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喜歡的……怎么可能?
絕對沒有的!
他雙目瞬也不瞬牢牢瞪住那名美婦,后者衣裙樸素,容顏未妝,她頭上包著巾子攏住發絲,挽在臂彎的小竹籃里有好幾顆新鮮雞蛋。
他看她,她也把他看回來。
她眸角有極淡的細紋,紋路往上飛挑,一副笑咪咪的模樣。
既是心里喜歡……
思緒震蕩得厲害,震開層層凝滯,他想著美婦的話,看著她可親笑顏,欲駁斥,卻如何也駿不了一句。
“你瞧起來不過十八、九歲,那姑娘甫滿十六,這知好色則慕少艾的年紀啊,既是入了心傾慕著,多去親近不也挺好?”
美婦的溫言淺笑讓他一雙瞳心顫得厲害,費了好大功夫才蹭出聲音——
“我沒有……”
美婦輕呼了聲!澳隳樇t了呀?!”甜脆笑音漾開,她笑著點頭,眸底閃亮!昂煤⒆印嗪玫暮⒆。”
苗淬元極少、極少……唔,不,應當說,他從不曾未戰便敗,然此時此際竟似如何都翻不了身,面對這名嬌小美婦,言談不過幾句,他已有慘烈之感。
“娘!”
當那已熟悉的潤音響起,腦中“轟”地驟響,他神魂凜然。
迅速回頭,那個被他一直看、看得兩眼不眨的姑娘不知何時來到他面前。
她在瞧他,整個庭院的人都在瞧他,小富泰美婦更是興味滿滿地拿他直瞧,而她喚這位美婦……娘?!
“苗大爺,這是我家阿娘。娘,他就是‘鳳寶莊’的家主,咱們‘崇華醫館’的這塊地方就是跟他賃下的。”朱潤月知道他遲早要尋上門,但來得這樣快……還是令她有些愕然。
苗淬元實不知哪兒不對勁,就是渾身不對勁!
所有想對美婦發的火、駁斥她的話,眨眼間全滅了、沒了。
說坦白了,又不是他家長輩,跟他更無商場上的利益關系,他卻本能地繃直身背、收顎挺胸,欲扮出玉樹臨風佳公子的模樣給對方瞧。
他腦袋不對勁了是吧?!
朱夫人聞言,恍然大悟!霸瓉硎敲缂掖鬆敚蹅兗议|女前晚承蒙您照顧了!
“娘啊……”朱潤月咬咬唇,飛快瞥了苗淬元一眼。
承蒙他照顧?
到底誰顧誰、誰承誰的情……像一下子也難分清。
還是她阿娘故意這么說,話中帶諷嗎?
在生意場上混久了,對方的一句話總能斟酌出好幾個面向,但這會子,苗淬元實覺聽不出本意。
抑或……本意即是字面上的意思?
朱夫人笑時,雙頰有深深的酒渦!拔腋鶕臉O了,她爹還想借船出去尋人,幸得苗家舫舟將她載回湖西邊上,苗大爺還遣家仆送她回來,當真有心!
有心?有……什么心?!
苗淬元又覺被她的話繞渾,面龐詭異地一直冒熱。
“舉手之勞罷了!彼晕⒆鞫Y。不確定前晚的后半夜是如何發展,亦不知朱潤月是怎么跟家里人提及,所以僅能先以場面話應付。
“是嗎?那挺好、挺好!敝旆蛉四盟鼻,還上上下下打量,很感興趣似。
“苗大爺來訪‘崇華醫館”,莫不是有話想跟潤月——”
“娘,苗大爺是來取回東西的。我呃……我之前跟苗大爺借了東西沒還,說好今天來取的!敝鞚櫾乱话炎プ∶绱阍囊滦洌吨庾。“娘,這事我自個兒理會得,我出去一會兒,一會兒就回來啊!
“咦?潤月啊,上哪兒去呢這是?”
“去湖邊,沒上哪兒。娘別跟,煲好的老火湯擱在灶房,娘乖乖喝去!
苗淬元不由自主移動雙腿,回首見朱夫人倚門而立,臉上興味依舊盎然。
他氣息微窒,像發病前兆將又來襲,然這回面上不沁冷汗,卻直烘熱氣。直到被扯著走下土道,來到湖邊坡地,他才救回神志,驀地頓住腳步。
他們來到的所在,恰是他先前經過時瞧見的開滿小花的坡岸,只是此刻僅有他們倆,已不見那對并肩走在湖邊的男女。
之前看人家,那叫春日情長,現下換他和朱家姑娘處在一塊兒,卻是亂七八糟啥滋味都冒出來。
他不走,朱潤月自然拉不動他。
暗嘆口氣,她旋過身,對他微微一福。“我娘熱情好客,有時也寶里寶氣,適才倘是說了什么不愛聽的,苗大爺別往心里去!
苗淬元是來興師問罪的,他深以為如此。
垂眼看她,那晚與她“交手”的種種在腦海飛掠……
這姑娘著實膽大,他得理不饒人,她能穩住。
他指責她家醫館盡得好處,她能堅定立場。
該拚搏時,她沒有瑟縮,湖匪被逼得狗急跳墻,她身陷險境,卻能回應他的厲聲叫喚,知道可拿自身當餌,為他誘敵。
明明是來興師問罪的,可腦海里轉的凈是這些,是要他找哪一條罪來問?
佯裝高深莫測般撇開臉,暗自調息后才又看向她——
“你說你阿娘有哮喘的毛病,我問過老金,他也說朱大夫之所以舉家南遷,是因為南邊溫暖些,適合朱夫人養病。我以為你阿娘身子骨不好,定然弱不禁風,今日一見……”輕咳一聲!暗故俏蚁肫!
他家娘親亦是根底太虛,完全是個病美人,當他得知她阿娘亦體弱多病,便覺定是與他娘親一樣,溫柔似水,氣息輕淡,蒼白惹人憐。
結果,根本不是。
她娘珠圓玉潤得很,笑起來堪比夏陽,熱得人頭臉發燙。
朱潤月聽出他話中意思,小小繃緊的表情忽而見柔。
“苗大爺這話,聽起來是稱贊了。贊我爹醫術高明,把我娘調養得這樣好!
一頓,語音凈而微凝!啊鹄喜f,大爺這病十四歲上才頭一回發作,當時發病,身邊是金老伯一人看顧,后來也就瞞下,沒讓家里人知曉。這樣……似乎不好,既是一家人,不該瞞的,而且瞞著、掖著,你如何好好將養?”
“正是一家人,所以更該隱瞞。”看來老仆把他的底細泄光了。原有些著惱,但她主動問起,用一種很看重的口吻,竟令他內心不悅轉淡。
她眉心輕蹙的臉容布著疑惑。
他徐聲又道:“那年秋末,‘鳳寶莊’位于北方的新貨棧成立,爹忙得不可開交,遂讓我隨兩位經驗老道的管事過江往北,先過去壓壓場;藥滋鞂⒄齽辙k妥,我帶著老金走訪當地幾個點,四處探看,一日傍晚錯過宿頭,最后只得借住某間小道觀,而當夜奇寒,我的哮喘之癥頭一回發作!
“金老伯說你們遇上奇人了,所以你喝的那帖藥,為你開方的是道觀里的人?”
他搖首。“那人是游方道士,年近古稀,當晚亦是借住,并非在道觀修行之人。翌日天未亮他已離去,我也曾遣人尋找,但一直無果。我按他交代,那帖藥多在夏時服用,其余時節若覺需要,也可斟酌服用以為保養,這幾年哮喘之癥偶有小動靜,但不曾鬧大發,直到前晚在湖上……”突然喉中一噎,氣息微頓。
他對于那晚胸悶喉澀的不適記憶深刻,還有她后來對他做的那些……他終于記起,他是來問她哪條罪。
朱潤月斂眉想了會兒,沉吟道:“所謂冬病夏治,那位游方道士讓你夏時服藥,藥方以補腎、養肺為主,能收很好的療效!
全然不知他心思起伏,她踏近兩步,揚起潤顎仔細瞧著離得頗近的俊顏。“大爺目中尚有紅絲,精神氣似乎還沒能養回,這病每發作一回,耗損加重,以往僅靠游方道士那帖藥,或者抑得住,但要緊的還是平時的保養……夜里湖上寒涼,大爺其實就不該出來,金老伯都說了,舫船在湖上已連熬三、四晚,雖是苗家主爺,可身為一名哮喘患者,這行徑著實不智!
“是不智,但舍我其誰?”他眼神專注,聲音仿佛有些幽遠!澳镉H原就體弱,為苗家開枝散葉后身骨更是虛虧,我爹一直想陪她去山林中的一處別業長住,那隱密的宅第里有一處天然泉眼,用來養身健骨最合適不過。”俊雅面龐像有些紅,他深吸口氣,又道——
“我家太老太爺年近百歲,身體仍健朗,但性情越發孩子氣。我家萌三爺自小在琴藝上雖被稱作神童,但根本也是一株病秧子。我家英二爺確實身強力壯,跟頭牛沒兩樣,但也野得無法管束,最終只適合放浪江湖。所以,舍我其誰?”
朱潤月忽地明白他方才那句——正是一家人,所以更該隱瞞。
苗大爺不想讓家里人操心。
舍他其誰?舍了他自己,他所重視的血親們就得圓滿。
想了想,她點點頭嘆了口氣——
“大爺的意思,我曉得了。若我是你,也會下一樣的決定吧。”
苗淬元感覺左胸被撞了一下。
又麻又癢的,異常莫名,讓他很想伸手往胸膛上用力揉幾把。
春日的午后湖邊,暢風涼中帶暖,吹開花香、草香與泥香,也將沾染了淡淡藥香的女兒家馨香拂上他的臉、他的身。
嗅著那獨有香氣,他目光難以從那張秀潤的瓜子臉上挪開,就見她低頭擺弄腰間的正紅繡花袋,突然從鼓鼓小紅袋里掏出一顆圓滾滾的糖球。
“盡管舍我其誰,大爺尋常時候仍得養著些,吶,請你吃參糖,含著讓它慢慢化開,能補中益氣!钡稚乔蛑迷谒⑽⒏吲e的掌心上。
苗淬元瞪著糖,想起那個險遭斷腕的小學徒。
那日在即將離去的長舟上,她也是拿糖出來哄人。
所以……她現下是在哄他嗎?
見他動也不動,蹙眉瞇目像陷入糾結,朱潤月沒要勉強他,遂道——
“若不愛吃糖,也可隨身備些參須,直接含著或沖茶喝,都挺好咦……呃?!”
她都打算把糖球丟進自個兒口中了,豈知他大爺早不動、晚不動,待她五指一動,他竟迅雷不及掩耳地俯下臉,直接以嘴叼走她手心上的參糖。
因動作太急,他幾是整張臉壓下,待糖球被叼走,朱潤月只覺手心微感濕熱,她愣了愣,倏地放下手,握緊五指。
飛快看向他,那張爾雅俊臉的一邊面頰被糖球撐得鼓起,眉宇間頗嚴肅,像很鄭重地品嘗參糖滋味,那模樣鄭重到竟有些無辜。
應該……沒什么的。朱潤月甩開那說不上來的古怪感覺。
袖中的手仍攥著,她若無其事地笑了笑,道——
“我爹一早去鄰村出診,應該快回了,大爺若然愿意,可私下請我爹瞧瞧。”
“你朱家醫術不是一脈相傳嗎?你既瞧過,又何須請朱大夫再診?”
“可我爹的正骨術比我厲害許多,懂的也較我多,你讓他仔細診過再……”
“你自覺無用,只想把病家拋給別人嗎?”
她一怔,隨即搖頭!安⒎侨绱!
“這不就得了?我是你的病家,不是你爹的,你為了瞧好我,自當精進再精進,你若最終瞧不好我,我也不會怪你,總歸是我甘心情愿!
含著大大的糖球,參糖在嘴里滾來滾去,在唇齒與舌間發出咯碌咯碌的聲響,苗淬元邊吞咽那略苦帶甘的滋味邊說話,時不時還得舔掉唇上糖蜜,翩翩佳公子的氣質折損不少,倒顯流里流氣。
在外人面前,他向來端持得緊,越是端著文質彬彬、溫潤如玉的氣質,腹里紫到發黑、再黑到發紫的種種打算,才越容易落實。
但面對眼前姑娘,他是懶得再裝,懶到那些話不經思索便溜出嘴,待意會過來,他表情沒變,心里卻像把七上八下吊著的水桶一下子全打翻,澆得一顆心濕淋淋,也弄不清是何滋味。
朱潤月被他的話攪得微暈,但一下子已熱血澎湃。
她頰面浮紅,很認真頷首。
“……我明白了。你的病讓我來治,你既愿信我,我定當卯足全力。朱家家傳的正骨術,我會仔細再練,精進再精進!
我把全套做完,會讓你很舒服很舒服的……
你放輕松,不要抵抗,真的會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