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馥雙不急不躁,轉過臉,輕聲說:“蘇姑娘,你別鬧了吧,這一個月下來,你天天作惡夢,哭鬧著驚醒,我被你吵得不安寧,可心里想著,既是同房,相逢就是有緣,能忍也就忍過了,不與你吵鬧,就是為著留待日后好相見,誰曉得從這儲秀宮出去,誰會得到造化。
“我捫心發誓,這些日子,我從未將蘇姑娘的一舉一動往外傳,蘇姑娘為何總是不放心,老是要往我身上潑臟水?”
秀女們紛紛點頭,她們明白了,蘇紅櫻不是今日才發瘋,而是已經瘋很久了,她怕程馥雙把她瘋癲的事情傳出去,才搞出這一場。
“賤人!不要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是個野丫頭,我不知道你用什么妖法讓程家收下你,可我知道,你想報復我!碧K紅櫻說完,揚起手就往程馥雙的臉上揮去,啪的一聲,在她頰上留下一個紅印子。
程馥雙捂著臉,眼眶微紅,哽咽道:“我不明白蘇姑娘為什么要這樣講話,我分明是蘇家二房的女兒,既然蘇姑娘口口聲聲說我要報復,那么請問蘇姑娘,你究竟做了什么壞事,才會老是覺得我會報復?”
她直勾勾的瞅著蘇紅櫻,倒真希望自己有本事,能激出蘇紅櫻的實話。
蘇紅櫻語頓,瞪了回去,一對眼珠子好似要冒出火來,隨即她勾起一抹冷笑,問道:“程家世代書香,你會做詩嗎?”
蘇紅櫻算準了她不會,只要她做不出詩句,就把程馥玫、程馥芯拉出來左證,確定程馥雙是外室丫頭,確定程馥雙心生嫉妒,才會在自己的紙上動手腳,這樣一來,就不會有人外傳她做了昧心事。
程馥雙微微勾起唇,她不知道原主的程度有多高,但對穿越過來的她而言,背幾首詩又有何難,于是她緩緩啟唇,輕聲念道:“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好詩!”淑妃娘娘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她撫掌輕拍!昂脗“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明明無心與人相爭,怎么就教人惦記上了呢?唉,女人啊,難!”
淑妃擺明是替自己撐場面的,程馥雙檢衽為禮后,笑道:“難上加難的是,女人總是為難女人,還以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豈知本是同根生,無奈相煎太急!
“好丫頭,好才華,這么好的丫頭若不當本宮媳婦,豈非可惜!笔珏鷤妊,看向掌事姑姑。
掌事姑姑揚聲道:“快點坐好,最后評比開始!
寧熙靳、程馥玫。寧熙譚、李玉娘。寧熙遠、程馥芯。寧熙研、蘇紅櫻。
秀女名單上頭,每個名字前方都填上配對的名字,空著的,只剩下程馥雙和王可瞳。
皇帝握住筆桿,遲遲不下筆,王可瞳罷了,誰都可以配,但是程馥雙是個有才的,該把她配給誰,她的才華才能為朝廷所用?老五、老六,還是老七?
老五……蘇紅櫻不知為何處處針對程馥雙,若不想往老五后院添把火,程馥雙絕對不能給老五,何況老五也說了,日后程家……
算了,別占名額,還惹得皇后疑心,眼下蘇家得攏著,側妃嘛,先甭了。
御書房外一陣喧擾,皇帝放下筆,微哂,光聽聲音就曉得是老七,老七那家伙都是人未到聲先到,是他把老七給寵壞了。
“皇上……”
秦公公才剛開口,皇帝已經揮揮手道:“叫人進來吧!
不多久,寧熙鏵和寧熙青連袂進入御書房,行過禮后,寧熙鏵二話不說,把奏折呈上書案。
看著他篤定的姿態,皇帝笑彎了眉眼。又成了!這孩子辦事越來越利落,讓他出馬,沒有不成功的。
皇帝打開厚厚的折子,過程有空再看,直接跳到最后一行看結果——
貪官連同涉案家眷,入獄者三十六人,追回稅銀七百三十二萬六千四百五十三兩。
連五十三兩都記得清清楚楚,老六做事一絲不茍,有他扶持老五,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放下折子,皇帝笑問老七,“做什么喳喳呼呼的,老遠就聽見你的聲音!
“是六哥啦,說什么男女平等,女子有才就該任其施展,若有益于朝廷,授于官職也無可厚非,這是什么鬼話嘛,女人能有什么才,了不起學點琴棋書畫,成了親就該乖乖待在家里,再有才,也不能越過丈夫,否則讓男人的臉往哪兒擺?”
皇帝望向老六,問道:“女人為官?鏵兒怎么會這樣想?”
“稟父皇,這次兒臣到蜀川辦差,那里多瘴癘,隨行官員中,不少人受不得瘴氣,病了,請來大夫開藥,卻不見效果,后來聽說有一家藥堂很出名,這才請他們坐堂的余大夫來看病。
“怪的是,余大夫現場無法開藥單,但回去一趟,藥單就能出爐,兒臣覺得事有蹊蹺,便暗地跟隨,這才曉得余大夫的醫術遠遠不如他的夫人,但礙著女子出嫁從夫、不能越過丈夫這些個禮教約束,余夫人無法親自為病人診治,都得讓余大夫先去號脈、觀病,再回來傳達給夫人開藥。
“可這一來一往的,若是急癥就糟了,更何況轉述間,往往會有誤差,倘若余大夫放下男人的驕傲,愿意讓夫人出頭,不曉得有多少人會在危急時撿回一命,因此兒臣認為,倘若女子有才,就不該藏著掖著,不讓發揮!睂幬蹒f分析得頭頭是道。
皇帝笑著點頭道:“你說的有理,但男人的面子多少該顧著些。”
“可不是嗎?誰想娶個比自己有能耐的妻子,頭上頂著塊石頭過日子,好看嗎?夫綱,要緊得很!”寧熙青見父皇站在自己這一邊,說話更大聲了。
“行了,你六哥來父皇這兒,是有公事待辦,你呢?來喳呼幾聲,啥事都不做嗎?”
“有,兒臣今兒個來,是想求父皇甭給兒臣添側妃了,我家里那只母老虎還沒擺平呢!
“成天嘴里喊夫綱,一個女人也擺不平,喊好聽的嗎?”皇帝沒好氣的瞅了老七一眼。
“沒法子啊,就是喜歡上了!
皇帝轉頭問老六,“熙鏵,你呢,想要個側妃嗎?”
寧熙鏵停頓半晌,才回道:“只要有益五哥,但憑父皇作主!
“鏵兒與研兒倒是兄弟情深!
“沒有五哥,也許兒臣已經不在了,五哥是兒臣一世的恩人!
“是父皇虧待了你!被实鄄幻忪び。
寧熙青見氣氛凝重,連忙插嘴道:“不公平,當初六哥生病,我也衣不解帶的日夜照顧,六哥卻只顧念五哥的恩情,就沒顧念我的,我生氣了。”
他這一說,皇帝跟寧熙鏵都笑了。
寧熙鏵拍拍他的肩膀說道:“救命之恩,都記著呢!”
“這才象話。”
皇帝見他們兄弟感情好,心底頗感安慰,以后有兄弟相扶持,老五想必會輕松點吧。
“行了,下去吧!
“兒臣遵命!
“熙青,和你六哥去看看淑妃吧,你們母妃老叨念著你們這些不孝的多久沒去看她了!
“是,兒臣立刻飛奔過去!睂幬跚嗨毜。
“去,還飛奔了!被实坌τU了老七一眼。
走出御書房,寧熙鏵微微一笑,他心知,成了!
他抱歉地看了七弟一眼,他知道七弟對程馥雙有好感,但什么都可以讓,獨獨她……對不住,她只能是他的。
看著兩個皇兒離去的背影,皇帝心里有了決定,他再度提筆,在程馥雙的名字前頭填上三個字。
命運是無法違逆的,對嗎?
大紅花轎一顛一顛的,聽著外頭喧嚷的樂聲,程馥雙垂眉凝目,長嘆一聲。
還以為淑妃那幾句話透露出來的訊息是她已經被內定了,沒想到最終嫁給五皇子的依舊是蘇紅櫻。
又一次,她的努力成為空話。
她拚命想為家人贖身,但至死,她都沒能為他們改變這件事。
她拚命想改變母親的命運,讓她尋得一個迥然不同的幸福未來,沒想到最終,結局依舊。
她不懂,小說里的角色穿越,可以輕松改變,于她,卻是困難重重?
而今,拉開喜帕,看著一身紅通通的自己,程馥雙忍不住苦笑。
不過,還是有一點點的不同,最終嫁給夏宜秋的是程馥瑀.
在程家辦的賞花宴中,程馥雙見到夏宜秋。
他和記憶中一模一樣,斯文、風流,是個難得一見的翩翩美男子,原主就是因為這一眼,相信這會是樁好姻緣,殊不知到頭來會落得這樣凄涼的下場。
那天,夏宜秋沖著她笑,意外的,她竟發覺自己對他不存怨恨,是原主離去的那一刻,把對他的感情和埋怨也一并帶走了嗎?
賞花宴中,夏宜秋落下一本冊子,被程馥雙拾得了,書名是《神捕傅子杉傳奇》。
想來,不管前世或今生,他始終是傅子杉的頭號粉絲。
她拿起冊子,細細展讀,里面的字字句句她已經看過千百次,可再一次讀著,說不出的滋味涌上心頭。
傅子杉的喜怒哀樂、傅子杉的維護與照顧……讀著讀著,她不禁眼角微潤,嘴角卻飛揚。
是啊,都是他會做的事,他會用的手段,每讀一個章節,她都忍不住為他喝采。
認真說來,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不長,共同經歷有限,所以感情不至于那樣深刻,只是……
人與人之間很難說的呀,她總是想他,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分,(她總是想要依賴他,在每個彷徨無依的時刻,她總是不經意回眸,下意識期待能夠看到他的笑臉。
她想知道,他是不是也會這般想著她?
還以為用一年的時間來遺忘一個人已經足夠,但親身經歷過后,方才曉得遠遠不足,遺忘傅子杉……也許,她需要一輩子。
聽見腳步聲,程馥雙直覺抬頭,還以為會撞見活生生的傅子杉,不料卻看見前世的丈夫。
夏宜秋笑得溫文儒雅!肮媚镆蚕矚g神捕傅子杉的故事?”
程馥雙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想說,我喜歡他的人,勝于他的故事,但終究沒有說出口,她只是笑著,笑看前世的丈夫,笑著回憶當年原主感受到的幸福。
然后,漸漸的,她的笑容里浮現一股淡淡的哀愁。
她死于他的手,也許不是他的意思,但是原本夫妻情深,下場竟這般不堪,這個年代,仕途重要、家族重要、長輩重要,獨獨男女感情排在最末,有也好、無也罷。
這是原主的,也是夏宜秋的悲哀。
她想把冊子還給夏宜秋,他卻搖頭道:“是我唐突了姑娘,這本書,就當做賠禮!
程馥雙尚未說收或不收,只見程馥瑀快步奔來,怒氣升揚,在看見夏宜秋時,拉起嗓子說道:“夏哥哥,你見過我八姊姊了?八姊姊怎么沒待在屋里繡嫁衣,反倒在外頭亂逛?下個月就要嫁進六皇子府,要是嫁衣來不及繡好,可怎么辦才好?”
皇子側妃的嫁裳哪需要她親自動手?程馥瑀這番話,不過是提醒她認分,別招惹外男,也意在提醒夏宜秋,程馥雙不是他可以沾染的女子。
揚眉,她發現夏宜秋眼底浮上一抹黯然,但在她看來,分外諷刺。
他喜歡她又如何,不久后,他便會為了家族,親自送她上路。
但程馥瑀沒說錯,她是該認分。
這位鮮少露面的六皇子寧熙鏵,傳言他體弱多病,從不外出。
在后宮時,多少還有人見過他,但自從他出宮立府之后,再沒人看過他的尊容。
是病得下不了床?還是性情孤僻,不愿與人來往?或者其實是個聰明人,不愿攪進皇位之爭?
聽說就連他的正妃,也從未出過六皇子府一步,而年節時,皇上也準他們無須進宮。
這種情況有兩種可能,一是他無黨無派,不卷入政爭,二是他根本不受皇上待見。
程馥雙依稀記得,前世在政爭之后,六皇子非但沒有受到牽連,還被新皇重用。有人說寧熙鏵無功卻受祿,只是新皇為表現對兄弟的寬慈,畢竟當時死了好幾個皇子。
無論如何,嫁給六皇子當側妃,便注定她必須被關在高墻里一輩子。
究竟是無期徒刑好,還是死刑來得干脆,她實在無法回答,唯一讓她不平的是,她終究沒為母親他們報仇,沒順利把蘇紅櫻擠下皇后寶座,唯一令她寬慰的是,皇上還記得向她允諾過的,要程家歸還母親當年的二十幾萬兩嫁妝。
這十幾年,程家死而復生,雖不像過去那樣明目張膽,但身為目前呼聲最高的二皇子黨,自然能從各處搜刮不少。
只是,為了還債,前段日子賣田、賣地、賣鋪子,程家的財產被她拿走一大半,害得其他幾個程家的出嫁女的嫁妝大幅縮水,尤其是程馥瑀,看著她的眼光中,總帶著一股濃濃的恨意。
除了二十幾萬兩白花花的銀子、銀票之外,程馥雙還得了皇帝和淑妃娘娘賜下的嫁妝,總共有一百二十八抬。
往好處想,就算關在監獄里,她至少是個富犯人,拿點銀子賄賂獄卒,也能吃香喝辣、自在逍遙,只是沒有人分享,再好吃的東西,也會失了滋味。
這一刻,她分外想念娘、想念張叔張嬸和紙兒筆兒。
雖是嫁給皇子當側妃,說白了,就是抬個小妾進門。
因此沒有人上門迎娶,沒有人鬧洞房,把人往皇子府一抬,就算了事。
嬤嬤將程馥雙引入喜房后便退了出去,關上門,她迎來的,是一片寧靜。
也許是認定她嫁給六皇子是顆廢棋,也許是因為她在皇帝跟前提及陳年往事,狠狠地往程家人臉上甩了個大耳刮子,所以雖然程家表面上不能說什么,但對她的婚事確實不上心,除了東西對象,沒有幫她準備半個陪嫁,就讓她一人嫁進門,所以她餓了、累了,自然不會有人在旁邊噓寒問暖。
但她不害怕,與其讓程家塞幾個眼線,不如過了這陣子,再另外買幾個合用的下人回來。
因為歷史出現誤差,她現在不清楚了,沒有夏家那幾碗毒茶,她在六皇子府里,能不能平安終老?
她在心底猜測,那位六皇子,會不會身體虛弱得進不了新房?如果是的話,她倒真能松一口氣。
就在她遐思之際,她聽到房門被推開的聲音,腳步聲由遠而近,她透過喜帕下緣,看到一雙黑色靴子走近,最后在她面前站定。
對方用桿秤撩起喜帕,程馥雙抬頭,在接觸到那雙似笑非笑的藍眼睛時……她徹底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