,一定改進!
燕青郎不置可否地放下筷子,改拿起一張烙餅卷起,慢慢咬了一口。
憑啥他大將軍吃個飯,還得她這個店老板在這兒罰站陪吃啊?
還有還有,他是對她人人夸人人贊的大醬羊肉多嫌棄?寧愿干巴巴地光嚼餅也不愿再碰羊肉一下下,他這樣對得起那些為民捐軀的羊嗎?
玉米滿肚子忿忿腹誹,卻沒膽子叫囂抗議,只能乖乖垂手躬立一旁,等待大將軍“品評”。
“嗯。”他很快吃完了餅,伸手入懷掏出一方玄色大帕拭了唇。
嗯?嗯什么?然后呢?
她眼巴巴地望著他。
燕青郎抬眼,一接觸到她臉上又是敬畏又是懊惱又是期待的矛盾復雜神情,眼底掠過一絲異樣的光芒,隨即起身放下飯錢,負手走向野店大門。
咦,這就完了?沒什么事了?今天怎么這么好?沒有毒舌爛評?沒有挑三揀四——天要下紅雨了不成?
“恭送大將軍,大將軍慢走……”她大大松了一口氣,樂得眉眼飛飛的。
燕青郎邁著長腿在跨出門檻之后,驀然回頭,不冷不熱地拋下了一句:“明天我來吃魚!
腦袋嗡地一聲,玉米雙頰瞬間炸紅了,張口結舌地瞪著他,心虛地吶吶道:“魚……魚?”
他怎么知道……怎么……
燕青郎看了她一眼,沉靜眸光隱約閃動著絲什么,最后只是重復了一句“記住,明天”,便身姿挺拔若松地走了。
“軍營里缺不缺文書跑腿的?小人自愿放下屠刀投筆從戎啊,大將軍——”
玉糧終于挖出堵住嘴巴的饅頭,可待他七手八腳要追上去已經來不及了。
“他知道了,他一定是知道了,我就知道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將軍府的人哪有那么好賄賂……”玉米則是蹲在地上畫圈圈,小圓臉上滿滿備受打擊之色!八揪褪枪室馔诳涌次倚υ挕业聂~,我好不容易腌好的魚啊啊啊……”
在陣陣哀號聲中,就連野店外懸掛的燈籠也仿佛為之瑟縮地哆嗦了好幾下。
燕青郎騎著胯下千里神駒“追霄”,如箭般往大營方向飆去,嘴角始終微微上揚。
嗯,今天天氣真不錯。
黃昏時分。
送走了最后一波要回鎮上,途經此處先在這兒歇歇腿、呷呷酒、嗑嗑點心的行客們之后,玉米姊弟倆也結束了一整天的辛苦操勞,開始了抹桌拖地關店門的清潔工作。
可是就算玉糧能休息了,玉米也還得繼續揉面發面剁餡兒鹵肉,才能應付得了明日一大清早上門的食客。
身形嬌小豐潤的她忙碌地穿縮在灶房中,揮汗如雨,直到戌時才忙罷,匆匆煮了一鍋大鹵面、拌了一碟子麻油野菜,和弟弟一同吃晚飯。
哎,最苦惱的是明明忙得跟個陀螺似的,偏偏她這身段十六年來如一日肉肉暖暖軟軟的,該瘦的地方都不瘦。
一大碗面下肚后,玉米不忘捏著微凸的軟嫩小肚肚,唉聲嘆氣!懊嫒粲癖P是有了,怎樣才能腰如約素呢——喂!我說你那是什么眼神?”
“姊姊你——”玉糧一口面含在嘴里還沒吞下去,滿眼震驚錯愕不敢置信地望著她!霸瓉硪沧x過書的?”
“廢話!你小時候描紅的字帖還是我寫的呢!彼粣偟刭p了弟弟一記大白眼!霸捳f咱爹娘當年琴棋書畫雖沒有精通,好歹也是略懂,我忝為二老的掌上明珠,從小也是舞文弄墨長大的,要不是——哎,總之長姊如母,瞧不起姊姊是要給雷劈的,知道不?”
“既然姊姊也知道讀書習字乃圣人教化之道,那我們何不秉持爹娘的精神,索性棄刀從筆開間私塾作育英才吧?”玉糧顧不得吃面,滿是希冀地巴望道。
“沒聽過‘窮書匠等于餓死鬼’呀?”她嗤笑了一聲,沒好氣道:“先別說咱們肚子里這點墨水還沒三兩重,就是東疆這個牧羊打獵為營生的地方,小孩都跑去趕羊了,就算勉強找得到幾個在家閑晃的,鎮上公辦免費的童子塾也把人給搶光了,我們開私塾喝西北風啊?”
玉糧被數落得頻頻往后縮,眨著可憐兮兮的無辜眼神,小小聲道:“咱們可以搬回京城嘛,你不是說我們老家在京城嗎?何苦一輩子窩在這窮鄉僻壤……”
“玉糧!”玉米臉色瞬間僵凝,目光冷厲地盯著他!澳阃说锱R終前交代什么了嗎?”
玉糧清秀的臉龐霎時一白,慌了起來。“姊……”
她面色緊繃,握著筷子的指節微泛白,咬著牙,一字一句地道:“爹娘臨終前,要我們姊弟倆這輩子永遠離京城遠遠的,平平安安的在一個地方落地生根,別怕辛苦,要互相扶持。難道你都忘得一干二凈了嗎?”
“我知道錯了,以后絕不再提跟京城有關的事……姊姊,你別生氣,都是我不好!彼廴阂布t了,愧悔自責不已!皩Σ黄稹!
“小糧,”玉米喉頭有些發緊,深吸口氣,放緩了聲輕道:“姊姊知道男兒志在四方,要你窩在店里一輩子當個跑堂是屈才了,姊姊答應你,等時局安穩些,咱們再想辦法搬到南方去。江南素有文風之鄉雅名,你喜歡讀書,姊姊就陪你在江南讀書、做學問,往后你想當個教書先生,姊姊也幫你!
“嗚,姊姊,都是小糧不懂事拖累你,令你擔心了……”玉糧再也忍不住哭了出來。
“傻蛋,要怕你拖累,姊姊當年早把你扔半路上了!彼统雒薏际纸亷退裂蹨I,語氣故作輕快道:“別哭了,要給人瞧見,還以為野店米姊兒晚上關門都在打弟弟呢!”
玉糧破涕為笑,隨即不好意思地用袖子胡亂抹了抹臉,“嗯!
“以后要乖乖的啊,姊姊是絕對不會虧待你的!彼艿艿念^。
“噯,小糧都聽姊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