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了,不好了!大少奶奶見紅了……快、快來人呀!大少奶奶撐不住啦——”
“什么,見紅?!”
“怎么了,吵吵嚷嚷地,為什么會見紅?先前見著時不是還好好地,還有氣力打罵姨娘?”
“哎喲!是做了什么缺德事,不是才八個月大嗎?不到月份的孩子……唉!是要保孩子還是保大人?”
“我看情況不樂觀,快去請夫人來瞧瞧,真有個三長兩短,咱們周家拿什么向孟家交代……”
繡著富貴牡丹的輕羅鮫紗帳內,躺著一位面色灰白的年輕女子,幾無血色的臉上布滿豆大的汗珠。
她在呻吟,她在低嚎,淚珠兒從掙扎著要活下去的灰敗面龐滑落,無人以溫柔的手指拭去。
透雕大鏨福壽紋紫檀大床上,那羽織彩蝶的蓮青色被褥盡是浸潤的鮮紅,像清明時節的細雨紛紛,不斷地由雪嫩大腿根部流出,暈開一床,紅得刺目。
紗帳外,驚慌失措的丫環、婆子正手足無措的大聲嚷嚷,晃動的人影來來去去,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失去主母的調派就不曉得如何行事嗎?
冷汗直冒的孟清華咬著牙根,憑藉著一絲氣力想保持清醒,不肯被輕易擊倒。她才是周府的當家主母,誰也別想奪取她好不容易維持住的地位,她是周明寰唯一的正妻。
可是,不斷流失的意識讓她十分惶恐,逐漸發冷的身子是生命將要流逝的征兆,她就要死了嗎?
不,她不能死,不可以死,絕對不能在此時喪命,她還有很多事未做,以及她未出世的孩子……
“救、救救我的孩子,他、他還沒見到他親爹,我的兒子……不可以死……”
驚恐不已的孟清華撫著高隆的肚皮,腹中一陣強過一陣的抽痛令她害怕得想大吼,她捧著肚子拼命呼救。
但是她太虛弱了,全身軟得好似一灘泥水,喊不出正常的音量,軟弱無力的聲音猶如小貓的哀泣。
絕望涌上心頭,她好怕沒人聽見她的聲音,任由她孤伶伶地死在床上……死或許不算什么,但死前她最想見的那人卻遲遲不出現。
沒人通知他嗎?
或者他根本不想見到她,她的死是他的解脫吧!
為什么會這樣,夫妻一場竟落得兩兩相憎的下場,當初舉案齊眉,畫眉為樂的情分哪去了?
她也想過要相夫教子,與夫和和美美地當一對人見人羨的人間佳偶,夫唱婦隨,鶼鰈情深。
到底是哪里出了錯?她從嫁進周府的第一天,夫君的眼中就沒有喜色,而且一日比一日沉默寡言,看她的眼神由冷淡到漠然,最后竟是憎惡,不愿與她同處一室。
她做得還不夠多嗎?要不是父兄說他頗有才干,又十分誠心的求娶,允諾婚后便專寵她一人,絕不生二心,她才勉為其難的點頭,以富可敵國的鑄鐵世家嫡女身分下嫁早已沒落的兵器世家傳人,不料,她婚后才知他需要的其實是她背后的勢力及龐大嫁妝來站穩腳步而已。
婚前雖知他早已納有兩房妾室,但不以為意,豈料新婚的隔日兩名妾室相偕前來請安,但話中多有嘲諷,她和周明寰提過,可他不以為意。
當時她怒極,幾乎要咬破緊抿的嘴唇,尚未感受到婚姻的喜悅,反而先迎來這等羞辱,火辣辣的難堪讓她怒不可抑,與丈夫未生情意前先落下埋怨。
他倆的不睦就從這里起了開端……
“夫人!快救救我家小姐,小姐流了好多血,夫人,求您快請林大夫來,奴婢給您磕頭了……”
是……斜月嗎?
孟清華忍著眼前的暈眩,看向那抹跪地請求的人影,那一身杏紅色的身影好模糊,她看不清楚斜月淚流滿面的容顏,但耳邊傳出的磕頭聲清晰可見,重重的撞地聲讓人為之動容。
傻斜月,快起身,不用求婆婆呀!打從我嫁入周府以來,婆婆一向對我很好、偏寵我,她不會置之不理的。
稍稍寬心的孟清華想撐著身子向婆婆問安,但是對方入耳的話語卻如同一桶冷水往身上潑,她頓時難以置信的睜大一雙杏眼,慘白的唇瓣咬出一抹驚人艷紅。
“誰家生孩子不是如此,叫個穩婆來就夠了,犯不著大驚小怪請大夫。還有,周府沒有你家小姐,只有大少奶奶。分得如此徹底,你這不懂事的丫頭想讓大少奶奶和周府生分嗎?”
“可是小……大少奶奶尚未足月,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再不止血,大少奶奶肯定撐不住,求您了夫人,救救大少奶奶……奴婢給您做牛做馬,大少奶奶不行了……”
磕頭聲響壓過一室的吵雜聲,孟清華的眼淚停不了,從小就陪在她身邊伺候的斜月是她最為看重的人,也是少數受她信任的人,她怎能令她受這等的屈辱。
孟清華支撐著要起身,她骨子里有著大家千金的倔強和驕傲,可是她試了又試,不僅起不了身,而且全身的力氣像被抽空,除了刺骨的疼痛再無其他的感受。
不對勁。
莫名而起的靈光一閃而過,她心中微微發寒。
她只是不小心絆了一腳,并未摔得特別重,怎么就見紅了?
肚子的疼……不,不只是肚子,她的胸口無來由的發疼,更甚于腹痛,若只是不慎動了胎氣會渾身痛如刀絞?
又一次的驟痛讓口吐猩紅的孟清華無法思考,她隱約感覺到這不是意外,可是渙散的意識逐漸抽離,那雙曾經明媚的秋水瞳眸有如燒燼的炭火,光采漸弱。
“你這奴才太無規矩了,你是說我故意不救媳婦兒嗎?我有多疼華兒全周府眾所皆知,你……你居然想把臟水往我身上潑……鐘嬤嬤,給我掌嘴,重重地掌嘴!讓她認清楚誰是主人,誰是奴才,不準再尊卑不分!”
“是的,夫人。”
穿著鴉青色短襖褙子的婦人一臉刻薄樣,兩頰嚴厲的深紋如刀刻,她二話不說上前拉起滿臉是血的斜月,肥厚的大掌像鐵扇般,使盡全力的摑去。
原本就磕得一頭血的斜月哪禁得起鐘嬤嬤一下重過一下的巴掌,不到十下,原先清麗秀慧的瓜子臉已腫得不成人樣,嘴角的血漬緩緩流下,陷入奄奄一息的昏迷中。
見狀的凝暮、驚秋及碧水連忙跪地求饒,一左一右的攙扶住斜月,唯恐她被活活打死。
但是她們不但救不了斜月,反而被鐘嬤嬤一人一腳的踹開,下腳的力道十分狠,踹在胸口令三人硬生生的吐出一口鮮血,或跌或倒的飛了出去,無法再起身。
這幾個忠心耿耿的丫頭全是孟二小姐孟清華出閣時的陪嫁丫環,和她情分甚深,服侍的時日皆不短,少說有十年光景,個個都是忠婢,心中只認定一個主子,那便是她們家小姐孟清華。
因此這幾名丫頭在某些人眼中就顯得相當礙眼,能除之就不會留下,最好能陪著她們主子一同“上路”。
崔氏,大老爺周端達的繼室,也就是孟清華名義上的婆婆一聲令下,她身邊眉清目秀的大丫環斜月首當其沖成為第一個遭殃的對象,抵不住鐘嬤嬤的下手狠厲,她的氣息漸弱。
即使親眼目睹自個兒丫環受罰,孟清華想開口求情也力不從心,下腹的疼痛像是一道無聲的催命符,她感覺有什么在流失,鼻翼間充滿腥濃的血腥味,痛得她無法發聲。
唇咬得血跡斑斑,如她涌出喉頭的鮮紅。
誰來救救她,她不想死……
眼眶蓄著淚,孟清華不甘心的水眸流露出想活下去的渴求,期盼著有人伸出援手,她不能死。
孩子……她的寶貝,讓孩子平安的誕生吧!她不再爭了,只要她的孩子有機會來到人世。
但是,沒人聽見她的懇求,一次疼過一次的絞痛逐漸麻痹她的知覺,她的手腳已然痛到麻木。
“夫人,大少奶奶的情況瞧著不太樂觀,請讓林大夫快過府一瞧,婢妾在這兒求您了……”
……是巧姨娘
居然是她來求婆婆?
神智快要渙散的孟清華忽地眼神清亮,清楚地看著她一向最為疏遠、憎惡的美婦一臉焦慮地跪在崔氏面前。她是公爹的姨娘,自己與巧姨娘并不親近,甚至是多有蔑視,可是在生死垂危的一刻,為什么是巧姨娘心急地為她求醫,而非向來寬和、對她呵護有加的婆婆為她擔心?
難道是她弄錯了什么,婆婆對她的好是別有用心,而巧姨娘才是真心待她和善的?不然婆婆為何遲遲不肯吩咐鐘嬤嬤延請大夫,反而一再拖延,任她徘徊在生死關頭?
孟清華已經分不清誰是誰非,她只知道再不把腹中的孩兒生下,不僅孩子保不住,連她的命也將香消玉殞。
“急什么,不是去請產婆了,聽說你當年生明澤時也是痛了三天三夜才生下他,瞧瞧這會兒你哪有什么不妥,一樣把咱們府里的二少爺養大成人。”
急得兩眼發紅的巧姨娘緊捉著崔氏大紅色繡牡丹描金月華裙裙擺,不肯放手!澳亲尨笊倌棠毯赛c參湯吊著……補氣,總要等大少爺回府,那是大少爺第一個孩子……”
崔氏眼底一閃冷意,彎身看似要扶起巧姨娘,卻袖子一扇,好似不慎地扇向巧姨娘臉上,巧姨娘忽地吃疼,跌坐在地,嬌嫩的瑩白雪腕便扭傷了。
巧姨娘的相護行為不但不能讓孟清華多得半刻生機,反被崔氏示意趕出產房,包括孟清華的幾名大丫環以及巧姨娘的丫環和服侍婆子一個不留。
“快!快去請大少爺回府,無論如何都要他立即回來,再不回來就要遲了!”
“是的,姨奶奶!币幻抛拥昧饲梢棠锏脑挘痛怪^,應聲往府外疾走。
“紅櫻,你去找老爺,就說大少奶奶動了胎氣早產了,怕是會難產,要他知會孟家一聲……”
“奴婢知曉該怎么說!鼻梢棠锏难经h急匆匆的穿堂而去,隱沒在爬滿紫藤花開的影壁,行色急迫。
縱使巧姨娘急忙做了些安排,但仍敵不過人心的險惡,她派出去的人全都被擋在大門、二門出不去。
屋內的呻吟聲似乎變輕了,很輕很輕……
痛到全身痙孿的孟清華下身有什么不斷地流出,呼吸變得好輕好輕,人也慢慢地往上飄。
痛,彷佛消失了。
抬眼一望,鑲嵌雕海棠花梨花木妝臺鎏金點翠銅鏡中,她看到好幾條人影晃動,有大嫂長、大嫂短,嘴甜地討要珠釵寶簪的小姑,丈夫的兩名妾室眉姨娘和珍姨娘,以及以帕子輕按眼角拭淚的婆婆。
可是,在那一張張宛若憂心忡忡的臉上,她看見上揚的嘴角,她們的眼中沒有淚,卻有著……滿意的笑?
莫非她們在等待著她的死亡?
水霧蒙朧了雙眼,孟清華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她緊繃的四肢漸漸發軟,無力地垂落。
一口氣由發白的唇瓣中吐出,孟府二小姐、周府的大少奶奶從此再無呼吸,胸口已無起伏。
孟清華死了。
雖然不愿相信自己已亡,但是孟清華一縷芳魂立于棗紅色紗帳旁,滿目傷痛的低視著腹部隆起,兩腿間依舊血流不止的自己,兩行后悔的淚緩緩流下,她透明的手撫向胎死腹中的親骨肉。那是她血脈相連的孩子呀!
“死了嗎?”
有人這般問道,但孟清華已不關心了,她浸淫在深切的悲傷中,自己的一生竟是如此終結,然人死如燈滅,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唯一放不下的是她的兒,他甚至來不及來到這世間……
“好像沒氣了,我看她一動也不動了。”膽大的眉姨娘手指微顫地伸向孟清華鼻前一探。
崔氏一聽媳婦歿了,淚水頓時由臉龐滑落。“報喪吧!我可憐的媳婦兒,竟是個無福的……”
無福嗎?
受不住巨大悲痛的孟清華不想再待在這兒,魂魄輕如煙霧地飄過嚶嚶低泣的婆婆和小姑,那一閃而過的瞬間,哭聲傳入耳中竟像在笑,可太過傷心的她卻未在意……
“不可能、不可能……華兒她怎么會……不,是假的吧!姨娘你不要騙我!我出門前她明明還好好的,還有氣力與我爭執,因我不肯交出鋪子而大吵了一架……”那日午后周明寰回來得知消息后,語帶激動地說。
孟清華緩緩回過神看著他。是了,一大清早她和丈夫鬧得兇,只為了他把綢緞鋪子的管事權交給庶弟明澤,而非婆婆的娘家表舅,她很不高興他偏向庶出一房,讓她對婆婆食言,兩人因此大吵。
她也想做一個為丈夫分憂的好妻子,恪盡孝道,善待小姑小叔,主持中饋,安宅興家,讓為家業操勞、奔波在外的他無后顧之憂,夫妻同心打拼。
可是從他們成親以來,不管她怎么做都不合他心意,分明是為他好的事在他眼里看來卻是錯的,而且做得越多裂痕越大,兩人的不睦如雪花越積越深,幾乎成仇。
但此時孟清華清楚感受到丈夫的悲痛,他眼中閃動的淚光深深撼動她心窩,教她為之動容。
原來他對她不是全然無情,仍有她所不知的夫妻情分在。
可惜她覺悟得太晚了,失去珍惜的機會。
如果再來一回,她不會再驕縱地揮霍自己的幸運,而會斂下脾氣與他好好溝通,讓遺憾從此消失。
孟清華伸出手想撫摸丈夫隱忍淚意的面龐,但柔白的手輕輕地穿過他的血肉之軀,怎么也觸不著。
驀地,一道強光襲來,一股莫名吸力將她往強光中拉去,驚呼聲猶在喉間,剎那間席卷周身,接下來她便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