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亢作夢也想不到,他當上知縣后審的第一樁案子,被告居然是高五。
也算是高五夜路走多了,終于遇到鬼。他在青樓跟人爭歌妓,錯手打死了一個書生,起初,他還想跟以前一樣拿錢擺平,不料書生來頭頗大,家族在朝廷里很有勢力,直接告上高五。
柳師爺問高亢怎么辦?畢竟是一脈血親,讓高亢依律判高五秋決,似乎不太好。
但高亢對高五本就沒好印象,想起高五對林蘋的戲弄,他恨不能直接判了斬立決,讓高五活到秋后,他還覺得判輕了。
高亢沒理會家族里層層打下來的壓力,直接就按律法判了刑。
這案子一發布出去,整個春水縣都喧嘩了。
以前一些小打小鬧只能說高亢英明,對百姓好,但他連自家親戚都能秉公處理,豈不是真正的活青天?
也就短短半月,高亢大名傳遍附近一府三縣,不僅百姓議論他,連帶著酒館、茶肆,說書的嘴里夸證的也都是高亢的名字。
高老夫人很開心兒子出息了,高老爺卻唉聲嘆氣。畢竟,高亢的聲名是建立在處死高五身上,讓他很難面對家里那些三親五戚。
至于高亢和林蘋,他們根本不關心這件事,兩夫妻找到一個破產茶商,從他手里買下大片山坡地,請人建起莊園,開心地籌劃起大周朝第一間“育幼院”。
她很懷念小時候疼愛孤兒們的院長,便想把這莊園取名為“國際兒童村”。
高亢一聽,差點從長榻上摔下來。
“娘子,這名字一取,包管一個孤兒也不敢來,人人都當那座莊園是瘋子集中營。”
“那你說嘛,要取什么名字?”她踢掉繡花鞋,跟著爬到榻上去。
他低頭,想了又想!啊l居’!
“啊?”她愣了一下,突然不語了。小時候常聽人說,月是故鄉明,她壓根兒不信,育幼院的日子一點都不舒服,誰會懷念?
直到年紀漸長,經歷一場變故,來到大周,故鄉的點點滴滴卻像酒般,越陳越是香醇,她這才明白了故鄉的月亮為什么會特別圓。
“高亢,你很想回去嗎?”半晌,她問。
他笑了幾聲,搖頭!安还茉谀睦铮皇且粯舆^日子?”
“但這里沒有你喜歡的足球、啤酒,甚至連租書店都沒有,你不遺憾?”
“那你能不能忍受這里沒衛生棉、KTV和沖水馬桶?”
她低聲笑了!伴_始很不適應,久了也就習慣了!
“我跟你一樣!彪m然只有一年,他也習慣了這樣樸實、說難聽點是落后的生活。他雙臂一探,將她抱入懷里!斑@里有你、有小寶、丫頭、老頭子和娘親,這里就是我的家!备呃戏蛉藢ψ訉O無止盡的付出,終于漸漸打動高亢的心。
“那你為什么要把莊園取名為‘鄉居’?”
“我是希望孩子們可以將那里當成他們的故鄉,一個累了、倦了,轉過身,便能發現它屹立在那里的家!彼χ,親親她的臉!拔疫想在莊園門口掛上兩行字: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本秃孟袼麄兎蚱蓿詾橥甑傲,一場車禍后來到大周,卻得了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她兩眼明亮,直勾勾盯著他!耙婚_始跟你提的時候,你還不太情愿的樣子,想不到才過數月,你倒比我還投入!
“要嘛不做,要做就做最好的!彼是對人性有忌憚,但快樂的日子,和林蘋時刻溫言笑語的撫慰已稍稍撫平他心底的痛,至今,他不敢說自己已有了助人為樂的寬廣心胸,但至少,他沒了初來大周時,那種警戒與防備。
“你想開了?”她一直很怕他在偏激中走向毀滅,看他現在的轉變,她似乎可以放心了。
“全是你的功勞!笔撬屗靼,有能力付出也是一種幸福。
“我們夫妻還分彼此?這——”
咚咚咚,外頭傳來敲門聲。
“亢兒!”是高老夫人。
林蘋手忙腳亂地爬下長榻,穿鞋,整理衣服。
高亢走過去打開房門。“娘,這么晚了,有什么事?”
高老夫人踏進房里,迅速將房門關上。
“你二伯來了,氣勢洶洶地要找你問罪,你爹正攔著他,我特地來通知你小心點,二伯那人脾氣很爆,一直四處說你忘恩負義、不念親情,連堂哥都不放過……唉,其實是他們家五兒自己不爭氣,怎么能怪你?”
高亢劍眉輕皺,儒雅的面容上結著一層冰霜。
“要不我寫個手諭,娘派人送到衙門,請一班捕快過來,把人捉了省麻煩!
“千萬不要!备呃戏蛉嗣ψ柚顾!翱偸怯H戚一場,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你爹的意思是,別鬧太僵,拿些錢把他應付過去就是。”
“那是他的親生兒,他肯為了幾個錢就把兒子拋了?”
高老夫人笑得很尷尬。“二伯他……其實不太好……應該可以吧?”
高亢心領神會了,高二伯來鬧根本不是為了高五,純粹是想要錢。他要不要為高五嘆息兩聲,自家老子都不將他放在心上。
“爹的意思,兒不敢違背。且告訴爹,若二伯不吃敬酒,便告訴他,不服本縣判決,大可請狀師寫狀紙,上告知府,此案便轉移到安城府審理!
高老夫人連連點頭,快步走出去了。她心里可明白,二伯不可能拿錢替高五打官司,尤其還是上告到知府,這上下打點,沒個幾百兩銀,可是連府衙大門都進不去的。
二伯一家,不是好賭就是好色,砸鍋賣鐵能湊個百兩銀就不錯了,還幾百兩呢!她心里籌算著,干脆讓老頭子送個百兩銀,把人打發了事,既全了高亢青天之名,也是破財除災星。
待高老夫人的腳步聲再不可聞,林蘋把門窗都鎖緊,又細細地檢查了一遍,確定沒人會偷聽后,才拉著高亢回內室,窩在紅木床上。她一臉擔憂。
“相公,這樁案子不會有問題吧?”鬧了兩、三個月了也不停歇,真讓人心煩。
“高五殺人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人證物證俱在,我也問了柳師爺,按大周律,殺人者一律斬首,這判秋決應該是沒問題。”
“果真如此,二伯怎還有臉上門鬧?柳師爺甚至還暗示你法外開恩?”
“聽娘親的意思,二伯就是個貪小便宜的人,至于柳師爺,他的意思是,律法不外乎人情,高五畢竟是我堂哥,由我主審不合宜,要審也當考慮到人倫情理,改判流徒三千里。”
“我覺得柳師爺所說有理,咱們和高五帶著親,不管判輕判重,都有人會說話,不如交由他人審訊。”
“我也想過把案子移交安城府,讓知府大人審去,但苦主堅持在這里告,我沒辦法。”
林蘋恨恨地捶了下床板!霸谀睦锔娌皇歉?他們這是成心找你麻煩嘛!”
“不一樣!备呖嚎嘈。“我手短,進我春水縣衙,只要把我底下那批師爺、書吏、捕快的毛摸順了,一切好辦事。但知府大人的手很長,他一個人最少就要這樣——”他比出三根手指。
“三十兩銀?”
“三百兩。”
“他怎不去搶?“
“這不是比搶還劃算?”
“難怪人家說,千里做官只為財!彼艘豢。“這些官兒,就沒一個好人!
“娘子,為夫可不曾收過禮!
“你還不是放任底下人收?”
“你當人人都跟我們一樣,出生地主之家,手里不缺零花?比如王捕頭,他的薪俸就一百石,折合紋銀一兩三分,拿這么一點錢要養一家老小怎么夠?當然要賺些外快!
“大周的官吏薪水實在有夠低!彼X得朝廷以這種方式養廉潔,根本就搞錯方向,應該讓官員的荷包滿滿,再加強查賄,才是一勞永逸之策!安贿^相公,他們這樣亂收錢,也是一種貪污!”
“所以相公與他們約法三章,我將縣衙里每年扣下來的合理歲損都拿來給他們貼補家用,他們就盡量少找老百姓的碴!边@樣一來,春水縣民的日子倒是好過了,唯一的麻煩就是,大家喜歡在春水縣調解紛爭或告官,因為這里便宜啊!
她腦子一轉,也明白了他的難處,不禁長嘆!耙郧翱措娨,都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就以為當官好,光耀門楣,還有權、財、勢兼收,誰知根本不是這回事!
“你都說是看電視,怎么做得了準?”他笑著把她摟進懷里,安慰她。
她心里還是不踏實,拉拉他的袖子!跋喙@樁案子確定不會有問題?”
“放心吧!”他拍拍她的背!扒餂Q也不是我說了算,還要行文知府大人、道臺大人、再送交刑部,核準了,才會實施。若有問題,頂多發下來重審,我料不會有大問題。”
“原來還能上訴!”她松口氣的同時,不禁嬌笑!白詈镁妥尭叩确ㄔ夯蜃罡叻ㄔ喝彛覀兪∈!
“這樣是省事,可我的考績就完蛋啦!”每一件刑案都被駁回,他這縣官恐怕也當得差不多了。
“完蛋更好。你被罷官,咱們就耕讀為生,或許日子沒現在優渥,但不必提心吊膽,反而自在!
她隨口說道,不料,一語成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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