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內,靠著一盞白玉磨成的鏡燈發出微弱卻溫潤的光。
她抓緊時機,按師尊之前教過她的方式,連續扳動三處機括才得以踏進。
“師尊?”抱著最后一絲希冀輕喚,生要見人,死要見尸,沒親眼見到師尊遺體,她不信師尊已亡故。
左臂適才挨了大師姊一劍,血滴滴答答流,她也不理,瞠大兩眼,直想看清楚密室之內。
她失望了,握劍的手不禁發顫,臉色慘白如鬼。
突地,白玉鏡燈閃爍一下,她一愣,雙眸發直,瞬間異變又起,密室內大放光明,亮如白晝。
太過刺目,她本能地抬手擋光,聽到師尊那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聲音忽左忽右,時而響如雷鳴,時而溫柔似撫,那聲音說了許多,卻無法回應她的問話,只是不斷交代,一再、一再地叮嚀——
“往南邊去,把本門令牌帶好,千萬不能弄丟……”
“找到“刁氏一族”,凈兒,你會找到的,有那塊令牌,它會領著你找到他們……”
“找到了,就知道該怎么做,別怕……凈兒,別怕……”
那聲“別怕”輕柔帶笑,讓她難忍淚水,閉起眸,感覺有柔風拂過她的濕頰。
“……師尊?”
啪!回應她的是一聲跪響。
她猛然張眼,密室中已回復幽靜,白玉鏡燈卻從中裂開,碎玉剝落。
她在鏡燈裂縫內找到用以當作掌門信物的玄鐵令牌。
……她是否找到了?
上官凈有些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迷亂感。
被帶出南蠻野林已有大半個月,剛踏進這個地界的頭些天,她因連日趕路,沿途還得小心行蹤,再加上似乎有點水土不服,一向強健的身子骨兒大受考驗,竟讓她在榻上連躺了三日。
她不是病了,只是周身虛乏,終日甩不脫昏沉。
救她出那座野林的男子僅沖著她徐徐揚笑,還替她切過脈象,說這是吸進過多瘴氣的余毒,喝幾帖湯藥,再好好歇息便可。
待她當真清醒,下榻行走不再足下虛浮時,才得以看清這處建在水源地的竹塢,里里外外究竟長什么模樣。
竹塢占地甚廣,有內、外敞廳和藏書量頗豐的書屋,東翼的幾間房全歸主人家使用,她被安置在其中的一間雅軒,離主人家的寢房其實過近了些;但此地南蠻,她又出身西海玉靈峰,中原那套嚴謹的男女之防不適用于此,而主人家既如此安排,她也坦然得很,只管住下。
竹塢位在高處,地底有水冒出,水量不大.切出的水道卻直如箭矢。
這道箭涇由高處直直往下流,寬不過半臂,流過坡地,穿過竹林,然后在那片茂盛的野林里開始蜿蜒,慢慢拓開寬度和深度,流到最下方時,便成村民們灌溉作物的用水之一。
至于竹塢的擁有者鳳錦,則是個很“主隨客便”的主人家,除之前隨口問起她來此的目的,便再不過問她任何事。
留她住下,為她備好三餐,他特意撥給她的那間軒室,每日均有人趁她不在時進房收拾,添換新茶和臉盆水,再擺上一籃子新鮮果物。
這時節恰是春夏之交,嶺南一帶荔枝尚未采收,然這兒的紅荔卻搶先熟透,皮薄肉實,鮮嫩欲滴,她從不知自己會這么貪食,總一顆接一顆,很難戒斷。
自能起身,她悄悄探過竹塢前后地形之后,就開始走訪不遠處的幾個村落,鳳錦也不拘著她,隨她來去,怕她再受瘴氣之苦,還給了她一個大香包,更從自家園子里摘來一大把薄荷涼草,叮囑她隨身攜帶,以備不時之需。
她很感激他。
真的、真的很感激啊!
原想,進村子里打聽“刁氏一族”的消息,若有個方向,她方能盡速動身,別再繼續打攪鳳錦,哪知道東、西、南、北幾個村落的人全給了她相同答案,他們告訴她──“刁氏一族”就住當地。
就、住、當、地。
簡直一頭霧水。
她努力再查,確實尋訪到不少姓“刁”的村民,北村甚至半數以上的人都姓“刁”,她不死心地追問,把那枚珍之重之的玄鐵令牌都取出來示人了,還是問不出一點蛛絲馬跡。
所以,她算不算已找到所謂的“刁氏一族”?
有誰能給她指條明路?
師尊說,只要找到他們,就知下一步該怎么走,但她還是茫茫然,毫無頭緒。
再有,這兒的村民們樸實歸璞實,卻相當詭異啊……
一開始還挺尋常,但,當他們得知她正暫住在鳳錦的箭涇竹塢時,他們的表情和眼神……很耐人尋味。
是的,耐人尋味。
有些村民似乎欲說什么,支吾半晌,仍把話倒吞回去;有些人則兩跟發傻,然后帶著不容錯辨的憐憫上上下下直打量她,最后再留下一聲重重嘆息;更有不少人像瞬間被點了啞穴,任她再如何費勁追問,也不愿再多說一字。
為什么?
為什么?
……是因為鳳錦不太尋常的外表嗎?她不得不這么想。
近傍晚時分,南方天際依舊清亮,卻已見得到月影,淡淡的一輪土色,等待在天色盡寂之后,越綻明光。
她尾隨在那道修長身影后頭,腳步放得極輕,悄悄跟著。
她不是故意要跟蹤鳳錦,而是從小村落返回們塢途中,不意間瞧見他,等她意會過來時,早已不自禁跟上他的步伐,維持著一定距離。
他像似穿慣了白衫,今兒個的白色衫擺竟沾上不少濕泥。
一頭長發隨意束在頸后,他雙肩背著一只竹籃。
今早兩人同桌而食時,他笑笑對她說,他會深入那片莽林采藥,看來頗有收獲啊,他背上的竹籃都快被塞滿。
老實說,她不知他算不算是一名醫者。
他的竹塢前后左右都辟地為圃,栽種好幾味漢藥,也種了不少果菜,連甘蔗都有十來根;除此之外。更有一些她見也沒見過的玩意兒。他說,那是南蠻一帶才有的香樹和馨草,可作薰香料,用以醫病、薰染或驅除蟲蟻。
她因虛沉而臥榻三日,所喝湯藥便是按他親手開出的藥單子抓配熬煮的,但若說他是大夫,這大半個月卻不見半個上門求診的病患。
說來說去,村民們對他仍多有忌憚,皆因他異于常人的外表吧!
她心口略沉,幾乎是帶痛了,只得暗暗調息,悄無聲息地跟蹤那道白衫身影穿過梯田。順坡開辟的水稻田一階連著一階,春夏之際,秧苗抽長到農人們的腿肚兒了,風涼透透的,從坡頂、從茂林間吹拂而下,稻田上生起綠油油的小波浪。
然后,她瞧見“奇景”。
當鳳錦走過梯田時,每個雙腳踏在泥水里、兩手沾染泥香的村人,皆一致停頓手邊農事,當真動也不動,徹底石化似的,唯一能動的是兩顆眼珠,溜溜地、不安地轉動,戒備中帶有掩藏不掉的驚懼,宛若他渾身沾滿毒病,得緊盯著,絕不能容允他近身三尺。
鳳錦似是習慣得很,步伐徐緩未變,目不斜視。
她看不到他臉上神情,只覺他獨行的背影甚是孤傷,蒼茫天地徒留他一身,薄淡而朦朧,有點陰慘然的味兒,讓她很難挪開雙眸。
好幾個頑皮村童跟在一群大白鵝后頭迎面跑來,故意把鵝追得張大翅膀嘎嘎叫,他腳步不禁一頓,因鵝群幾把土道占滿.接著,就見孩子們猛地頓住奔跑的小步伐,乍見到他,歡鬧聲陡滅,幾個年長的孩子白著臉,定定瞅他,有兩個年紀小些的竟被嚇得嚎啕大哭。
她揉揉額際,嘆在心底。
他仿佛沒聽到那些哭聲,更無視于旁人畏懼的目光,避開鵝群后,再次從容舉步,將那些人、那些騷動全都隔絕于身后。很平靜般地隔絕。
壓在她胸中的沉窒慢慢變重。
他如果不那么平靜,她說不定能好受些,偏偏他把這一切看作尋常,像似歷經了無數風雨摧折后,學會順從,懂得低頭,也認了命,只求這一口氣除不去、斬不斷、頑強尚在時,能安度余生……
她再次追上,不著痕跡地跟隨著。
落日余暉將他的影兒打得斜長,清清天色染作橘霞,圓月的輪廓更鮮明,只是白白如紙片般的一輪,尚未發亮。
其實腳程若再加快些,半個時辰內能回到竹塢,但那抹修長白影仍不慌不躁。
他不急,她倒蠢蠢欲動,一時間極想朝他走近,與他說些話,歸途上作伴。
哞~~哞呣~~
她正想佯裝不意間與他相遇時,左側一處小林卻陡地竄出兩頭大水牛!
牛只哞哞叫不說,還撒開健壯四蹄、頂著銳角沖撞過來!
“小心。
她驚喊,見鳳錦仍傻怔怔立在原地,想也未想已猱身而上。
她抓住他肩頭,將他往后一帶,同時踢出一腿,足尖力道充沛,正中牛頸,午只吃痛嗄叫,龐大身體往旁顛了顛,倒下。
她不等第二頭牛撞來,先行搶上,以庖丁解牛中提過的手法,拇指當點穴之用,以其余四指為刀,橫削牛背,雖不見血,但水牛登時軟癱了四腿,像被抽走脊梁骨一般。
牛只砰地倒地,她立即回眸尋人。
“你沒事吧?你──。
男人被她過強勁力往后扯帶,也倒地了,卻是跌在一灘泥濘里。
他白衫盡毀不說,發上、臉上也全臟了,沾了不少泥。
然后,他睜著清朗朗的鳳目迷惘瞅她,看看她,再看看倒地的水牛,接著再看看她,再看看發出呻吟的水牛,最后又移回她臉上,他似回過神,薄唇微微露笑。
天。 拔摇液鼙浮彼皇枪室獬赌敲从昧,更不是有意把他推到爛泥灘里!拔仪埔娔悖敫阋粔K兒同行,牛突然跑出來,我張聲提點,你、你動也不動,所以……那個……”他好狼狽,一條條、一塊塊的紅痕如此明顯,慘不忍睹,卻仍沖著她笑。
“是我沒留神,但牛只對農家而言極其重要,傷了總是不好……”
“我、我一時情急,總不能讓它們傷了你!彼娺^有人被牛角刺破肚腹,那樣的傷治也難治,真真死路一條。
“我的命沒那么值錢!
他語氣淡然,低幽幽的,緣說笑又似乎不是。
上官凈怔忡看著他,掀唇欲言,一時間竟尋思不出適當的話,只覺喉間堵著。
鳳錦本想揮揮手請她別在意,衣袖一抬,帶起幾坨爛泥,不禁露出苦笑。
“我幫你!”她探出手。
“別過來,會把你也弄臟的。”他柔聲道。
“弄臟就弄臟!”
“上官姑娘──”
“別說了。”她不知一股執拗究竟打哪兒生出,他不讓人靠近,甚至有意無意輕賤自己,那讓她……讓她沒來由地火大。
她強搶民女般一把攫住他袖中手,不容他閃脫,眼神對上那雙鳳目。
男人疑惑挑眉,目光深邃如淵,似也感受到她心緒浮動。
下一瞬,她的手被緊緊反握。
隔著薄袖,他五指牢握她的,那突如其來的手力讓她微乎其微一震,一個模糊且荒謬的念想刷過腦!褡酝读_網了?
有人守株待兔,她是那只傻兔,蹦著、跳著栽進陷阱里,還渾然未知。
她深吸口氣,把亂七八糟的想法趕出腦袋瓜。
“上官姑娘的好意,我再推辭都嫌矯情了!兵P錦終于借力起身,待站妥,五指仍握住掌中柔荑。
他竟有這么高嗎?上宮凈此時才發現,自個兒頭頂心竟還不及他下顎!
與他站得如此之近,她得把頭仰得高高地瞧他,頸子都酸了……咦?他頰面、顎下和唇上有青青的、新生出來的小髭呢!
伃細再看,他膚澤雖怪異,其實挺光滑,若非那些爬滿面龐和身體的紅紋,他可當定了“小白臉”,她還以為他不長胡髭……噢,他是男人,男人自然會生胡子,她胡思亂想什么?!他眼皮上的泥水快要流進眼里了!指尖動了動,想幫他拭去,這才發現兩人手握手,都不知對望了多久?
她臉一熱,忙松開力道,他卻還抓住不放,雙目更是一瞬也不瞬。
“鳳公子,你站穩了嗎?”
“!呃……多謝姑娘援手。”他像也從迷境中返回,長身略震,頰面紅中浮赭,急急松開五指,仿佛她的手瞬間成了塊燙人火炭。
他不再瞧她,逕自走到牛只身旁。
兩頭牛倒地后就沒了方才的兇猛氣勢,張著銅鈐般圓圓又鳥溜溜的大眼,哼著氣,龐大牛身在草地上無力磨蹭。
“可憐……”
他長嘆,跪在牛頭邊,兩手撫著牛頸。
上官凈跟過去,略急地解釋道;“我適才使的是分筋閉穴的招式,沒下重手!我、我幫它們推拿幾下,只要活活血,筋順穴通,一會兒就會好轉的!”明明是為救他才擊倒村民的寶貝水牛,聽他難受一嘆,她竟也跟著不好受,一時間真覺自個兒罪大惡極。
她才蹲下來要彌補自己造成的“過錯”時,有腳步聲從林間傳出。
那位瘦小老伯該是發現牛只不見,正四下尋找,他從小林子里沖出來時,整張臉白慘慘,兩眼焦急,但在看到鳳錦時,老伯慘白面色竟有本事刷得更白,都帶死氣了,張得開開的嘴如同離水的魚,被驚嚇得很嚴重。
“你、你你……你……咒……!
揍牛?“不,不是他,不關他的事,牛是我揍的!”上官凈忙挺身而出。
她想法很單純,這兒的人對鳳錦已夠“另眼相看”了,能少一事是一事。何況,水牛確實是她打倒的。
“我不是有意傷害牛只,老爹別慌,我會把兩頭牛完好無缺還您的,您給我兩刻鐘,我馬上——嘿!喂?”老人家突然翻白眼,倒地。
這下有得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