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孫家的餐廳。華麗的水晶吊燈垂吊在光可鑒人的黑色大理石餐桌之上,餐桌上一大盆新鮮的香水百合正沉默地吞吐著芬芳,精致的白色瓷盤上有五星級廚師準備的牛小排,沙拉是清晨時管家派專人從有機農(nóng)場限時送來的有機蔬菜,現(xiàn)烤的面包正大肆勾引著食客的味蕾,盛著海鮮濃湯的鍋里不斷上揚著氤氳的白色清煙。
這無疑是個該大快朵頤的場景,在場的人都該好好吃它一頓,才不致辜負這頓美食后所有工作人員的辛勞。對孫世祁而言,人生除了美食和賽車之外,實在找不到幾樁有趣的事。
于是乎,他不得不在他富有、卻苦悶的生活里找些樂子,比如說,眼前他的父母正氣呼呼地坐在餐桌前,不必等他喝完飯前酒,他們一定會吵起來。
果不其然,餐桌上,錢齡齡對老公孫正皓大吼:“我不管!這件事你一定要給我一個交代!”
孫正皓一臉不耐煩!拔乙淮裁矗磕闳砩舷麓┑、戴的都是我交代的,我還要向你交代什么?”
“這么多年來你在外面怎樣胡來,我都忍著,可是這次你太過分了,竟然在外面給我生出一個雜種來!”錢齡齡決定了,這一次,她絕不輕易退讓。
孫正皓把碗重重一放,指著錢齡齡!鞍涯愕淖彀头鸥蓛粢稽c,誰是雜種?”
錢齡齡仰天冷笑!昂,這還用我說嗎?那江秋艷的女兒不是雜種是什么?”
孫正皓起身,一字一句慢慢地說:“我跟你說,她是我孫正皓的女兒,你膽敢再罵她一句雜種,你試試。”
“哼!再罵她十句、百句都不是難事,你想聽?”她尖聲叫道。
孫正皓揚起手正要往她臉上揮去,卻被一只手牢牢握住,孫正皓望著兒子世祁,大聲喝道:“放手!我今天非要教訓(xùn)這個口無遮攔的女人不可!”
世祁的嘴角露出譏諷的微笑,用嘴努努后頭!澳棠虂砹。我們還是坐下,心平氣和地好好吃頓飯吧!
孫奶奶怒目望著兒子和兒媳婦!澳銈儍蓚真是不像話,見面就吵,也不怕下人看了笑話。難得世祁今天生日,特別叫你們回來一起吃頓飯,瞧你們在孩子面前吵成什么樣子了!”
“媽,您要給我作主,正皓外面的狐貍精生了一個小狐貍精,他竟說要辦領(lǐng)養(yǎng)手續(xù),還要讓她把戶口報到家里,他這樣不是很過分嗎?”錢齡齡把她的不平又講了一遍。
孫奶奶瞪了兒子一眼。
“先吃飯。吃過飯你們?nèi)齻都到我房里來,我有事情要宣布!闭f完,餐桌上一片鴉雀無聲。
孫正皓上次聽到老媽宣布事情是三十年前,當時他父親剛過世,老媽一句話就讓他接掌了動力汽車集團的事業(yè)。
老媽是業(yè)界有名的女強人,所做的每一件決策幾乎沒錯過,也正因為她從不出錯,所以他對她始終敬畏有加。
錢齡齡同樣對婆婆畏懼三分,想當年她是紅極一時的女星,為了孫正皓放棄如日中天的事業(yè),只為了能嫁他。
她知道婆婆心里其實是反對她嫁給正皓的,可當年婆婆只對她淡淡說道:“我們正皓在感情上是個不安分的男人,今天的保證不能保存到明天甚至更久。如果你真要嫁給他,一定要考慮清楚,一旦孩子出世,你們便必須為了家族利益維持至少表面上的和諧,絕對不許離婚;如果真鬧到離婚,你必須同意不拿半毛錢贍養(yǎng)費以及放棄孩子的監(jiān)護權(quán),如果你可以接受這樣的婚姻,也愿意簽下這份婚前協(xié)議,你們就去結(jié)婚吧!
她當時是真心愛著正皓的,所以答應(yīng)了。這些年因為他的花心,外遇一樁接著一樁,早把她對他的愛給消磨殆盡;可因為當年她執(zhí)意要嫁,所以不管正皓做得怎樣離譜,她也只能隱忍不吭聲?伤@位婆婆的心機也真夠深沉,不管正皓這些年在外面鬧過幾場外遇,他們吵得有多兇,婆婆從不曾替她說過半句話,想來今晚婆婆也不會替她主持什么公道,她早就不去抱任何期待了。只是大家都知道動力集團真正的老板是她婆婆,所以她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她的獨生寶貝兒子世祁想;她就算心里頭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做做表面功夫,尊重那位精明到不輸給鬼的老女人。
孫奶奶李宸鳳穿著合身的水藍色改良式旗袍坐在按摩椅上閉著眼睛,聽到三個她要見的人魚貫進來房里后,張開眼睛淡然地輪流望著他們?nèi)耍缓髮⒀劬Χㄔ谑榔钅樕稀?nbsp;
世祁在奶奶沉默卻又專注的注視下不知怎地竟感到有些發(fā)毛,他有預(yù)感,有件不好的事情正要在他們家發(fā)生,果不期然,他聽到奶奶緩緩說道:
“世祁,你已經(jīng)三十三歲了,也該成家了!
聞言,孫世祁臉色一變。
他的生活態(tài)度或許懶散,但他絕不天真。
他不會蠢得以為他奶奶只是隨口說說,像別人家的奶奶那樣有事沒事凈把這種事掛在嘴上叨念著當裝飾,聊表對孫子婚姻大事的關(guān)切等等。
他那嚴肅寡言的奶奶對于不痛不癢的廢話從不浪費時間說上一句,所以她會這么說,表示鐵定還有下文?刹还茉鯓,他總不能連掙扎都沒,就直接投降了吧?
所以他嘿嘿地笑了兩聲,接著用比新聞主播還要好聽的聲音說:
“奶奶,可是我的生涯規(guī)畫里沒有結(jié)婚這一項。”
李宸鳳閉著眼睛,以極緩、極輕柔的聲音說道:“我想,你可能誤解我的意思了。這件事我提出來,并不是和你商量,而是要求。如果你覺得要求這兩個字眼的強度還不夠,你不妨將它當成命令來理解,就不會誤會我的意思了!
從奶奶那輕柔無害的聲音中聽到那不容反駁的堅定,令當媽的錢齡齡感到毛骨悚然;因為婆婆那篤定而從容的態(tài)度讓她聯(lián)想到蜘蛛,而他們?nèi)硕枷菰谄牌诺闹刖W(wǎng)里,沒有人能掙脫。
世祁試探地接著問:“但奶奶您為何忽然提出這個……嗯,要求?”
“因為我想讓你成家后馬上接掌動力集團總經(jīng)理的位置!睂O奶奶緩緩說道。
世祁狠抽了一口氣!
第六感告訴他,他必須誓死抵抗!安唬∧棠,不管怎樣也該由我爸來接繼承人,怎么會是我呢?更何況,我……我根本沒做好準備!
正皓同樣狠了抽一口氣!
怎么不過一頓飯時間,他的世界瞬間就要塌了?!
“媽,世祁說得對,他從來沒有在基層磨練過,這樣貿(mào)然把總經(jīng)理位置讓給世祁,他會把動力搞倒的。而且我現(xiàn)在把動力經(jīng)營得好好的,接棒的事應(yīng)該不必急于一時吧?”
孫奶奶張開眼睛望著兒子,依舊是不慍不火緩緩說著:“古人說齊家治國平天下,你當動力總經(jīng)理三十年來外遇不斷,整個家從正月吵到十二月,從初一早上吵到除夕夜,吵到世祁對婚姻無感,試問你連搞好自己的家庭都成問題了,你怎會以為你能把事業(yè)給搞好?”
正皓不服氣。“我哪里沒把事業(yè)搞好?”
孫奶奶閉著眼睛繼續(xù)說道:“這三十年來,你開立子公司掏空動力公款五十一次,其中有四十次是給外面女人的分手費,有十次是轉(zhuǎn)投資失利;唯一一次轉(zhuǎn)投資賺錢,讓你補回這五十一次的缺口是和三華輪船的合作案;但是你可能到今天還不明白,你為什么會在三華的七個合作對象中被挑中吧?我可以告訴你,因為三華的大股東是我。因為擔心你把動力搞倒,所以在最關(guān)鍵的時候,我拉了你一把!
正皓聞言,忍不住冷汗直流。
一直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掏空案,想不到老媽竟然全都知道!更可怕的是她竟可以忍耐這么多年的時間都不說。
他打心里感到害怕,用著極虛弱的聲音說:“但是媽,不管怎樣,我至少非常努力地想過要把虧空的錢給補回來,但你把集團交給世祁,等于把錢投進水里,噗通兩聲,什么都沒了,就算你愿意,其他股東會同意嗎?”
“你把動力搞成那樣,股東都沒說話了,世祁是孫家的長孫,接棒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股東們要是反對,就把他們的持股全部買回,這有什么難的?”李宸鳳輕柔說道。
錢齡齡站在一旁聽著。她真搞不懂這么重要的事,在李宸鳳那溫吞輕柔的聲音下像是在討論晚餐的菜色似的,竟也能把家里兩個大男人搞得那么激動、坐立難安,那景況看來實在有些詭異。
眼見老爸和奶奶談判破裂,世祁也急了!他干嘛好好的悠閑人生不過,整天去公司看那些無聊到足以致人于死的公文和開那些足以讓人打哈欠打到抽筋的冗長會議?
他必須再奮力一戰(zhàn)!澳棠蹋鋵嵃终f得對,我不僅毫無實際經(jīng)驗,還資質(zhì)欠佳,是很有可能把動力給弄得關(guān)門大吉的!笔榔顚ψ约旱臒o能再補充說道。
李宸鳳聽完世祁的話,無可避免地笑了出來!百Y質(zhì)欠佳?但你可是留美的企管碩士不是嗎?”
“唉呦,事到如今,奶奶,我也不想瞞你了,我會拿到那個學位,是因為我花錢請槍手幫我做作業(yè)、寫報告,要不我大概再念個十年、二十年都沒辦法畢業(yè)的!笔榔钪孕南M棠棠茏屗拱讖膶。
錢齡齡緊張得拉著世祁的衣角。
天哪!怎么會有這么笨的兒子!自己說自己笨,這到底是遺傳到誰?她怎么越看越糊涂了。
“請槍手你是一定會請的,但能知人善任,人家又愿意幫你,那就是身為領(lǐng)導(dǎo)人本該具有的基本能力啊。不管怎樣,至少論文是你自己寫的,那就表示那幾年你書終究沒白念嘛!睂O奶奶說。
他覺得頭皮微微發(fā)麻。
“你、你怎么知道那論文是我自己寫的?”世祁開始起了懷疑,接著他好像開竅似地大叫:“那些幫我寫作業(yè)的那些人,難道都是你派去的?”
李宸鳳神秘地笑著,沒有答話。
現(xiàn)在孫世祁終于明白了,當年那些平日幫他寫報告、讓他去約會、去玩的哥兒們,竟會在奶奶下了最后通牒,必須拿到學位的那一年,突然大家約好似地一起撒手不管他,害他那年為了啃書,心急如焚的程度活像世界末日那般。原來那些人全是奶奶派去國外進修的。厚!奶奶對當年還相當稚嫩的他竟下得了這種毒手,真是夠陰狠的。
“可是,奶奶,如果我拒絕──”他話都還沒說完呢,就被一雙冷洌如刀鋒的眸光給切斷了后面的話語。
糟!看來是點到奶奶的死穴了!
李宸鳳對孫兒微笑著!拔抑滥阋f現(xiàn)在是民主時代,要聽聽你的心聲那一套。但我已經(jīng)聽了你三十三年了,你也該依奶奶一回。如果你拒絕,我會很生氣喔。真讓我氣壞了,你猜猜我打算怎么做?”
世祁摳著額頭!霸趺醋?”
“我只好止付你每月三十萬元的生活費,收回你爸的總經(jīng)理職務(wù),然后找個專業(yè)經(jīng)理人來打理動力集團,如此一來,我就可以搬到鄉(xiāng)下過幾年清心的日子。想想,嗯,也不錯。你考慮看看,我也不想逼你。”孫奶奶眼里露出悠然向往的神色,緩緩說道。
嗯,奶奶這招可真高明。不管他選擇同意或不同意,所有責任都會落在他身上,眼下將計就計會是個比較可行的辦法,反正能拖就拖,拖到情況惡劣,奶奶還是會出面收拾。瞧!他爸不就是個很好的例子嗎?
唉,一皮天下無難事嘛。
世祁笑著露出非常為難的表情。“好吧。但是奶奶,你要給我一些時間,因為我現(xiàn)在又沒對象,而結(jié)婚是件大事,總不能草率決定,您說是不?”
孫奶奶點頭!昂芎侠淼囊蟆D阋嗌贂r間才夠呢?”
世祁毫不考慮,脫口便道:“三年!碑斎灰辍K朔幕橐鰺o感癥,還要找個連續(xù)相處三個月還不厭煩的女人,想來根本難如登天好不好。對呀,仔細一想,剛剛才跟奶奶要三年,似乎太少了。
“好了,就給你三十天。如果你不依,就當你不同意接掌公司,那就照我剛說的備案方式去辦理!
啥?
三、三十天?!他剛說的應(yīng)該是三年沒錯吧?!敢情是奶奶聽錯了,三年耶!這……三年再怎么砍也不會砍成三十天吧!
他不敢置信地望著奶奶,再確認一次:“三十天?”
孫奶奶認真地點點頭!皼]錯。三十天!
這事?lián)Q作是別人,鐵定會抗議,可他知道這事抗議一定無效,他奶奶精明至極,他可以以性命保證,她根本是鐵了心要這么做。
這件事可真是荒謬得緊,他壓根兒沒本事反抗奶奶的決定;可他同樣沒本事、也沒意愿扛起奶奶費盡心思要他扛的責任,不知奶奶到底在堅持些什么,這才是整件事有趣的地方,于是乎他露出俊美無儔的迷人笑容!澳棠,你今天送我的這份生日大禮,也未免太貴重了吧?”
李宸鳳神秘地笑著,不發(fā)一語。
錢齡齡對婆婆的決定倒是感激的。她知道,正皓一旦卸去總經(jīng)理職務(wù),再去掉經(jīng)濟大權(quán),為了重新得到婆婆的信任,他肯定會安分些,不再到處去拈花惹草;而把責任加在她兒子身上,讓他不要終日游手好閑,也的確是個明智的決定。
整間屋里,就兩個女人覺得這是個對的決定。
“好了,我想睡了,你們都出去吧!崩铄辐P揮著手說。
孫家兩個男人卻因這事垂頭喪氣地像兩只斗敗的公雞走出房門外。
錢齡齡卻是掩不住的得意神色。要不是怕惹丈夫兒子不高興,此時,她根本、根本想高歌一曲,以慶祝她的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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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好心情,在海邊度假的人理當會有個好心情。
可躺在太陽傘底下、戴著墨鏡、穿著白色襯衫的丁品臻卻是滿臉無聊地聽著旁邊躺椅上已滔滔不絕說了快一個鐘頭的男人講話。
“老大,我沒騙你,這真的是個很不錯的case,你考慮一下,我們商議商議,接啦!丙溈衫钯u力地說得嘴角全是泡沫。
丁品臻卻完全不為所動,閉著眼睛,當他是只唱著饒舌歌曲的蚊子。
“如果得手,我們可以拗到很多很多好處。你想想,孫世祁可是動力集團的少東耶!
品臻瞇著眼睛望著蔚藍的天空和遠方大海激起的白色浪花。
唉,好端端的一個美好清晨全被這聒噪的家伙給霸占住,她實在很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