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狀元府臨水而建的「田筑小閣」里,已有丫鬟忙碌地擺布碗筷、一一上菜。
饒是此刻生活富足無憂,可是他們倆都是簡樸慣了的,紅木桌上也就簡簡單單的三菜一湯,不過廚子手藝好,光是一條鮮魚就蒸得滑嫩鮮香,令人見之食指大動。
可眼前雖色香味俱全,劉惜秀還是緊張到食不知味,一碗飯只扒了幾口,就悄悄地擱下來了。
他偷偷覷了對坐的劉常君一眼,半是期待半是緊張。
他還沒發覺她發上簪的是他送的蝴蝶簪子嗎?
「今兒公務很忙嗎?」猶豫了良久,她擠出一朵笑容,鼓起勇氣主動開口。
「普通。」他低頭吃飯,看也沒看她。
她強抑下失望之情,努力不懈地道:「夫君,明兒我想到慈云寺上香,如果你下朝下得早,不知道能不能和我一起——」
筷子砰地落在桌面上,劉惜秀心一驚跳,所有未完的話全哽在喉頭。
就連服侍的丫鬟們,登時也噤若寒蟬,一向恂恂爾雅的大人為什么突然就在發雷霆了?
「你們先下去!箘⒊>氐溃J利目光緊緊盯著劉惜秀。
「是!寡诀邆兠ν讼。
直到「田筑小閣」里剩下他們兩人,僵硬的沉默籠罩著四周。
「夫君?」她無措地絞緊雙手,「我又說錯話,惹你生氣了嗎?」
「我說過了,」劉常君眸光陰郁地直視著她,「我不會再是你的夫君,請你記清楚這個事實!
她臉上血色霎時褪得一干二凈。
「難道我那一日說得還不夠清楚?」他冰冷的眼神有一絲崩解了,氣息些微不穩地道:「我要休妻!我要徹底結束這一切令人厭倦的局面,你聽明白了嗎?」
劉惜秀呆呆地望著他,連逃避閃躲也不會,就只能那樣愣愣傻傻地望著他,任憑眼前的世界崩解破碎。
「下個月十五,我就會迎娶嫣嫣進門!狗路疬嫌不足,劉常君硬生生再在她心上的利刃捅得更深、更深,「明日之后,我倆再無干系!
劉惜秀一動也不動,沒有反應,沒有情緒,也像是沒了氣息……也一無所覺。
見她依然毫無反應,他心下一寒,恨恨咬牙——好,很好,那我就成全你,還給你失去已久的自由!
劉常君再抑不住怒氣地拂袖離去。
直到過了很久很久,劉惜秀微微一動,目光迷蒙茫然地望向不知幾時已鴉色沉沉的夜色。
天,已經黑透了嗎?
家鄉,土地,人性,尊嚴……什么都沒有了……
血味腥濃得糊滿了鼻端,每吸一口氣都是焦烈如土的窒息絕望,肚子里有惡蟲鉆了進來,不斷死命地咬、啃、撕扯……
餓啊……餓啊……
「孩子,娘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娘,我餓……我……怕……
微弱的哭聲在不遠處響起,如影隨形的惡魔妖魔般厲聲尖笑著,冰寒腐臭地緊貼靠在她耳畔吹氣……死吧……一起來……來這兒……
十七年前那處修羅地獄才是你的家啊……咈咈咈……嘿嘿嘿……
「不、不要……」劉惜君渾身冷汗涔涔,恐懼地在枕上輾轉翻騰著,囈語著,「不要……娘、娘……」
黑暗中,劉常君悚然驚醒過來,霍地睜開眼,有一剎那不知身在何處,渾身卻寒毛直豎了起來,然后,他聽見了身后斷斷續續的細碎喘息。
「秀兒?」他轉過身,急急探看她的狀況,「秀兒?」
她在作惡夢,額際發絲都被冷汗滲濕了,全身顫抖不停,雙眼緊閉,死死咬住牙關,卻止不住惡寒地喀喀作響。
「醒來,你在作惡夢!剐乜诒豢謶稚钌畹仄o了。
他伸手輕輕搖著她瘦弱的肩頭,另一手急急拭去她滿頭滿臉的冷汗,「你聽得見我嗎?我、我是常君,你聽見了嗎?」
常、常君……
剎那間,仿佛攀住了一絲光亮,她試圖極力掙扎,擺脫那緊咬著不放的惡夢魔魘,努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
恍恍惚惚間,劉惜秀目光呆滯地直視著他,卻沒有半點認出他的跡象。
她這樣的神情令他心痛得幾乎流淚了,深吸口氣,才勉強忍住聲音里的哽咽,「沒事了,你看著我,只要看著我……聽見沒有?」
他憂慮的眸光牢牢盯著她,仿佛過了一生之久,這才看到她慘白唇瓣微微地囁嚅——
「常君?」
「是,我是常君!顾男目偹慊謴土巳绯L鴦,卻余悸猶存,「你終于醒了。」
她渾然未覺自己被他擁在溫暖的懷里,惡夢伴隨而來的寒冷抽干了身軀所有的力氣。
劉惜秀意識迷茫,微弱地喃喃:「我……作夢了?」
「別再去想了!顾麑⑺龘淼酶o,命令道。
「我夢見我娘了!顾v地閉了閉眼,話自有意識地溜出了唇間。
他一震,目光復雜了起來。
「我還夢見了剛進府的那一天……」她凝視著昏暗的虛無,仿佛又望進了久遠前的時光。
劉常君不發一言,只是緊緊抱著她。
「……很怕,很餓,盡管那個救了我的好心老爺,命人準備了好多好吃的堆在我面前,可到處都是我沒見過的陌生人,我嚇到怎么也不敢閉上眼睛。」她聲音輕得像是在囈語。
他眸底掠過一抹掩藏不住的心痛。
「那個好心的老爺說,以后他就是我的爹,這里就是我的家,我可以安心在這里住下,不用再擔心挨餓受凍了,可我還是怕……」她的聲音里有掩不住的戰栗和恐懼。「我怕他只是想把我養肥了,然后把我吃掉!
「別瞎說!箘⒊>桓抑眯诺氐芍,「誰會把人吃掉了?!」
「有的……」她聲音低微不可聞,「我娘就被吃掉了。」
他渾身寒毛直豎了起來。
「我娘把我推上車,馬車飛快向前跑,爹爹抱著我……」劉惜秀又開始劇烈地發抖起來,自己卻絲毫未覺:「可我都看見了,村子里那些……那些「人」,抓不到馬車,他們被遠遠地甩在后頭,然后他們就轉而抓住了我娘,他們在咬她……一直咬她……」
冰冷的懼意緊緊揪住劉常君的胸口,背瘠竄過一股惡寒。
老天!
「我知道,」她的手死死攢著衣角,指節用力到泛白,蒼白臉龐卻出奇地平靜,「他們吃掉了她了!
「不要再說了!」他緊捧住她的臉,強迫她正視自己,「看著我!別再說,也別再去想了——聽見沒有?」
劉惜秀被他的手捂得雙頰生疼,恍惚渙散的眸光總算漸漸凝聚了,怔怔地看著他,眼底殘存的驚悸猶未褪去。
「那只是一場惡夢,都過去了!」他喉頭發緊,惡聲惡氣地低吼道:「現在沒有誰會被誰吃掉,尤其是你——聽懂了嗎?」
她愣愣地看著他,半晌后慢慢回過神業:「……懂!
劉常君松了一口氣,溫暖大掌卻沒有放開她,因為掌心感覺到的柔嫩肌膚仍舊冷得像冰一樣。
事實上,她整個人都像掉進寒冷池子里一樣,臉龐嘴唇毫無血,通身上下半絲暖意也無,就連裹著被子還是不勝寒苦。
下一瞬間,他想也未想地脫下自己的衣袍,一把罩住了她瘦削的身子。
衣衫上猶有他暖熱的體溫,在劉惜秀還來不及回過神前,身上已經被他的氣息包圍住了,她的心不禁漏跳了一拍。
「我是不是更瘦了?」劉常君顧不得自己僅著輕薄單衣,雙手為她攏緊袍子里,察覺到了指下弱不勝衣的身形,不由濃眉一皺。
她有些不知所措。
「你為什么就是不能多長點肉?」他胸色越沉越難看。
「我……我……」她低下了頭,再也抑不住熱淚奪眶而出。
他像捱了一記鞭子般,微微一瑟縮,「不是讓你別再掉眼淚了?」
「對不起……」淚水走珠兒般滾滾而來,她嗚咽著想憋住,卻還是徒勞無功,「對不起……」
他最痛恨面對她時,這種不知所措的心慌感。
好像他什么都無力阻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在自己面前被悲傷吞沒。
他恨自己只會給她帶來無止境的責任和苦難。
這輩子,他再也不想見她在自己面前忍耐地活著,把一生盡喪在「報恩」二字上。
不管用什么樣的方式,只要能夠還她自由之身,能夠終結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該死的「恩情」,就算她會恨透了他,他也在所不惜!
「別以為這樣就可以改變什么,」他突如其來放開她,又恢復一貫的冷漠無情,「明天,天一亮,你就走。」
劉常君匆匆翻身下床,隨手攫過掛在屏架上的外衣就要往外走。
「常君!」
他腳步倏地停頓住。
「可不可以……不要休了我?」劉惜秀聲若細蚊,顫抖不已。
劉常君腦中一片空白,胸口涌上滿滿酸苦灼熱的痛楚感。
「事已至此,多說何益?」他一橫心,咬牙道:「為何你要留下來?」
「求求你,」劉惜秀慘白的唇瓣囁嚅著:「我會很乖,很安靜,你甚至不會感覺到我的存在,這樣……也不可以嗎?」
胸膛的灼燒感變成了蝕腐入骨的陣陣劇痛,他緊呀牙關,幾乎無法言語。
「我不用名分,我、我可以只做一個丫鬟就好,只要能一直陪著你,我做什么都可以……」她努力攀住最后一絲希望,「求你不要趕我走……我、我答應爹娘要照顧你的!」
「可是,我不想再把你留在身邊!顾菹滦哪c毅然決然道:「因為你不是我要的那種女人!
劉常君仿佛聽見她在低泣,但是又不敢確定,他甚至連回頭都做不到。
他目光僵直地瞪著前方緊閉的門扉,耳際只聽見自己變得沉重的心跳聲。
「沒錯,你就走吧,離得我越遠越好!」下一刻,他怒氣沖沖地甩門而出。
那重重的關門聲,瓦解了她最后一絲佯裝的堅強。
劉惜秀緊緊咬住指節,吞下了哭聲,卻止不住自心底深處、裂胸而出的哀哀痛楚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