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尚未大白,因昨日暮雨還陰著的天,還沒有放晴的跡象。
東宮左殿,寢居內,貴為當朝太子的真夜皇子正在侍童的協助下更衣。
這一日是臨朝日。
與其他皇子身分職權不同,身為太子,平日在學習儲君課業以外,還必須每五天參與一日國事的朝議,輔國參政。
睡眼惺忪,任人穿戴朝服的他,邊打著呵欠,邊覷著紗簾外昏暗的天色。
“帶緣!闭嬉挂騽偹,聲音還有些沙啞地喚了聲正為他束發戴冠的小侍童。
“殿下?”帶緣先理好太子上朝禮裝與朝冠,而后恭敬地立在一旁,等候主子進一步詢問。
停頓片刻,真夜方問:“龍英回來了么?”
聞言,帶緣一愣,直覺回道:“殿下昨日不是才讓龍護衛護送黃家公子返家?”只隔了一夜,主子不是忘性又起了吧?
“啊,是么?”真夜輕哂,低聲喃喃:“才一夜啊……”不再提起這事,只稍扯了扯鬢間發綹,對帶緣說:“弄松點,太緊了!
身量不夠高的帶緣連忙站上板凳,卻只稍稍調整了真夜朝冠,并沒有為他松綁束發。
“勞煩殿下忍一忍,殿下發質細軟,不束緊點,有些發會散落下來,看起來不夠莊重,上回皇后娘娘見了,便交代小的要謹慎點。”
真夜覷他一眼,只淡聲道:“弄松點。”
見帶緣露出為難的神色,真夜徐聲又道:“不弄松點,怕等會兒我忍不住,就動手全拆了!
帶緣十分無奈,只得再為真夜調整束發!暗钕,這樣可以了么?”
“再松點!
“再松就束不住了!碧拥钕碌念^發真的細軟如孩童的啊。
所以才不愛束發,頭皮會扯疼哪。真夜微抿了抿唇“可以了。”
這“可以”的接受程度,已經使他的朝冠不那么端正,部分發絲溜出冠弁,使一個應該肅穆莊重的儲君,看起來多了份玩世。
若非天朝皇子正規禮裝以玄色為基色,稍稍壓制了太子那渾然天成的風流氣韻,只要再搖把扇,就可媲美京城街市上那些尋歡冶游的紈绔子弟了?上н@主子生在皇家,不是尋常百姓,這輩子要想做個風流公子,怕是有些難。
“我的扇呢?”真夜突然又問。
帶緣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提醒道:“殿下不是已經把隨身玉扇送人了?”
真夜又是一笑!霸匐S便拿把扇過來。”反正他扇子真的多到用不完。
帶緣滿臉為難!翱傻钕拢裉焓桥R朝日呢。”
雖然折扇自海外引進民間一段時間了,但當今帝王對于這種外國來的商品并不是很喜愛,甚至有一點反感,因此官員們一般在上朝時,是不會帶扇子在身上的。
只不知為何,有些官員每回送禮來總少不了一把扇子,使得東宮里的扇子多到幾乎可以開爿扇子店鋪了。每回殿下見了那些禮品,卻只是笑笑地要他收下,還說人家好意,不收下,心里過意不去。
真夜覷了小侍童一眼。
“帶緣,以往陪我入宮,都只在奉天殿外候著的吧,也難怪會不知如今朝中官員以爭相帶扇,我這‘玉扇’太子若不帶把扇在身邊,是會被人調侃的?烊ト∩。”
“是。”帶緣趕忙去鄰室取扇,忍不住邊想:這世道未免變得太快了吧!明明四天前,還聽說有位帶了扇入宮的官員被訓斥了一頓的呀。
王宮里,平時朝臣與君王議政,皆在奉天殿。
殿旁徒步可及,有待漏院,供官員們在此稍事休憩,等待五更天時的早朝。
五更未到,三省六部的官員,已經在待漏院中等候;五更前一刻鐘時,官員們紛紛轉往左近的奉天殿走去,正好遇上了乘轎而來的東宮太子,部分官員不禁多瞧了幾眼。
太子貴為儲君,不須在待漏院中等候上朝,臨朝日時,都是直接乘轎進宮。
轎才停妥,走在轎旁的侍童低聲喚道:“殿下,已到殿前了,請下轎!
半晌,轎中并未傳出回應。
官員們見那侍童又喚:“殿下,請下轎!
轎中闃然無聲。
越來越多的官員瞧見這一幕,紛紛停步觀望。
察覺到官員們的目光往這方向投來,帶緣有些緊張地想:主子該不會遁地溜掉了吧?可方才這轎子也沒一刻停下呀。
情急之下,他微掀起轎簾,往內偷覷。
天色尚暗,在周圍宮燈照明下,見太子還好端端在里頭,只是頭往右側肩歪了一邊,貌似了無生息。
帶緣愕然一驚,若非聲哽喉間,登時就要喊出:“太子遇刺了!”
不然怎么一動也不?!
心里才慌張地想著,卻見真夜微掀眼皮,歪斜的頭頸慢慢扶正過來,見帶緣一張圓臉探進轎簾里,滿是懼意,他眨了眨眼,直覺一笑。
同沐?
見少年一臉為難,太子體貼地勸解:“我知道出身官家,黃翰林在朝中極得禮遇,令堂又是名門之后,傳聞也是一位才女,身為長子,想來慣受寵愛,要來服侍我做這些卑微的仆從之事,是委屈了。但我畢竟是個太子,倘若連沐浴、更衣、束發這些瑣事,都樣樣自己來的話,說好聽些,是事能躬親,沒有嬌氣;說實在些,卻是搶了仆從們飯碗。身為東宮之主,我自不能讓底下人無事可做,久而久之,養成了一副嬌生慣養的脾性,這點,還要請多擔待!
“殿下誤會了,梨江并非不愿服侍殿下,只是——”
“只是如何?”很好奇的看著少年,一臉愿聞其詳之貌。
“只是家訓嚴謹,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必須自珍自重,不可與人同浴,也不可與人袒身相對,以免有辱斯文!
太子眼底閃過一絲好奇!笆钦l如此教導的?”
“家母出身蘭陵,畢生端禮,梨江自小受家風影響,不必人特別教導。”
“蘭陵……難道令堂本姓汴梁?”天朝女子出嫁后,往往改從夫姓,因此一般女子在家譜中是見不到本來姓氏的。
早些聽聞黃翰林的夫人是南方人,也有才女之名,卻沒仔細打聽過黃夫人的出身,以為只是尋常世族之女,沒想到竟有可能是前朝禮學世家、那世居蘭陵的汴梁后裔!
也該怪天朝婚娶嫁制,民間女子一旦擇訂婚配,就必須拋棄本姓,改從夫姓,好在死后魂靈能順利進入夫家宗祠,得到祭祀,因此他沒料到……
再看看少年進退有度的舉止,想來,小梨子在他面前能這樣不卑不亢,卻又不至于失了該有的禮數,或許即是家學淵源?
聽見太子說出“汴梁”倆字,黃梨江詫異的看著太子,反問:“殿下知道蘭陵汴梁?”
“唔,似曾聽人說過!碧雍卣f。
“這姓氏并沒有錄寫在《國朝千家姓氏譜》當中,殿下怎會知道這個古姓?”除非是閱書無數,有不凡見識的人,才可能知道這個姓氏的來歷……但,太子卻說他“似曾聽過”,這有些古怪。
少年質疑的眼神,讓太子不禁一笑。
“知道世有‘汴梁’,很不尋常嗎?小梨子不也知道這個姓氏,不然怎么一聽我說起,就有如此大的反應?”
“我從小喜歡翻讀古史,自然是知道的!彼斏鞯幕卮稹
“也對,黃翰林在朝中任官,又入過太學,要取得古史一讀,不是難事!
汴梁一氏行事低調,在改朝換代之際,曾被天朝的開國君王聘入朝,欲借重汴梁在禮學上的長才,重新制訂新朝綱的規儀;但身為前朝遺民的汴梁氏卻以國破為由,拒絕入朝,從此隱在民間,不知作何生計,迄今數百年來,漸漸地,便鮮少被世人提起。
見黃梨江回答的保守,但若非與汴梁氏頗有淵源,應該不可能對這個早已湮沒在數百年歷史洪流中的古老姓氏有所認識。
起碼,他所認識的人中就鮮少知道汴梁氏的存在。一來,是因為早已與朝廷權利的更迭無關;再者,是因為天朝開國已久,人事變動太大,許多事早已物換星移了。
這小梨子以為自己已將詫異掩飾得很好,殊不知他的表情根本藏不住心事。當他脫口而出“汴梁”倆字時,小梨子臉上的驚愕可是很明顯的。
雖是聰敏過人的神童,但畢竟太年輕,還不夠世故,這樣的他,一旦隨他入了宮廷,只怕無法自保。
所以,回到眼前來,有可能么?一個活生生的汴梁氏就站在他眼前?
倘若前朝國史記載無誤,汴梁一姓,傳女不傳男……
再不然,就是經過了數百年,有些事多少產生了一些改變。
唉,才想好好逗逗小梨子呢,瞧他戒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