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已經(jīng)轉(zhuǎn)進單人病房的古維瀚睜開眼,感覺手被人握住,他偏頭,看見徐瑀玲坐在椅子上,頭趴在床邊睡著了,握著他手的,是她纖小的手掌。他輕輕抽手想摸她,誰知還未完全抽出手,已驚醒趴睡的她。
她抬頭,揉揉眼睛,松開握著他的手,尷尬微笑。
“我怕睡太沉,你醒過來我不知道,所以才握住你的手。你想喝水嗎?還是想去洗手間?”
“都不想。對不起,麻煩你了,你可以回去睡,我一個人沒關系!彼奶鄣孛~頭上因趴睡而紅成一片的印痕,這樣睡,一定不舒服。
“我想陪你,我害你住院,當然有責任要照顧你!
“你不要亂想,我本來就腸胃不好,跟你沒關系!
“你應該告訴我你不能吃辣,醫(yī)生說你胃出血,我自責得要死。我保證,以后不會再做辣的食物了!
“對不起,害你擔心,你回去睡好不好?”
“不好。反正周末放假,不用上班,我要在這里照顧你。張醫(yī)生說你最好住院四天,好好調(diào)養(yǎng),就能恢復健康!
“我知道他說什么,但我不想住院!
“不行!拜托你聽我一次好不好?”
他不想屈服,可是……她燦亮的眼眸里有請求,她說話的語氣很……撒嬌,他發(fā)現(xiàn)自己,壓根沒有能力拒絕她。
“瑀玲……”他想抗議,聲音卻很虛。
“拜托你,好不好?拜托……”她忽然站起來,彎身看他,接著低頭,唇溫吞吞地貼上他的,像小鹿般舔他、吻他,她的氣息渡向他,麻昏他的神經(jīng),讓他有片刻分不清東南西北、黑夜白天、身處何方。
她真甜……奸詐,居然在這種情況下,第一次主動吻他,讓虛弱的他更無力。
“拜托你,聽我的話……”
她的唇移動著,從他的唇一路吻至他耳窩,他敏感得想喘息。老天,他是病人,不該受這么火辣的刺激,可他好想……好想撲倒她。她輕聲細語在他耳邊懇求,這簡直是最甜蜜又最磨人的懲罰。
“拜托你,維瀚,拜托……”
“好……我住!彼静粩乘臏厝峁,索性搖白旗投降。
“謝謝你!毙飕r玲笑開臉,暖暖的小手覆上他臉頰,輕輕摩挲。
“我討厭醫(yī)院的藥水味!”他忍不住抱怨。
“那簡單,我會幫你準備美麗的鮮花、舒緩情緒的精油,為你趕走藥水味。”她甜笑。
窗外天色更亮一些,兩人不約而同朝蒙蒙亮的天空看去,回頭相視而笑。古維瀚伸出沒打點滴的左手,摸摸她臉頰,她氣色不是很好,明顯是因為沒睡飽的關系。
“真的不回去睡嗎?你看起來很累!
她微笑,搖搖頭關心問著,“你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現(xiàn)在很好,別擔心!毙念^暖暖的,他很久沒感受過這樣的關心了,很久很久,久到他都快遺忘被關心的滋味有多溫暖。
最早讓他感受到關心暖意的,是張醫(yī)生。
第二個關心他的人,是初戀女友,后來卻選擇嫁給經(jīng)濟條件比當時的他好太多的另一個男人。
他其實從不曾怪過她,只是偶爾午夜夢回會覺得遺憾,遺憾當時的他能力不足。
第三個對他付出關心的,是他的前未婚妻,他曾經(jīng)以為他們能牽手一生一世,直到他無意間在同父異母哥哥的床上,撞見兩人翻云覆雨。
前未婚妻跟他哥哥上床的原因,其實再簡單不過,因為他同父異母的哥哥是集團第一順位繼承人……
那是傷他最重、最深的一次,傷得他有好些年痛恨女人,認為所有女人都拜金虛榮。
“你累不累?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我不累。你是這世上,第四個關心我的人!彼⒅,突然說。
她排名第四?這么前面。他說出的數(shù)字,惹得徐瑀玲心頭一陣酸,因為他又是這種寂寞的語氣。
古維瀚三十歲,他活了三十個年頭,真正關心他的人,竟不到五根手指頭,她聽了真的好難過。
“張醫(yī)生說……”她想告訴他,張醫(yī)生說了一些他的事,但古維瀚打斷她。
“我知道張醫(yī)生說了什么,你離開急診室之前,我已經(jīng)醒了。你想不想聽我說,說一個完完整整的故事?”他也不曉得自己怎么了,就是想讓她知道真正的自己,不是奇宇集團接班人的那個他,而是那個曾經(jīng)吃不飽、穿不暖,餓到頭昏眼花、腸胃出血的他。
“我想聽,請你告訴我!
她清亮的眼探進他深黑色的雙瞳,暖了古維瀚冰涼許久的心。
“很久很久以前,你曉得的,所有童話故事都要從很久很久以前說起,我的黑色童話故事當然沒有例外,也要從很久很久以前說起,有一朵很漂亮、很漂亮的酒國名花――”
真要說,他說故事的起頭技巧還真不怎么樣,如果黑色童話代表悲慘故事,這樣開頭還挺好笑的,徐瑀玲笑了笑,但聽得越久,她就越笑不出來,天色越明亮,她的神情就越陰暗,聽著聽著……她淚流滿面。
他說,美麗的酒國名花攀上奇宇創(chuàng)辦人,是悲劇的開始,因為創(chuàng)辦人從頭到尾只是玩玩罷了。他說,酒國名花為愛生下他,以為一個兒子能留住男人的心,但創(chuàng)辦人的心在元配身上,他真的只是偶爾在外頭逢場作戲而已。
美麗的酒國名花轉(zhuǎn)而恨兒子不爭氣,不能替她留住男人的心,動輒打罵,要不就一出門幾天幾夜不回家,也不管年幼的兒子怎么吃喝生活。
可憐的小男孩,最高紀錄有五天沒吃到食物,只能喝自來水、冰箱剩下的幾瓶飲料過活,沒餓死算是奇跡。
他是這樣挨餓的?徐瑀玲滿臉的淚,心疼萬分,古維瀚卻說得好云淡風輕,彷佛他說的過往,只是與他毫不相干的故事。
“你爸爸都不管嗎?”她真的不能想象,就算對酒國名花無心,再怎么樣畢竟是自己的孩子,怎么狠得下心?
“他不曉得,他認為每個月固定付幾萬塊生活費,就算盡到他該盡的義務。傻瓜,你哭什么呢?都是過去的事了!惫啪S瀚笑了,揉揉她的頭,抹去她落個不停的眼淚。
“你好可憐……”她哽咽,也想收住淚,但想到當時小小的他竟然五天沒吃,她就難過得不能自己。
“真是愛哭的傻瓜!還想不想繼續(xù)聽?你再哭,我就不說了。”她晶瑩明亮的淚滴,像世上最寶貴的珍珠,一串一串繞住他,溫潤地撫平他心頭殘余的痛。
“好嘛、好嘛!我不哭、不哭了。”她急忙抹掉眼淚。
他輕笑,繼續(xù)說下去。
酒國名花的兒子在爹不疼、娘不愛的情況下捱過童年,若不是十歲那年重病,他的苦日子可能得再熬個幾年。十歲那年他盲腸炎,酒國名花跟新金主去香港五日游,回來才發(fā)現(xiàn)他半死不活倒在客廳……
成了他救命恩人的張醫(yī)生,雖然對酒國名花一見鐘情,卻不假辭色,狠狠罵了她一頓,說她能把一個十歲的孩子照顧成非洲難民,這在臺灣簡直讓人匪夷所思!
正義感十足的他,通知奇宇創(chuàng)辦人兒子病危的消息,從此,古維瀚的生活有了改變。
創(chuàng)辦人良心發(fā)現(xiàn),將他安置在另一住處,為他找來管家,細心照料出院的他。不過身心皆已受創(chuàng)的他,對父親的安排毫不感激,但也不想再回到從不曾好好當過一天母親的酒國名花身邊。
于是,他繼續(xù)過著爹不疼、娘不愛的生活,唯一不同的是,再也不用挨餓了。
直到他考上建中那年,父親的元配因病餅世,才正式將他接回家,給他一個姓、一個新名字,他變成現(xiàn)在的古維瀚。
“你改過名字?”
“我本來從母姓,想不想知道我以前的名字?”
“想!
“姜蔚鈞。姜太公的姜,蔚藍天空的蔚,雷霆萬鈞的鈞!
“蔚鈞,很好聽的名字。你想念以前的名字嗎?”
古維瀚搖頭,過去的名字,代表過去的痛苦,他不懷念,但聽她喊他從前的名字,竟有幾分感傷。
“不管你喊我現(xiàn)在的名字,或過去的名字,都那么好聽。”“那是因為不管過去或現(xiàn)在,你的名字都很好聽!
他握住她的手,拉到唇邊親了親之后,繼續(xù)未完的故事。
酒國名花在他大二那年酒精中毒,回天乏術,當時的他,心里有太多宣泄不開的埋怨,所以拒絕參加葬禮。
話到這里,他突然停下,若有所思看向徐瑀玲,好半晌才說:“這就是我為什么堅持你該好好安葬你外婆的原因。到頭來,血緣終究是血緣,再多、再深的埋怨,都會被時間沖淡,剩下的只有遺憾,”他握了握她的手。
原來如此……她現(xiàn)在才明白,多管閑事的他,只是不想她重蹈他過去的遺憾,他一定很后悔沒送母親最后一程。
“謝謝你!彼可纤男靥牛前参,也是索求安慰。理解了他的善意,她滿心感激。
古維瀚接著又說起初戀女友、說起論及婚嫁的未婚妻、和夫婚妻跟他哥哥帶給他的難堪……說著說著,他發(fā)現(xiàn)那些過往,全變成無重無害的清風,輕輕從他眼前飛過。
“你跟你哥哥和好了嗎?你原諒他了嗎?”她忍不住問。
“沒來得及和好。發(fā)生那件事半年后,有個晚上他酒駕撞上大貨車,當場死亡。雖然我們的感情從沒好過,不過我真的不怪他,他的條件確實比我好!彼酀瓬\笑。
徐瑀玲安靜許久,聽完他的黑色童話,她的心情好沉重,她一直以為他是天之驕子,是要什么有什么的有錢貴公子……
沒想到,他根本不是她所想的那個樣子。
他吃過苦……不,是吃足了苦頭,在他平淡的敘述底下,承受的是巨大的痛苦。
他緩緩低述,“我現(xiàn)在的身分,是因為我哥哥死了才得到的,奇宇集團本來該是他接手!彼ǘǹ粗兄Z,“你是什么身分并不重要,你就是你。維瀚,這一年,我一定要好好照顧你!”
只有這一年嗎?這話,他差點脫口而出,就差那么一點。
也許,氣氛太美好,美好到他想跟她一直過下去,這是一時沖動吧?望她清澈的眼睛,他最后笑說:“那我就乖乖讓你照顧一年。”
至少他有一年可以慢慢思考,想跟她一直走下去的念頭,究竟是堅定,還是沖動。
“一言為定!”徐瑀玲伸出手,要跟他打勾勾。
“一言為定!彼采斐鍪,跟她定下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