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盎然的庭園,花木扶疏。
巒峰相疊的假山,從中冒出清澈的山澗,順著攀附于假山的綠草緩流而下,注入人工開鑿的湖泊。水波盈盈的湖水,映出曲折的彎橋,紅色的欄桿之上,停著幾只飛倦了的蝴蝶,一只飛鳥從它們的上空掠過,蝴蝶因受驚而展翅,此情此景,彷若是一幅畫。
好美呀,這地方。
花橙倩拎著醫箱,跟在花老爺子后面,邊穿越回廊,一邊好奇探望。
如果她不是那么確定他們身在京城,會以為他們到了江南水鄉,這庭院到處都是水。
「茜兒,跟好,別亂看!够ɡ蠣斪幼钭⒅丶医,不希望自己的女兒被人說沒規矩,花橙倩連忙回頭正視前方,再也不敢亂瞄。
「是,爹爹。」好不容易父親才肯讓她隨他出診,她可不能搞砸了這次機會。
「花大夫,這邊請。」總管領著花家父女二人穿越一進又一進的院落,直到最里面的院落停下。
「老爺,花大夫來了。」總管在其中一間廂房外喊道。
「快請!辜纠蠣斆黠@已經等候他們多時,總管連忙推開門請他們進去。
隨著雕花精美的門板開啟,花橙倩忘了爹親的吩咐——不可表現出好奇,忍不住拉長脖子窺視房間里的人影。
早在來季府之前,她就知道這次出診,是為了給季老爺的獨生子看病的,他在半年前撞傷頭,變得癡癡傻傻,連自個兒的親爹都不太認得。
「花大夫,這是小犬——玄棠,請您快過來幫他看看。」季老爺子比誰都急,他就靠這個寶貝兒子繼承香火,務必得治好才行。
「好,我看看!够ù蠓蜃叩郊拘牡拿媲埃偣芰⒖虨樗醽硪巫,花橙倩站在父親的身后,目不轉睛地看著對面坐著的男孩。
她發現這位叫季玄棠的男孩,長得眉清目秀,眼神流露出天真,笑容比陽光還要燦爛,如果不說,還真看不出來哪里傻。
「茜兒!够ù蠓蛳仁菣z查了季玄棠的眼睛,找不出什么異狀后跟花橙倩要醫箱,花橙倩趕緊回神把醫箱從肩頭上卸下來交給父親。
只見花大夫從醫箱中取出針包,拿出針在季玄棠的前臂和手腕處各施了幾針,季玄棠沒什么反應。
花大夫接著又仔細摸了一下他的頭,半年前撞到的傷口早已愈合未留疤痕,貿然施針恐有危險,不宜動手。
花橙倩好奇地看著她父親,在仔細為季玄棠把脈后,眉頭緊蹙地將季玄棠的手放下。
「怎么樣,花大夫,小犬有沒有可能好轉?」季老爺在一旁心急如焚,而花大夫只能嘆氣。
「只怕在下的醫術不精,無法醫治令公子!够ù蠓驌䦟嵰詧,季老爺聽了以后臉色慘白,幾乎承受不住。
「花大夫,請您無論如何都要救救小犬!辜纠蠣斀辜卑!肝揖托倪@么一個寶貝兒子,季家龐大的家產都要靠他繼承,他若是這么一直癡傻下去,將來如何是好?」現在他的身體尚稱硬朗,還可勉強維持家業,但他總有老去的一天,真到了那個時候,恐怕是后繼無人。
「季老爺可以再娶一房偏門為您生兒育女,繼承家產!够ù蠓蚪ㄗh。
「不瞞花大夫,老夫在多年前因打獵誤傷了要害,再也無法生育,玄棠是老夫唯一的希望!顾蚕脒^納妾,然而任憑他娶再多偏房,都不可能有子嗣,何必自找麻煩。
「這……」
「花大夫也應該聽說過,小犬玄棠未跌傷頭之前被稱作神童,無論是行棋作畫或是寫文章皆難不倒他,就此放棄任他變得癡傻,老夫實在是不甘心哪!」
季玄棠是季老爺幾近不惑之年才得到的獨子,身為季氏家族的繼承人,季玄棠可謂是集三千寵愛于一身。宗親們重視他,老太爺疼愛他,就連老天爺也對他照顧有加,賜予他俊絕清秀的長相,更賜給他一顆常人望塵莫及的腦袋,據說年紀不過十來歲,文章卻寫得比狀元還來得精彩,「神童」的稱號因此不脛而走,幾乎大明國的所有百姓都知道,京城季氏出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季老爺……」花大夫面露為難的表情,不是他不想救,而是他救不了,然而他又不想傷季老爺的心,拒絕的話一直說不出口。
一旁的花橙倩這時再也看不過去,于是開口。
「爹爹,我可以帶季公子一同去花園玩耍嗎?」花橙倩覺得季玄棠很可憐,大人們在他的面前討論他的病情,他卻只能一個勁兒地傻笑,無法表示任何意見,讓她看了于心不忍,直想幫他。
「茜兒……」對于女兒突兀的提議,花老爺有些驚訝,但隨后想想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妥。
「也好,你就帶季公子出去走走吧!」花老爺點頭答道。
「花大夫,這位是……」季老爺打量花橙倩,似乎到這一刻才發現她存在,但其實她已經在一旁站立多時。
「這是小女,小名茜兒,她跟在下學了三年醫術,已經懂得不少東西!够ù蠓蚪忉!讣纠蠣敱M可以放心將令郎交給小女,她一定會好好照顧令郎!
「是的,季老爺!够ǔ荣辉谝慌源钋。「我一定會照顧好季少爺,請您不必擔心!
花橙倩小小的臉龐上,有著超出實際年齡的沉穩,季老爺轉向花大夫尋求他的意見,花大夫點點頭表示沒問題,季老爺方才露出笑容。
「原來,你是名女大夫!失敬失敬。」季老爺本意是要開花橙倩玩笑,沒想到她卻異常認真。
「我要繼承爹爹的衣缽,和他一樣當個出色的大夫,醫治全天下人的病!够ǔ荣粓远ǖ难凵褡C明她不是隨便說說,她必定會追隨她父親的腳步鉆研醫術。
「你真了不起,那么玄棠就拜托你照顧了!够ǔ荣怀錾谋憩F教季老爺不由得一陣感慨,如果他的兒子當初沒有摔壞腦子,現在必定和她一樣優秀吧!
「是,季老爺!够ǔ荣还郧傻攸c頭,轉向季玄棠。
「季少爺,咱們一道出去玩,好嗎?」她像個大姊姊似地牽起季玄棠的手,他看著她傻笑,用力點頭。
「好,出去玩。」季玄棠的表情純潔天真,花橙倩溫柔地笑了笑,心想嬰兒不過如此。
花橙倩就這么領著季玄棠到花園玩耍去了,說是玩耍,花園里其實也沒有什么可玩的,除了茂盛的花草和翩翩起舞的蝴蝶,最有趣的要算隱藏在花葉之間的各類昆蟲,偏偏花橙倩又最怕蟲,因而遲遲不敢靠近。
「你看,蝴蝶飛來飛去,好漂亮哦!」花橙倩覺得無聊,季玄棠倒認為有趣,小臉閃閃發亮。
「是呀,真漂亮!够ǔ荣蛔⒁暭拘牡难劬Γ难凵袂宄杭儍舻梅路鹨幻骁R子,反映出人間的喜怒哀樂,唯獨反映不出他自己的想法。
這瞬間花橙倩更同情他了,如果他未曾跌傷腦子,該是一個多么令雙親感到驕傲的男孩啊!
「你幾歲了?」她猜他不超過十歲,頂多上下。
「十歲!辜拘男ξ。「你幾歲?」
「我九歲!顾真會猜,一猜就答對。
「那你比我大一歲。」季玄棠肯定的說道。
「不對,是小你一歲!够ǔ荣粨u頭。
「是嗎?」季玄棠的雙眼流露出困惑,一邊還伸出十根手指細數,怎樣都數不清。
花橙倩見狀不禁脫口而出——
「聽說你沒跌跤之前被稱為神童!」她一說完就后悔了,罵自個兒多嘴,說不定他根本聽不懂。
「什么是神童?」他果然聽不懂她的意思。
「就是很厲害的小孩,幾乎什么都會,一般人管這種小孩叫神童!顾M可能解釋得簡單一點兒,怕季玄棠越聽越迷糊。
「我很厲害嗎?」季玄棠只會傻笑,花橙倩壓根兒多慮。
花橙倩頓時說不出話,他曾經是個連狀元在他面前都要覺得汗顏的天才神童,如今卻連自己厲不厲害都無法辨別,更別提他還算錯了年齡。
她真的非常、非常同情他,雖然他的遭遇不關她的事,她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為他感到悲傷。
「你快到這兒來!」
可季玄棠完全感受不到她的悲傷,臉上充滿終于找到玩伴的快樂神采。
「你看這些花,開得好漂亮,聞起來很香哦!」
看來他平日的玩伴只有這些花花草草,和不時停留在身上的蝴蝶,難怪他開口就是這些東西。
「我家也種植了一些花草,我還姓花哦!我叫花橙倩!怪徊贿^她家種的都是些藥材,不像他家種的純為觀賞之用。
花橙倩主動報上姓名,但季玄棠聽話只聽一半。
「那你一定很適合戴花。」他順手拔了一朵玫瑰,插在花橙倩的頭發上,花橙倩登時愣住。
從來沒有人送花給她,更何況還在她頭上插花,她真的很不習慣。
「這、這個樣子好奇怪……」她伸手想把花拿掉,季玄棠笑了。
「才不會,我覺得你這個樣子看起來好漂亮,好像花仙子!
他天真的笑容有如冬陽,曬得她的心暖暖的。
「謝謝你。」六歲起,她父親就明白告訴她,未來她們三個姊妹都要繼承家業,她排行老大,要負起更多責任。
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就成天與醫書、藥草為伍,學習該怎么施針,該怎么煎藥,該怎么為患者清洗傷口,也因此她的指甲永遠都是臟的,不是卡著藥草的殘屑,就是患者的臟血,這是第一次有人送花給她,還稱贊她是仙子,說她不高興是騙人的。
「不客氣。」季玄棠好高興他的善意得到回應,一般人只會指著他的臉笑他傻,沒人肯跟他玩,頭上戴著他送的花。
感染到他朝陽般和煦的笑意,花橙倩的嘴角也跟著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和風徐徐,吹拂在兩人稚嫩的臉龐上。
在這一刻,愛苗已在兩人的心中滋長,雖然幼小,雖然模糊,但是彼此都留下極好的印象,盡管這可能只是花橙倩單方面的感覺,但季玄棠從此在她的記憶里面占據一塊角落,直至成年。
一條黑色的毛毛蟲,不知在什么時候無聲無息爬上花橙倩的衣服,嚇得她連聲尖叫。
「啊,有蟲!」她嚇得想把毛毛蟲撥開,又怕手會碰到毛毛蟲,幸好這時季玄棠幫她解決了這個問題。
「是毛毛蟲!顾焓帜米呦x子,花橙倩以為他會像一般小孩那樣,將它丟在地上用力踩死,沒想到他卻把毛毛蟲小心放回葉子上,轉頭對著她笑。
「現在看它很丑,可是它以后會長成漂亮的蝴蝶!
他善良的心地一覽無遺,花橙倩的心頭霎時更溫暖了,在這一刻真正喜歡上他。
「你以后會常常陪我玩嗎?」季玄棠也喜歡她,希望她能一直陪著他。
「我是隨我爹爹來的,恐怕以后沒有機會再來!沟热婚_口說他沒指望,就不可能再特地到京城來為他診治。這是他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面,真的很遺憾。
「哦!」她的回答讓季玄棠整個人都泄氣,臉上光采盡失。
「但是我不會忘記你的。」花橙倩見狀連忙為他打氣。「我會永遠記得這一天!」
「我也不會忘記你!辜拘牡男∧樣只貜驮鹊墓獠伞!冈蹅兪呛门笥!顾麤]有朋友,沒人愿意跟他做朋友,他的堂兄弟們都討厭他,不跟他玩。
「嗯,咱們是好朋友!够ǔ荣挥昧c點頭,季玄棠也是她交到的第一個朋友,對她來說一樣珍貴。
「打勾勾。」季玄棠伸出手,對花橙倩做出承諾,她伸出手,抓住這份承諾。
「少爺,您在哪兒?該進屋喝藥了!」
正當花橙倩以為時間會就此凝結,仆人的呼喚聲打破了這溫馨靜謐的一刻,她只好回過神。
「茜兒,咱們也該走了!够ù蠓蝽樀栏腿穗x開,來花園呼喚愛女,花橙倩再不愿意,也只能跟季玄棠道別。
「我要走了,再見!顾t著眼眶,臉上寫滿了不舍。
「你不要走,留下來和我一起玩嘛!嗚……」季玄棠亦是淚眼婆娑,臉上盡是落寞。
「不要哭,咱們一定會再見面的!顾参克
「什么時候?」季玄棠嗚咽著要答案,而花橙倩答不出來,怕這一去就是永別。
初識的兩個稚幼孩童,只能被大人牽著手越分越遠,眼淚越流越多。
再見!
在眼眶里打轉的淚水終于決堤,流下臉頰,流進內心,流進多年后的夢境。
……!
猛然張開眼睛,花橙倩看見的不是小男孩的臉,而是架子床的床頂。她轉過頭看向窗外,天邊的月亮大而圓宛若銀盤,反映出來的卻是她空虛的心,或者該說是空白的感情。
花橙倩足足瞪了床頂的格板好一會兒,才掀開棉被,下床穿鞋。
她走到窗邊,倚著窗框仰望天際,仿佛在月亮中看見季玄棠的臉。
已經好久沒作過這個夢,原本她以為自己再也不會作這個夢,如今又想起那多年不見的小男孩,究竟是為什么?
擺在案上的信,給了她最好的答案,她走到案前將蠟燭點著,藉著微弱的燭火將來信的內容重看一次。
這封信是季玄棠的二叔捎來的,內容大意是說季玄棠約莫在一年前,因為撞擊到頭部突然間恢復聰明,族人不放心,希望能將季玄棠送到回春堂好好檢查,并在回春堂休養一個月,請求她收留季玄棠。
坦白說,這信寫得語焉不詳,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都沒交代清楚,這若換做是別人發信,花橙倩根本不會搭理,問題是她只要瞧見「季玄棠」三個字,整個人都呆了。
季玄棠,多教人懷念的名字。自從當日一別,已過了十二個年頭,這十二年之中,他過得可好?曾經想起過她嗎?還是一樣只會傻笑?
一股濃濃的思念之情,頓時塞滿她的胸口。為了再見他一面,她毫不猶豫地提筆回覆季二爺,說她很樂意收留季玄棠,而那已經是六天前的事。
一想到明天便能見到季玄棠,她的心就不聽使喚地狂跳,整個人心神不寧。
她知道自己很傻,恢復聰明以后的季玄棠并不見得還記得她,可她就是無法冷靜,無法如往常一覺到天明。
不過,說也奇怪,他都已經癡傻了十多年,為何能在一夕之間恢復聰明?她記得爹當時明明說過他已經沒有救。
花橙倩百思不解,但她只要一想到明兒個就能見到季玄棠,到時候再親口問他還來得及,也就沒有那么在意。
將信折好放回到黃色信封,花橙倩強迫自己再回到床上睡覺,只是任她再怎么努力,她都睡不著,都無法從興奮的心情中跳脫出來。
街上的更夫,每隔一個時辰就會打更要大伙兒小心火燭,隨著他手中的銅鑼打響,終于來到五更天。
鏘!
花橙倩反正睡不著,干脆起來做些家事。自從花橙蕾嫁到京城以后,回春堂又少了一個幫手,她除了得干原先的活兒,還得再分擔花橙蕾之前的工作,病人一多便會忙不過來。
只見她一會兒跑藥房,一會兒跑廚房,忙碌得像顆陀螺。即使她已經如此忙碌,還是無法平復緊張的心情,最后索性去內院照顧花草。
她種在盆子里的藥草叫「天仙子」,是一種能安神定痛的藥草,只是有大毒,使用時要小心。
她預計季玄棠不會這么早抵達回春堂,如果他到了她一定會知道。有錢有勢的公子哥兒最注重排場,往往還沒抵達醫館就先敲鑼打鼓,怕鎮民沒瞧見有錢大爺到羅新鎮一游,一般的有錢人家都如此了,季氏是京城最有錢的家族,他們的繼承人出門排場一定更驚人,說不定后頭還會連排好幾輛車,她只需要耐心等著。
花橙倩十分專心整理盆中的藥草,根本沒想到會有人膽敢未經她的允許隨便進到內院。
踩著有如風一般輕盈的腳步,季玄棠無聲無息來到花橙倩身后,居高臨下看她整理藥草。
花橙倩未發現背后有異狀,一直到季玄棠開口。
「我當是什么寶貝,原來是天仙子。」
自身后突然竄出的說話聲,使得花橙倩猛然停止拔雜草,轉頭看向季玄棠,驚訝地瞠大眼睛。
「你就是花橙倩吧?」他俯視她陡然放大的瞳孔,她看起來似乎吃了一驚,或許他應該先自我介紹。
「我是季玄棠,你的病人!顾膽B度非常輕松,幾乎稱得上是輕佻,花橙倩依然只能張大眼睛凝視他。
季玄棠揚起一邊的嘴角,看樣子他不該貿然闖進人家內院,都嚇壞了人家。
「哎呀呀,看到了一樣令人厭惡的東西!顾榈剿幉莸娜~片上有只毛毛蟲,于是彎腰抓起毛毛蟲。
花橙倩根本還沒有意會到發生什么事,就看見他五根手指用力一掐——毛毛蟲原先還豐碩肥滿的身軀,頓時裂成碎塊。
花橙倩當場呆住,仰頭不可思議地看著季玄棠,猶如他們當年打勾勾,時間也在這一刻凝結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