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早起就是天寒地凍的,劉常君在書軒里讀了好一會兒書,實在是冷得受不住了,正想回寢房多添件衣衫,沒料想才一踏出書軒,就見到奶娘挽著只籃子往這兒走來。
「奶娘,早飯不是吃過了?您犯不著又送吃食來的!
「不是的,大少爺。」奶娘低頭看了籃子一眼,嘆道:「秀小姐去擺攤賣字畫了,今兒這么冷,我怕她凍壞了,正想著要給她送一暖茶壺子姜湯去,可是還得幫夫人煎藥呢,一時間也騰不開手,可以勞煩大少爺幫我送去嗎?」
「我送?!」他一臉愕然。
「是啊,秀小姐一個姑娘家得拋頭露面去擺攤,真是挺辛苦的,若這時候能有口熱姜茶喝喝,暖暖身子就好了!
劉常君的手似是自有意識地伸出去接過奶娘的籃子,「那,好吧!」
雖然面上是極心不甘情不愿的,他還是不自覺地加快腳步,趕著就怕茶壺子里的姜湯涼了。
可一見著在那眼熟的攤位上,瘦小的劉惜秀兩手攏緊襖衣,連兜帽也沒戴,瑟縮著身子抵御寒冷,卻還不忘露出親切的笑容,他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而且怎么攤子前還圍了好幾個男的,裝出一副熱絡的模樣同她攀談?
在搞什么鬼?!
劉常君胸膛劇烈起伏著,一步步走過去,臉色極難看地「杵」在她身后。
幾個男的假意在看字畫,卻是藉機想跟這個纖弱的小姑娘說說話,可是不知怎的,被她身后神情冰冷的男人盯著心下發毛了起來。
「呃,改日再來看看,今兒就先不用了!
「字畫不錯,嗯,不錯……」
然后就一個個邊打著哈哈,邊借故溜了。
劉惜秀有些納悶,若有所覺地朝背后一望,一張臉因驚喜而微微亮了起來。
「常君哥哥,你來了!
「嗯!顾吡寺,臉色還是很難看。
她還來不及怕,就迫不及待自腰間掏出一只小荷包,獻寶似地遞到他跟前,歡喜道:「常君哥哥,你快看,今天生意好好,我賣了你兩幅字畫,這里有七兩三錢銀子呢!」
「是剛剛那些王八買的?」
「干嘛這樣講人家?」她有些訕然道。
「就那綠豆眼,睜開眼睛看得懂字畫嗎?」他不知在氣憤什么。
劉惜秀不解地望著他,有些想笑,卻還是識相地忍住了。突然瞥見他手上挽得的籃子,心下微動,有些不敢希冀地小小聲問:「你給我送東西來嗎?」
「喏,奶娘要給你的姜湯!箘⒊>@才想起自己來的目的,繃著臉,把籃子塞進她懷里。
她抿著唇偷偷笑了,忙低下頭掩飾住,掀開籃子,取出茶碗,自壺里倒了一碗熱騰騰、泛著辛辣甘香的姜湯。
「常君哥哥,你先喝,」她嫣然笑道,「身子一暖,火氣就不大了!
「姜湯是上火的吧?」劉常君臉還是很臭,卻很自然地自她手里接過碗,一口一口喝掉。
劉惜秀努力想抑住,可嘴角的笑意漾得更深了。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當家管事的劉惜秀努力將開銷支出減至最低,又一肩挑起了灑掃庭除、洗衣煮飯的工作,可是光靠著她和奶娘做繡件,還有偶一賣出幾張字畫,還是不夠一家用度飽暖。
尤其日前戶部行書下來的一紙公文,令原本就艱困嚴峻的家況,越發雪上加霜。
憂心忡忡的劉惜秀在和奶娘商量過后,最終還是只能由她硬著頭皮,咬牙去向劉夫人稟明一切。
「對了,秀小姐。」奶娘突然喚住她,猶豫地開口:「那……少爺那邊?」
「常君哥哥那邊……」劉惜秀心下一跳,想著他知道的后果,心里涌現驚恐不安。
「大少爺是劉家的主心骨,這事恐怕瞞不得他。」奶娘神情也頗為發愁。
「可是再過一個月就要考試了,若現在告訴他,他還能安心準備應考嗎?」她強捺下慌亂,心一橫,「不,別教他知道,等考完鄉試以后再說吧!」
「這樣大少爺一定會怪你的!鼓棠锏紫碌脑捜套×藳]說,生恐她聽了會越發難過。
唉,好不容易這些日子來,大少爺對小姐的態度和緩了許多,要是萬一……萬一……
「奶娘,我顧不了那么多了!箘⑾憔o緊握住奶娘的手,蒼白的臉上滿是堅定之色!改棠铮竽欢ㄒ獛椭也m住他,后果都由我來承擔!
「秀小姐,不成的,要是因為這樣,又害大少爺對你誤解越來越深,那該怎么辦?」
她仿佛想要說服自己般,加重語氣道:「只要能把事情辦得妥當,其他的……我現在沒法去多想,所以奶娘,您得幫我!
「這……」奶娘不安地看著她,「這樣真的好嗎?」
她沉默了,半晌后才勉強擠出笑容。
「沒有比這個更好的辦法了!
她們,還有選擇嗎?
于是這天晌千,劉惜秀在侍奉劉夫人喝完湯藥后,艱難地開口道:「娘,咱們……恐怕得搬離這宅子了!
「什么?」一臉蒼白病容的劉夫人聞言一震,冰冷的手緊緊抓住了她!改阏f什么?!」
劉惜秀右手背被掐得一疼,卻沒有抽離縮回,只是反握住母親的手!改,咱們得搬家了!
「你……你這不孝女!」劉夫人又驚急又痛心,喘息著咳嗽連連。「搬什么家?這就是我的家,是我和君兒的家……咳咳咳……你、你好大的膽子,竟想賣了它?」
「娘,您先別生氣,當心身子!
「你都要刨掉劉家的老根兒了……咳咳!我還、我還當心什么身子?」劉夫人忍不住淚水奪眶!改恪趺茨艽蜻@宅子的主意?你要你爹爹午夜夢回,連神魂都回不了家嗎?」
一提起爹,劉惜秀所有極力維持的鎮靜幾乎潰堤。她心如刀割,幾番哽咽,好不容易才能開口:「不是這樣的,您聽我說——」
「你走!走——」劉夫人說得上氣不接下氣,渾身顫抖地一把推開她!笡]了官家小姐的身分,現下可嫌棄我們劉家了……你走……咳咳!就當我和老爺看錯了人……」
「娘!」她突然重重跪下。
「你這是做什么?」劉夫人吃了一驚。
「就算米缸空了,柴火沒了,娘身子不好,藥不能斷,大夫再也不給賒欠。常君哥哥的書、文房四寶、家中用度,這些我都會想法子,就是死也不能短少了您和常君哥哥的?墒恰顾斜簧盍伊掖荼萍灏镜耐纯帻R涌上心頭,劉惜秀努力維持的平靜也出現了一道裂痕,聲音微顫!缚墒浅⒁呀浶形南聛恚栈匚覀兊墓氽×!
劉夫人剎那間呆住了。
「娘……」她喉頭有些哽住,「你恨我吧,怪我吧,是我沒能守住這個家,所有的罪孽統統都由我擔起,將來黃泉之下,也由我去向爹爹領罪?、可咱們是不能不搬了。」
屋里一片安靜,空氣像是僵止住了,久久。
「秀兒……」劉夫人怔怔地看著她,眼眶泛起淚光,「孩子……娘錯怪你了,娘真沒用,又教你吃苦了!
「不,是秀兒無能!孤犞镉H的話,劉惜秀心下難過極了。「明知爹爹故世,朝廷終有一日會收回官邸,可我竟沒有早做打算,是我沒想周全,連累娘和常君哥哥跟著受罪了!
劉夫人搖著頭,憐惜地拭去義女頰上的淚水!肝铱蓱z的好孩子,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何況你又有什么過錯,得陪我們吃這樣的苦頭?是我和你爹對不住你,也沒能讓你過上幾年安生的日子……」
「您和爹是秀兒的大恩人,是您們收留了我,給了我一個家!顾箿I道,「若不是您們二老,秀兒當年早就不在了。」
「孩子……」劉夫人攬她入懷,枯瘦的手輕輕后著她的背。「爹娘疼你,愛你,可也有那么一點私心在……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將來劉家和你常君哥哥,娘就交付給你了。」
娘親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這么多體己的心底話,還這么溫柔地攬抱著她,劉惜秀感動萬分,心下激蕩不已。
「娘放心,只要秀兒有一口氣在,定會全心護得常君哥哥周全。」她虔誠地在娘親面前立誓,「一生一世,永不離棄!
「好,好!箘⒎蛉诵牢康芈錅I!改敲茨锞头判牧。好孩子,娘把劉家的未來全交到你手上,娘信得及你,該怎么做就去做吧。」
「娘——」劉惜秀再也忍不住抱緊她。
這天,在窗下,有兩個聲音正交談著,隨即越發爭論得急了——
「不行,奶娘不答應!」向來好脾氣的奶娘出粗了聲息。
「奶娘。」劉惜秀眼眶紅紅,卻還是堅持道:「不論您答不答應,秀兒都決意這么做了!
「再半個月朝廷就要把府邸收回去,現在正是劉家最艱難的時候,你怎能叫奶娘收拾包袱和兒子媳婦回鄉去呢?」奶娘說得氣急敗壞,老臉上眼圈兒又紅了。「老爺和夫人待我恩重如山,現下我要這么走了,我還算是個人嗎?將來死了又有何顏面見老爺?」
劉惜秀忍住想哭的沖動,極力咽下滿滿的不舍之情,面上保持平靜淡定,溫言道:「奶娘,您在劉府辛苦了幾十年,好不容易熬到安哥兒大了,還讓他到鋪子里做學徒,學得了一門打鐵的好工夫。這些年來,真的已經夠了,也該是您回鄉安養天年,過過幾年清福的時候了。」
「我要走了,你們可怎么辦呢?」奶娘還是反對,「不行,我不走,說什么都不走,就算死也要和你們死在一塊兒。」
「您唯有和安哥兒回鄉去,我和娘才安心,常君哥哥要應考,若順利的話又要準備明年的春闈、殿試,將來的日子只有一關比一關更難、更要緊。」她頓了頓,勉強眨去眼眶里的淚意,笑笑道:「奶娘,各自活得好好的,豈不比死在一塊兒強?況且您老不是常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難道您對秀兒沒信心嗎?」
「你一個女孩子家,又要侍奉夫人,又要照顧少爺,吃的穿的用的,樣樣都要銀子,你能往哪兒掙錢呢?肯定是要吃盡了苦頭的呀!」奶娘想到就心疼。
「奶娘就別小看我了,秀兒仔細盤算過,若搬到鄉間,倒省了好些吃穿用度,況且地大了,種上幾畝菜,養些雞啊鴨啊什么的,除了能賣錢外,指不定過年過節還能打打牙祭呢!」她對奶娘露出最燦爛的笑容。
「就苦了你一個官家小姐,往后還得拋頭露面的!鼓棠镌较朐诫y過。
「奶娘,您就別擔心了,全天下的女子不都這么過活的嗎?」她樂觀地道。
「可是……」
「別再可是了,您要真疼我,就聽我的。」劉惜秀握緊奶娘的手,柔聲道:「和安哥兒回鄉去,好好將養身子,將來保不定咱們還有相見的日子呢!」
「可……可我就是舍不得你和夫人、少爺啊……」奶娘再也抑不住放聲大哭,緊緊摟住她瘦弱的肩頭。
這么小小的一個人兒,可憐才進了劉府過沒幾年好日子,現在又要一肩挑起大大小小的苦處,老爺在天之靈看了,想必也極是心痛的。
這老天爺怎么盡折磨好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