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后,秋夕,天朝宮廷為接待這遠從海外乘船來謁的外國使者,舉行了一場隆重的國宴。
身為太子的侍從,黃梨江奉命在宴客主殿旁的小偏殿里待侍。
秋日夜風清爽,殿外偶有宮人忙碌來去,耳畔隱隱聽得見急管繁弦,賓主盡歡,不在話下。
小偏殿離翰林院頗近,假如他運氣好,爹可能正在翰林院里當值。
跟在真夜身邊的這幾年,他與家人聚少離多,返家探望娘親的次數已是屈指可數,更別說與爹見面了。
每回他們父子倆在宮里偶然相見,身邊往往都有許多官員,乃至有帝王在旁,根本無法交談,僅能遙遙相對,用眼神傳遞對彼此的關懷。
趁著宴會未竟,黃梨江心念一轉,人已走出偏殿,相見黃翰林一面。
因單獨在宮里走動,怕人刁難,他走得急,卻不料在一處回廊轉角,不慎撞上了另一頭的來人。
他身形清瘦,來人身材壯碩又穿著輕鐵,撞得他七葷八素,連忙捉住一旁欄桿,才穩住腳步。
“喂!哪來這么莽撞的小宮人,都不看路的么?”
這聲音聽來有點耳熟,但黃梨江平視著前方時,只能看到來人的胸膛,還未及抬頭一瞧,就聽見這人口氣突然轉異:“瞧著,這是誰呀!”
那語氣帶著三份惡意,七分嘲弄。已有三年不見的昔日太學同窗秦無量一身武衛裝扮,因身長過人,睥睨著身穿素服的黃梨江。
認出來人是誰,黃梨江略訝異!笆。”
旁邊有人出聲喝道:“大膽宮人!好無禮的口氣,不知道眼前站著的人是誰么?”也是一名輕裝武衛!八墒潜可袝业墓,新科武舉官秦——”
兩旁的宮燈照亮了黃梨江纖細的身形,以及那我見猶憐的神態,秦無量打斷身旁同伴的話,笑說:“他不是宮人,說來,也算舊識。他當然知道我是誰!
原來秦無量考上了今年的武舉,是個武館了。然而他們原本交情就不深,當年在太學時,更沒培養出什么同窗之誼,出于基本的禮貌,黃梨江拱手道:“恭喜了!闭f罷,就想繞過兩人,趕快離開。
“慢著!边沒有想到為什么要留住他,秦無量已經出手。
肩膀教人一把按住,黃梨江緩緩轉過身來,疑惑地看著秦無量。
“秦兄有事?”
望著那雙跟三年前一樣幽深的黑眸,秦無量先是一怔,只因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留住他,未及深思,他扯了扯唇,笑道:
“三年前被太子挑中,還入了東宮當侍讀,我還以為從此就要一帆風順了,怎知道,到如今竟還只是一名小小隨從,而我卻已經是七品的朝廷武官了,不覺得天命如此安排,很諷刺么?”
“不覺得!秉S梨江稍稍退后一步,想躲開秦無量的大掌,但秦無量五指緊緊扣住他肩胛,使他分毫掙脫不開。
也許是拿種毫不欽羨的平靜語調惹惱了秦無量,不覺家中了手指鉗制的力量。
肩上的疼痛使黃梨江微蹙起眉!罢埛砰_我!边@良夜里,他是在不想浪費時間在這里與昔日沒有交情的同窗敘舊。
但黃梨江越是不在意,秦無量就越感到生氣。
“一向都是這樣!鼻責o量氣惱地說:“一向都是這樣,不把我看在眼底,以前是如此,到現在竟還是如此!沒有任何官職,不過是太子身邊一名仆人的,究竟憑什么無視于我?”
盡管跟在真夜身邊,陪他學了一點制敵脫身的武術,但方才他沒想到秦無量會抓著他不放,沒防著,早已失去了閃避的先機。
天生傲骨又讓他無法對強人低頭,更何況他實在不明白,秦無量為什么對他這么生氣。他明明井水不犯河水,對他也不算失禮,僅是心中決定他們不同道而已,有必要這么氣憤么?
“說話啊,!”看著黃梨江臉色已經痛到發白,卻還是不肯吭一聲,秦無量心頭怒火燒得更旺,手勁不覺加重。
“究竟要我說些什么?”本來他們就沒什么可說的。面對秦無量這毫不講理的怒氣,黃梨江實在很困惑。
“說——”秦無量一度脫口而出,卻又欲言又止!罢f——”一時說不出話來,想來沒什么耐性的他,竟然把自己的憤怒全加在黃梨江身上,直到遠遠傳來一聲喝阻——
“快松手!要捏碎他肩骨了!”
出聲喝阻的那人扣住秦無量制人的手腕,但秦無量一身勇力,片刻竟未松手,那人只好施以巧勁,改擊秦無量手腕麻穴,迫他松手。
秦無量手一松開,黃梨江整個人已經痛到無法站穩,他跌靠在回廊的墻柱上,扭曲的面容毫無血色。暈眩中,只聽見秦無量怒道:“句徹,別以為是武狀元就可以命令我!跟我同是七品武官,未來誰要聽誰的,還未定呢!”
名喚句徹的年輕男人也不示弱。“數個月前,再擂臺上打輸我,未來還是會輸給我,我勸不要惹我,不然我會讓你去清掃軍營里的茅廁。”
“我爹可是堂堂兵部尚書——”
“哦?又要拿爹來壓人了?很像一貫的作風!
秦無量出口的每句話都被反駁回來,覺得十分沒面子,最后他深深瞪了被句徹護在身旁的少年一眼,神色復雜的離開了。
秦無量一走,句徹立即轉過身來,看著肩膀險些被捏碎的少年。“沒事吧?”
黃梨江勉強擠出一笑,幽自己一默:“除了左手不聽我使喚以外,我想還好!
目光投向少年不聽使喚的左臂,句徹臉色微變,卻仍保持著笑臉道:“我對不聽使喚的東西最有辦法了,看我來使喚這條手臂聽主人的話!
黃梨江痛得不得了,懷疑肩膀可能是脫臼了,勉強點頭道:“悉聽尊便!
句徹沒有立即尚欠將他脫臼的肩膀推回去,反而語帶訝異地笑問:“咦,好香的味道,聞到沒有?”
空氣中確實有股幽淡的香味,黃梨江視線轉向宮廊外頭,一株開在金秋的桂花!笆枪鸹ǎ估锫稓庵,味道也比較重一些!
“原來是桂花,我還以為是哪個宮女身上的香粉味呢!
趁著黃梨江注意力沒放在疼痛的手臂之際,句徹一手搭在他脫臼的肩膀,巧勁一推,讓骨骼歸位。
“啊!秉S梨江嚇了一跳,一瞬間刺痛過去,回過神時,他的肩膀已經回到原來位置,只稍微留下酸麻的感覺。
句徹微笑地察覺到少年臉上的變化,不禁被他那不自覺的喜色給吸引住了目光。眼前少年盡管身穿尋常素服,代表他未有官職,但他舉手投足隱然帶著優雅,顯然并非一般仆役。有趣的少年。
男人拱手道:“我是句徹,請教公子大名。”
黃梨江瞇起美眸,回禮道:“東宮侍讀黃梨江,謝句大人解圍!
初相見于宮廊的秋葉,他們不知道,天朝的史書上講會這樣記著——
木瑛華、句徹、黃梨江,各以文武長才馳騁于朝廷,此三人無論相貌、才華皆是上上之選,好事者曾以其名嵌句,有詩贊曰“一樹梨華徹底香”,于隆佑朝傳為美談……
——太史福臨門《天朝國史。士林列傳。宰相。黃梨江》
真夜坐進車廂里時,身上帶著些許酒氣,不難聞,宮里的酒都是上等甘醇,因此黃梨江只聞到淡淡地酒香。
“等很久了?”真夜壓低的聲音聽來有些模糊。
外使來朝,國宴場合上,太子赴宴招待外賓也是應該的,就算等到天亮,身為太子的仆從也不能有半句嘮叨,因此黃梨江沒有答話。
沒聽見身邊小隨從回答,黑暗車廂里,真夜唇角微噙,身體一歪,想尋求慰藉似的,又往侍讀身上靠去,卻不料身邊人兒低嘶出聲。
真夜警覺地坐正身體,點亮車燈,在燈下細瞧黃梨江的面容。
“怎?”他不過是像以前那樣,想把頭枕在他肩膀上罷了,怎么他臉色會蒼白成這樣,像是受了傷……
“沒事。”黃梨江說著,同時伸手要將車燈捻熄。
時辰是四更,天將明而未亮,車里車外依然闃黑。
一夜夜宴下來,負責接待外使的真夜想必非常疲倦了,黃梨江不覺帶著一份關心的語氣道:“睡一會兒吧,馬車行回東宮還要一陣子!
真夜又將車燈點亮,也不再問,知識隔著衣袖,雙手撫上他剛剛要枕的那片香肩!霸趺椿厥?”語氣異常地嚴肅。
“沒事——”
黃梨江話還沒說完,袖口已教人卷起推開,直到露出原該雪白、此刻卻竟有還打一片淤血,還有五個青黑色指引的肩膀。
“怎么傷的?”當他赴國宴盡太子的義務,他的美侍讀在外頭偏殿等候他時,發生了什么事?
黃梨江蒼白的臉色因整條胳臂暴露在真夜的目光下,不禁染上微紅,無法阻止真夜探看他的肩傷,只好扭身將車燈再度吹滅。
心知真夜固執起來時有多么不講理,他簡略地將上班夜在宮廊里遇見秦無量的事三言兩語說畢。
聽完,真夜只問了一句:“那秦無量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方才不是已經說過,我不知道了么?”都說過了,還問!
真夜放心了,沒再提起秦無量的話題,只道:“跟我換位置,小梨子。”直到他會問為什么,又道:“換過來就是了,別問!
摸著黑,黃梨江訕訕地越過真夜的雙膝,與他替換座位。
原本,黃梨江坐在車門邊,那是仆從的方位,現下,他坐進了車廂靠內的位置,一坐定,就感覺真夜的身體微微傾向他沒受傷的那邊肩膀,卻沒將重量倚靠在他身上,反而像是成為他的支柱般,與他相互依偎著。
“也睡一下,小梨子,天快亮了,是習慣早起的人,一夜未睡,會頭疼的!闭嬉挂允终普谧∩磉吶藘旱纱蟮碾p眼。
料到他會困窘,真夜又道:“我也要闔眼休息一會兒,別吵我,回到東宮時,龍英會來喊人,不必守著!
讓黃梨江一點反駁的機會都沒有,只得順他的意,闔上眼睛。
他不知道當他閉上眼睛時,身邊的男子就睜開眼了。
他不知道,其實真夜在黑暗中也能清楚視物。
看著身旁姣美的少年,真夜其實很明白,為什么秦無量會那樣對待他的侍讀。因為有時候,他這侍讀確實不解風情了點,不過他當然不會多事地去點醒迷津。
旁人可以欣賞他的小梨子,但不準喜歡。
他的侍讀,有他喜歡就夠了,算是當太子的一點特權吧……
隆轟!
出事了!
馬車伴隨著巨大的聲響,猛然搖晃震蕩之際,倏然睜眼的黃梨江直覺反身護住身旁的男人。
是刺客么?!他心慌地想。
伴隨真夜將近三年,一直都平安無事的,難道情勢有變?或許是因為前些日子里,真夜費人猜疑“一箭中的”所引來的殺機?
真夜一時愕然,只能任由身上柔軟的嬌軀死命抱著他,顛簸之際,兩人一齊滾落車座底下,身上人兒仿佛伸展羽翼的鳥兒般,以決絕的姿態拼死保護。
聽見車外馬兒嘶鳴,察覺到外頭的護衛們一時間陷入了混亂。
“趴著別動!秉S梨江急急低語,以雙手和全身護住真夜的頭部和身軀,心想:若由此可一刀砍進來,他好歹可以擋一擋。
真夜的臉,就埋在上年香馥柔軟的胸前,他總算反應過來,正要告訴他,若真有人想刺殺他這個無才太子,也不會大剌剌選在王都——這天子腳下最安全的地方,那對君王可是最嚴重的挑釁。若真要暗殺,也是在他離開盛京以后呀。他防的,一向都是下毒、下咒之類的。
果不其然,沒半響,馬車穩定下來,龍英急忙拉開車門探視。
“殿下受驚了。有沒有受傷?公子還好么?”
怕等會兒小梨子會覺得丟臉,進而惱羞成怒,真夜悶聲回應:
“沒事,侍讀將我保護得很周全!
聽出龍英的聲音還算鎮定,黃梨江抬頭急問:“發生了什么事?”還不肯讓真夜離開他的身下。
侍童、護衛們排排并列,拿著火把站在馬車外頭。
龍英回答:“剛剛馬車沒注意,碾過一個大窟窿,斷了一根車軸!
“車軸斷了?”黃梨江吶吶重復,緊接著,當著眾人的面,他冷靜地對龍英道:“龍護衛,麻煩先關上車門。”
龍英看著被壓在熟讀柔軀底下的主子,先征詢道:“殿下?”
“把門關上。”真夜依舊悶聲道。
門,緩緩關上。
身上人兒隨即七手八腳掙扎著想要爬起。真夜忍不住調侃道:“小梨子,就老實認了吧!
“認……認什么?”原來不是刺客來襲,就只是。只是斷了一根車軸這種“偶爾會發生”的小事,根本不想要大驚小怪的。
“就是……跟我翻滾的事啊……你是不是想很久了?所以才一有機會就……嗯,可惜車廂里太逼仄,不如意,要不等咱們回去以后,在我寢殿里,看愛滾多久我都奉陪——”無法無視身上扭動的嬌軀,怕自己產生令人尷尬的反應,真夜胡扯起來。
黃梨江窘得滿臉通紅!昂f什么!”若非礙于他是太子,早一拳打昏他。
好不容易掙起身,黃梨江縮在因車軸斷裂二歪斜了一側的車廂里,沒忘記真夜是主子,伸出沒受傷的那條手臂拉他起身。
兩人一前一后坐在歪斜的車廂里,半響沉默,真夜方道:“馬車不能坐了,下車吧!
“嗯!秉S梨江點點頭,就要拉開車門。但真夜先他一步握住門把,在下車前道:“以后別再那么做!
黃梨江微微愕然!笆裁矗俊辈唤獾乜粗嬉。
“別擋在我身前——你這樣,要真有事,連我也逃不掉!闭嬉馆p聲說著,沒漏看少年臉上愕然的神色。
“不然我——不然卑職應該怎么做,才怎么保護殿下?”
“盛京在天子腳下,就算有人想刺殺我,也不會做得太明顯。通常這時候,你應該先保護你自己,因為出事時,龍英和朱鈺只會考慮到護我周全,無暇顧及其他。他們武藝高強,絕對不會讓刺客有機可乘,但是其他人,比方說,在混戰中只能自求多福,我不太希望清點死傷時,發現痛失了一名侍讀,這樣說,可明白了?”黑暗中,他的聲音聽起來好冷淡。
“……”
“下車吧!闭嬉勾蜷_車門,率先下了車。
兩名隨行的衛士已經讓出自己的馬匹,牽著韁繩候在一旁。
“請殿下上馬!饼堄⒘粝聝擅S從修理馬車,自己則帶著重新整隊過的衛士群,準備護送太子回宮。
“留一匹馬給侍讀!闭嬉固谷豢珧T上馬,痛失交代道。
黃梨江沉默地跨上馬鞍,撿衛士們騎著馬,以真夜為中心,將他團團護住,一群人緩緩地在即將天明的黑暗御街上,往東宮的方向馳去。
馬匹賓士過兩旁的屋舍與街樹,光影憧憧交錯。
黃梨江手握韁繩心思亦隨變化的幽暗街景而翻騰。
盡管真夜曾以太子的姿態說過,他身邊每個人都要有為他犧牲的覺悟。
然而,他是那么不看好這個太子,也想過有朝一日要離開他……那為何、為何在剛才,他依然毫不猶豫?
思緒轉瞬變化,他竟理不清自己內心的感覺。
不知道該為自己未加思索便舍命保護真夜的行徑感到錯愕,抑或該為真夜那番砍死冷淡、實則嬸嬸關懷的話語揪緊心口。
真夜待他時冷時熱,有時讓他舉得,他好似他眼中最看重的人,有時卻又讓他以為自己不過是一名隨時可以替換的隨從。
他的心被攪得天翻地覆,再也找不回最初的平靜。
事情要再發生一次,黃梨江知道自己還是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不想真夜受傷,并不只是因為他是太子這樣的原因而已……
聽到“那件事”,是在事情已大致底定之后。
明光太子即將以天朝使者的身份遠赴海外,出使海外皇朝的新帝成年賀儀。
朝廷中遴選了眾多官員加入使團,由太子統率,帶著大量合理,準備前往海外,宣揚天朝的國威。
而他,黃梨江,這個號稱全天朝最接近太子的人,竟是東宮里最后一個知道這個消息的!
知曉這消息時,?吭谶\河邊的四艘皇家御船早已準備好,就等天一亮便要啟航,載著足以宣揚天朝國威的珍貴國信與正副使臣,前往遙遠東方的海外皇朝。
倘若晚一些時候知道,屆時真夜登船遠赴海外皇朝,他就算再怎么懊惱也無濟于事了。
他必定是刻意不告訴他。
他竟不想帶他隨行!
三年前,他曾說過,有一天他會帶他乘船遠行,但現在他卻不打算讓他上船!
他讓帶緣、龍英和朱鈺等人跟從,卻嘟嘟撇下他這個侍讀。
若非帶緣說漏了嘴,只怕他們人已在東海上了,他還被蒙在鼓里,全不知情。
他怎么可以對他做出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