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夜,別拋下我……”黃梨江在睡夢中猛然驚醒,看著幽暗室內,未點燈,僅有窗外白雪反照微光,四望一片皎然。
這才想起他們已經抵達皇朝的帝京。
此地正是這國家專門接待四方來使的禮賓院。
稍早拜會過的皇朝司掌禮部春官長告訴他們,由于已經入夜,所以不必急著晉見帝王,請他們好生休息,等待明天再行會見。
時值歲末,皇朝似乎沒有夜禁,外頭的市集熱鬧得很,看得出這國家富庶繁華,是個頗開放的國度。
由于早已聽聞皇朝男女平權,女子為官不在少數,但在看到身居禮部首長職位的春官長也是一名年輕女性時,黃梨江心中仍不禁興起一股欣羨。
在床上端坐半晌,突然想起方才夢境——她夢見真夜不知道又要到什么地方去,只是這一回,無論她如何請求,他都不肯讓她跟隨……
被拋下的感覺,十分不好。
披衣起身,看看外頭已經沒在下雪了,天氣寒冷,她穿妥衣物,打算到隔壁廂房查看真夜是否已經入睡。
明天便要晉見皇朝女帝,她可不希望真夜因為晚睡而無法早起,失了禮。
孰料才走出房門,就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鬼祟閃過回廊角落。
她雙手不禁握緊拳。
這家伙就不能安分一點,別惹事么?過去遠在他州還無所謂,可如今已來到了帝京,萬一在皇朝天子腳下鬧出了什么事……豈不是丟臉丟大了……
不顧天寒,她趕緊追上。
半晌,果然在禮賓院后墻下追到了她的東宮之主。
“唉,小梨子,這么晚了還沒睡?”真夜討好地問。
黃梨江無奈地道:“你又打算去哪里了?”為了預防萬一,她已經沒收了他的錢袋,身上應該沒有半枚銅錢的他還想做些什么?
兩造既然互有默契,真夜也樂得坦然!拔蚁肴タ纯吹劬┑氖屑頃r你也瞧見了,比起其他州縣,皇朝帝京的規模幾乎大上三倍不止,這么龐大的都城聚集了來自各地的百姓,貿易鼎盛,想必熱鬧非凡,不看可惜。”
“的確。”黃梨江也承認!暗槐丶痹谝粫r,明天一早就要晉見皇朝帝王,可別忘了你這一趟出使最重要的目的是什么了。”
“我當然沒忘。見,總歸是要見的。你不必這么緊張!闭嬉挂贿呎f著,一邊端詳著黃梨江因為睡眠不足而略顯疲憊的面容。可憐的小梨子,為了守他,眼窩下都冒出淡淡的黑影了。
“你安分回房去睡,我去逛一會兒,很快就回來!
怎么可能做得到!黃梨江投降地說:“算了,一起去吧。”快去快回,他還能得點時間睡覺。
主意拿定,她反倒催促其真夜。“哪,你先爬上去,再回頭拉我一把!
真夜被催趕上墻,回過頭來先接住黃梨江脫下的披風。
穿著長披風可不方便攀墻。
正要拉她一把之際,真夜突然聽見墻下有人低語,不覺訝然!斑,外頭有人呢!
“有人?!那你還出去,快回來呀!”黃梨江因急切而略微揚聲,怕真夜以天朝使者的身份在外國出丑,消息一旦傳回天朝,對他將會不利。
可真夜非但沒回到她身邊,反而從容躍下高墻。
隔著一面墻,看不到外頭的情景,黃梨江心焦如焚,顧不得尊卑地道:“喂!還不快回來拉我一把。外頭發生什么事了?我爬不上去呀!”天生怕高的弱點在這時候偏偏成了絆腳石。
墻外,真夜打量著那穿著尊貴、身上還披著上好狐裘,有著一頭棕色帶金長發,穿著偏中性的少女。彼此以眼神較量了片刻,揣測著對方的身份。
半晌,那少女問:“你不回頭拉她一把么?”
真夜當下做了決定,微笑道:“不!毙±孀右呀浱哿,需要休息。
見眼前這少女氣度不凡,舉止尊貴,顯然不是尋常人,只沒想到,著國家竟然也有人跟他有一樣的夜游習慣,忍不住笑了起來。
看來今晚他有玩伴了。至于小梨子呢,還是讓她回去睡覺比較實際。
兩人相互試探的聊了幾句,那少女道:“好吧,就讓我略盡地主之誼,招呼自海外遠道而來的貴賓吧!
真夜微怔。盡管早猜測她身份尊貴,卻沒想到竟有可能會是……
揚起唇角,“說什么貴客呢,叫我真夜吧。對了,我該怎么稱呼你?”皇朝的皇帝陛下。
那少女領頭走在雪地上,昂首回答:“麒麟!
被拋下的感覺,真的很不好。
黃梨江最終仍然想辦法爬上了墻,又忍著臀部著地的疼痛,入了市街到處尋找那無良的主子。
他竟然拋下她,跟個不知名的某人跑了!
跟多年前他沒出手救她的那件事比較起來,這一回她反倒更加介意。
回首當年御溝一事,當下她確實很受傷,然而在宮里周旋久了,她開始明白當時他確實不能出手。
身為東宮侍從,倘若她無法保護自己,那么不管他救她一次、兩次、三次,都是白費功夫,總有一天她會被卷入朝廷權力的暗流里,完全滅頂。
初次見面時,他贈“閉扇”要她避開他,她卻反而在情勢逼迫下入了東宮。
再次見面時,他逗著籠里金雀,暗示她快快離開,但她仍然沒聽懂他的話。
多年來朝夕相伴,她其實明白,真夜待她的真心,并不是口頭上說說罷了。他是真的在該提醒時,點醒她,在該守護時,保護她。
可他自己卻毫不在意周身的危險,那樣輕率。即使如此,他若有危險,她又怎能袖手旁觀?她畢竟是他的侍讀。
漫無目的地闖進人聲鼎沸的大街里,卻處處找不到真夜。怕他出意外,黃梨江考慮著是否該立刻返回禮賓院,請求皇朝官員的協助?蛇@么一來,又擔心真夜的劣行被人發現,成了個笑話。矛盾的心情使她為難不已。
他找人找得又累又渴,還差一點闖進隱藏在小巷子里的游藝場所,被當成尋歡客人拉近小棧,險被輕薄……而她從真夜那兒拿來的錢袋竟不知何時被扒走了,當她表明身上沒錢時,還被人扔到大街上……生平第一回如此無助——
“啊,找到了!”
耳邊傳來沐清影的聲音時,她差點都快哭出來了。
回過頭去,只見沐清影與幾名官員領著甲士前來尋人。
他們先找到了她,又帶著不放心的她在一家名叫聽雪樓的書肆附近,找到了游玩大半天的天朝太子。至于那名與他同行的人,則早一步被人接走了。
兩人雙雙被送回禮賓院的路上,黃梨江不發一語。
直到回到客房,真夜才發覺她沉默得有些不對勁。
拉著她回廂房,才看見她眼眶里有淚水在打轉,卻強忍著不掉淚。
知道自己這一回真的讓她擔心了,真夜連忙安慰道:“小梨子,沒事啦,你別擔心,我不是好好的?本來我只是想讓你多睡一會兒……”
她背對著他,硬是不肯瞧他一眼。
面對忍受他多年的不受教都沒有崩潰,如今卻終于被他惹哭的少女,真夜頓時手足無措起來,伸手想扳轉她回身,少女憂慮大半夜的情緒卻倏然爆發——
轉過身,黃梨江掄起拳頭揍了真夜肚子一拳頭,聲音破碎。
“說對不起太慢了,對不對?”
他不能保證永遠不拋下她,但是他真的不希望見她哭泣呀!
“唉,小梨子……你不該這么在乎我的,你知不知道……”
“我哪會在乎你這個笨蛋!”懷里人兒沙聲喊道。
“是啊,我的確是個笨蛋!泵髦溃行┦虑椴豢梢赃@樣,也不可以那樣,可還是忍不住這樣或者那樣做了。
如今人在異邦,尚無關大局,倘若回到天朝之后,這樣的在乎,會是多么的危險。
可偏偏,知道她在乎自己,心底仍有那么一絲絲歡喜,無論如何也抑制不住。
不自覺收緊手臂的力量,真夜頭一次感受到,這種既歡喜又悲傷的滋味,竟是如此五味雜陳。
如今方能體會何以隱秀總不肯讓他人在身邊停留太久。
是因為唯有那樣,才能妥善保護好自己的心吧?
麒麟果然是皇朝之君!
盡管早聽說皇朝女帝年紀尚不滿十八,然而沿途所見的景象,都在宣示著,盡管帝王是一名女性,民間百姓仍然安居樂業,國家依舊井然有序。
次日早晨,真夜與海童等人一同入朝晉見帝王,乍見端坐御座上、冠冕盛裝的少女時,心里閃過幾許笑意。
視線略轉移到站在陛階下方的群臣之首,便是那民間盛傳的婁相了吧。
據聞此人身兼太傅之職,以帝師的身份輔佐女帝掌國,皇朝能有如今的富庶,這位名為婁歡的宰相想必功不可沒。只不過,他也聽說婁相年紀其實尚輕,還不滿而立之年,怎么遠遠望去,竟然鬢發如銀呢?是天生如此,還是過于憂國憂民?
真夜以一個外邦使臣的身份,好奇地研究著皇朝君臣。殊不知,在他偷偷打量著別人時,自己也被人悄悄注意著。
天朝使者,以明光太子為首,帶來天朝的祝賀與國信。
皇朝禮官代帝王收下禮物后,也回贈皇朝的禮物。
有點無聊的奉行完朝見之禮,端坐御座上的麒麟與真夜視線相交時,忍不住交換了會心一笑。昨夜同游街市,已種下友誼的種子。
盡管如此,麒麟還是覺得這些禮數很繁瑣,有好幾次想暗示春官長快快結束,好讓她能私下與真夜談話,但才微有動作,階下那戴著面具的宰相大人便朝她投來警告的目色,要她別輕舉妄動。
她只好勉強轉移注意力到旁人身上,看見自家朝臣與來使排排并列,當中不乏貌美之人。觀察著眾人,麒麟忍不住莞爾一笑,開始捉雙成對,萌放起來……
仿佛察覺到帝王心里的想法,婁歡極之刻意地干咳了兩聲,像是在提醒她別太萌放了。
在自己朝廷里貪戀男風還無傷大雅,可別對遠邦來使也如此這般……
收到暗示的麒麟忍不住抿起嘴。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太傅管得未免太寬了吧。
心底泛起嘀咕。至少她可從沒拿太傅與別人配對過呀。
好不容易結束了正式的拜會儀節,滿足了那司掌禮制的春官長對于禮數的繁瑣要求;朝臣才剛散去,還沒全離殿呢,麒麟已忍不住跳下玉座,三步并成兩步跑到海童、沐清影與真夜面前,熱切寒暄起來。
聽見真夜說起,昨夜她在臨街的聽雪樓前被太傅接回宮后,他因為擔心,曾追著馬車跑了一段路時,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暖意。
明知朝臣們特別邀請天朝皇子前來皇朝祝賀她的生辰,是有意做媒,想逼她趁早擇定東宮人選,只因素聞天朝皇子眾多個個皆有奇才,而且容貌俊美,可為良配。
可惜,她心底早有屬意之人了,否則真夜確實會是個不錯的選擇,起碼,他們挺聊得來。只是大臣們打錯了如意算盤,他們大概沒想到,堂堂太子竟會自請旨意,遠渡重洋出使皇朝吧。
既是太子,就不可能留在皇朝當她的帝婿,而她,正樂得如此。
不要真夜做她夫婿,她高興結識這位青年作她友伴。
還想見見他口中的那個小梨子,想知道,是什么樣的人才會叫真夜牽腸掛肚,無法不放在心上。
作為陪使的黃梨江,由于未得帝王召見,只能在偏殿等候。
清早,她與帶緣合力為真夜穿好天朝至為隆重的正規禮服,為他打點好一切,便帶著幾大車的國信一齊入宮。
皇朝的王宮還留有遠古時代天子明堂的特色,配合天上星宿與四季方位鑄造而成。倘若遠在天朝的娘親得以親眼見到這宮室,勢必會相當感興趣。卞梁氏一脈所遵循的古禮,似乎與皇朝禮制有不少相似之處。
皇朝將六部一天地春夏秋冬明明,分司吏戶禮兵刑工等職。她已經見過皇朝春官長,未來應該也有機會見到其他部會的首長。
在偏殿前等候時,黃梨江忍不住擔心著,獨自入內晉見帝王的真夜會不會失了禮數。
過了許久,見朝臣們紛紛走出主殿,行經偏殿附近回廊,低聲談論著天朝太子時,黃梨江不僅豎起耳朵,幾句對白飄進她耳中:
“沒想到竟由太子親自出使,如此一來,不就少了個機會了嗎?”一名武官模樣的壯碩男子道。
“確實可惜。我見陛下似乎很欣賞那位太子,偏是儲君,想必是不可能長留我朝的吧……”另一名斯文的男性官員也道。
黃梨江還未弄清楚皇朝官員們的話意,就沒下文了。
隨著朝臣們遠去,跟隨真夜一齊入殿拜見君王的副使們也從大殿走了出來,正往偏殿方向來。
這三名副史都是君王親自任命的,黃梨江站在偏殿前,有理的問候著:“徐大人,請問儀會已經結束了么?”怎么不見真夜一起出來?那徐副使是一名長著,和善地回答道:“啊,已經結束了!
“真沒想到,這么富庶的大國。帝王竟然真的是女子。”李副使低聲談論。“可不是,聽說六歲就繼位了,剛剛我在階下遠遠看去,也嚇了一跳呢,明明就還是個小姑娘呀!绷硪幻麑O副使也說:“我看真正掌權的人,應該是那位戴著面具的宰相吧。權臣治國,女帝應該只是個傀儡!
“噓,不可在此議論他國的內政!毙旄笔怪浦沟,其他兩人隨即點頭噤聲。
不久,他們改談起自家太子在儀會上的表現!疤拥钕碌谋憩F倒也不過不失!崩罡笔拐f!氨緛砦揖褪菗奶訒䲟摬黄鹫沟娜蝿眨琶覀冸S行……”
黃梨江仔細聽著他們的談話,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插嘴,詢問真夜此刻的情況。從副使們低聲的交談里,得知真夜在儀會上的表現算是可圈可點,雖然因此稍稍放下心,但既然儀會已經結束,他人怎么還在正殿里沒出來?忍不住走到殿前回廊下引頸盼著,卻盼到一名戴著面具的男子與幾名皇朝官員朝偏殿方向走了過來。
見黃梨江侯在偏殿外廊,那戴著面具的男子溫聲道:“陪使辛苦了,外頭天寒,怎不在殿內歇息?”來到帝京多日,早聽聞聽聞過皇朝這位鐵面宰相的傳聞。黃梨江連忙行禮道:“小臣作為陪使,承蒙貴國款待。只是不知……我朝大使……”
似是明白她的擔憂,那宰相笑道:“貴國太子正與我君敘舊,大約還會耽擱一些時候,請陪使在此稍候,倘或有任何需要,盡管吩咐,宮人們會打點的!狈路鹨阎厉梓霑c真夜聊上好久,婁歡特意避開,讓她能聊得盡興些!皵⑴f?”黃梨江不禁透出一抹訝色。難道真夜早已經見過那位皇朝女帝?婁歡見黃梨江面露訝色,立即明白眼前這名男裝少女還不知道昨夜與她天朝太子同游街市的人是誰。
看來,她的主子也是會教底下人捏一把冷汗的那種人。他已為麒麟白了頭,而這女公子,只怕也將步入他的后塵。距離上午的儀會已經過了一段時間,時近正午,又未到正午。見她臉色略蒼白,婁歡心細地問道:“陪使用過午如何膳了么?我請人送些熟食來,邊吃邊等侯如何?”黃梨江還揣測著“敘舊”兩字的意思。“所以,昨晚跟他同游市街的人就是……”皇朝的女帝?有這么巧的事!
婁歡命著附近的宮人拿火爐和點心來,回轉過身時,他眸中略帶笑意!皣u,不可說!
“啊,是!秉S梨江這才警覺到身邊還有其他人在,連忙點點頭。的確,若讓人知道主子們這么貪玩,肯定形象全毀……看來皇朝這位女帝也是個讓臣子頗為頭痛的人物吧,難怪會那么快和真夜打成一片。根本是同類嘛!又看看人家宰相,一副泰山崩了也面不改色的可靠模樣,應該很有辦法制住在上位的人吧。機會難得,黃梨江向這位宰相請益:“不知可否請教大人一件事?”婁歡點頭!芭闶拐垎枴!
“對于侍奉君王,宰相大人可有什么訣竅?”趁機討教,也許將來用得上。黃梨江這一問,使婁歡哂然一笑。“通常,找到逆鱗,碰觸它就是了!饼堄心骥[,楚則招怒,是最不可碰觸的地方,一般人往往不敢擇其鋒,正因如此,若想要君臣關系維持平衡,大臣必須敢于碰觸天子的逆鱗。麒麟個性好強,平時從各方側擊,讓她能檢討自己的所作所為,那么,下一次,她就不回再犯同樣的錯誤。一個好的帝王必須懂得自我反省,從錯誤中成長。麒麟不是天生完美的圣人,但她有她的優點。輔佐她十二年來,她從來沒因為他直言規勸而真正動怒過。他不清楚天朝太子是否跟麒麟一般具有這樣的特性,但從麒麟頗欣賞那位天朝太子來看,所以他想,這兩人畢竟有些共通處。
聽說天朝是個男尊女卑的國家,婁歡看著眼前這名容貌秀逸的少女,推測她與天朝太子的關系。就他所見,明光太子光華內斂,是個明眼人,不可能看不出他身邊隨從的真實性別。
“逆鱗?”真夜身上有這種東西么?黃梨江懷疑地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看重的事物,誠如你我,亦然!敝皇怯袝r因為距離太近,反而看不清楚罷了。盡管婁歡對眼前少女頗為好奇,但終究沒有忘記待客之道,更不用說,正值臘月,天候十分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