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須睜眸,陸世平亦明白自個兒就在‘鳳嗚北院’內寢邊的隔間里。
身下的厚榻軟褥,還有蓋在身上的被子,盡是熟悉的氣味。
突然間回來了。
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待她眨掉困乏、定定眼神,瞥見一塊舊青布扎成的包袱,怔愣過后不禁苦笑。
那塊青布是她用慣的,這次被半挾半劫帶回苗家,病昏之際,連包袱都有人替她備上,看來不是師妹還能是誰?
她螓首在枕上動了動,又見榻邊矮幾上擱著一只頗眼熟的木匣……也是,苗三爺都讓人替她收拾包袱了,自然不會落下朱大夫揉制的那匣子藥丸。
此時人在‘鳳寶莊’,她竟有小松一口氣的感覺,全因聽了景順所說,苗沃萌的眼疾治療已在最后關頭,必須一鼓作氣將病根拔除。
而苗家三爺任性張狂的性子沒誰管得了,他若真賴在‘牛渚渡’不走,她最后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而現下,她可以不去憂心他了,這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嗎?
內心輕嘲一笑。
她起身坐了半響,然后才下榻蹭到桌邊,揭開茶籠倒了杯清水慢慢喝盡。
整座北院靜謐謐,似是天將亮未亮之際。
如此算來,從昨兒個到今日此時,她應已睡掉整整十個寸辰……這中間她曾迷糊醒來過,眸子雖未張開,卻知周遭有人,盡管耳熱腦脹,倒也隱約記得那些聲音、那些對話——
“三爺莫慌、莫慌啊……”當大夫的把著她的脈,呵呵笑勸。
“我沒慌!碑敔數姆聲辯駁。
“露姊兒姑娘這是風邪入里,膚孔澀抑,寒氣侵膚而熱氣又鎖于膚底,兩相交煎才致高燒暈沉。嗯……待我想想……”
“還想什么?這病有那么難醫嗎?”
“三爺別急、別急啊……”
“我、我沒急!”當爺的疑似惱羞成怒了。
越想,心越火熱,思緒卻也更亂。
外邊有聲響,她本能地退回榻邊,快且安靜地再次躺平,半張臉藏在暖被里。
有人撩開隔間的厚簾子踏進。
隔間無門直通廊外,進出都得經過主子內寢,能在這時候光明正大“摸”進來的除了苗三爺外,還能有誰?
她身子不禁微僵蜷縮,兩手亦蜷成拳頭抵在顎下,呼吸略促。
男人撩袍在榻邊坐下,帶薄香的闊袖悄悄橫將過來,張手摸上她的額。
對她終于退燒的膚溫感到頗滿意似的,他探過后便收手,卻繼續賴著不走。
陸世平覺得呼吸漸難,頭昏昏然又要燒起一般。
“既已醒來,還想躲嗎?躲得了嗎?”
聽那聲嘲弄笑語,她唇一咬,終于翻過身,一雙秀潤眸子黑白分明。
淡薄清光中,苗沃萌嘴角噙笑,眼底黑幽幽卻無軟意。
他身上僅隨便套了件袍子,像醒來立時趕著察看什么,連腰帶也沒系,露出里邊的中衣和錦褲,且還披頭散發。
這祥的他,令陸世平被惹得喉頭微緊,遂抿著唇、對峙般與他相望。
他突然傾身下來,極近地看她!
病中臥榻,她退無可退,眼眸瞠得更圓,眸光在他高深莫測的玉顏上梭巡。
“你……干什么?”語調稍嫌虛弱。
“看你!
她屏息,就見他當真很認真地看她。
那兩道深靜目光在她臉上梭巡,如同她方才看他那祥。
現在才又記起“自漸形穢”這事兒,似乎晚了些。她知自己長相勉強只能及上中等之姿,鵝蛋臉還肉肉的,眉形也非秀氣的柳眉,還頗有英氣……被他深究的眼看過又看,她一時間真想扯來被子蒙了頭。
“你看人就看人……何必挨得這么近?”她語氣微硬,撇開臉。
苗沃萌終于直起上身,淡淡道:“近點才能看得仔細。”
她心中一突,腦中晃過景順對她說的,說他家的爺,眼睛還沒好俐索……
她坐起,將被子抱在胸前,感覺這祥氣勢足些,低聲道:“三爺當年便已見過我的模樣,何須再看?”
他眉微挑。
“當年那位自稱‘老老老姑娘’的姑娘,與你這位‘大齡丫鬟’是不是同一人,總得認一認!
陸世平只覺退燒的臉真又燒起。
她深吸口氣挺直背脊,不再閃避,迎向他幽深的眼神。
“三爺目力得以復原,當真可喜可賀!
她是真歡喜,很替他歡喜的。一直盼著的事終于實現,她方寸一軟,唇角亦軟。就算這次重逢,他有多欺負人、行徑有多惡劣,光思及他的雙眼能視物了,歡喜之情便漫滿整個胸房,至于其它的事……也是該好好解決的。
“確實可喜可賀!泵缛隣斏ぢ曇幌伦悠湔{,說得極慢。
“眼疾再不好轉,我怕去得遲了,你那處矮屋小院要圍得盡是蜂蝶和蚊蠅!”
他、他這話……說什么啊?”
豈知他慢條斯理又說——
“你這模祥,不適合用花布巾子,還是樸素些好。”
花布巾子……她腦袋瓜里一蕩,一會兒才想明白他所指為何。
他那時狀若閑適地坐在小院里喝茶,自然瞧見了卓家小叔遞來的花巾啊!
此時回想,陸世平臉熱心悸,丟臉算是丟足了,忽又惱起他來。
“春初那時候離開苗家,三爺便一直讓人盯住我的去向,是嗎?”她不理他可惡的調侃,閉閉眸,壓下暈眩感。
“是又如何?”
她靜了會兒,再開口,語調幽沉。
“三爺是怕咱們‘幽篁館’又要做出什么來,這才暗中緊盯吧?我那時承諾了,定會好好管束師弟,將事情原委解釋給師弟聽,不會再鬧事,而三爺不信,所以才讓人時時監看?”
這一次,她沒有得到苗三爺直白迅即的答復。
揚睫去看,她心口忽地沉了沉。
那雙重復光彩的俊瞳原是深意潛藏的,此刻卻現迷離,光點寂寂,似要淡滅。
……她說錯什么了嗎?
靜了會兒,苗沃萌驀地詭譎一笑。
“你承諾要來到我身邊,報我恩義,結果不也跟著你師弟走了,何曾守諾到底?”
她被堵得啞口無言,不自覺地咬痛唇瓣,片刻后才訥聲道:“我那時……非走不可……也以為三爺的不愿再見是真的……” 并非她不想回到他身邊,而是他僅給她兩條路選,一是走,一是留,沒得商量。
他不語,又恢復那種莫測高深的神態,但眉宇間黯淡許多。
陸世平十指暗暗揪緊被子,認命般又道:“三爺昨日所提的事,那個……契約還剩三個月的事,我會待下來做到期滿為止,至于新約……三爺能否就此放過我?”
“如今你雙目已復光明,我、我內心歉疚確實輕些了,我是真的、真的很替三爺歡喜,能不能……這祥就好?”
仍沒等到答話,她仔細再去看,只覺他似發怔,表情無喜無怒,更難捉摸。
她頭真犯暈了,上身微歪,半靠著床頭。
既要說,自得說個請楚明白!
“然后。還有三爺送來的那筆錢,三爺信中說,那是買下‘甘露’琴的錢,但那買琴的錢是‘幽篁館’跟‘錦塵琴社’之間的事,不關三爺的事。師弟被坑,討不回公道也就自認倒霉,反正上一次當,學一次乖,往后不跟‘錦塵琴社’往來就是了。 三爺送來的那筆錢……我會想法子還清,一定會還的……”
唔……她又哪里錯了嗎?
為何他表情那祥古怪?
她真真不知自己究竟做錯什么?說錯什么?
而苗三爺那張無喜無怒的玉雪面容,在散發的襯托下如此頹然,那一雙直勾勾凝注她的美目,竟那祥憂郁……
。
陸世平應付過蠻不講理的苗沃萌,對付過脾氣忽掀忽落的他,也治得了耍性子折騰自己身子的苗三爺,但……當苗三爺變得沉靜憂郁時,她還真束手無策。
重回苗家‘鳳寶莊’,她在‘鳳鳴北院’將養了整整五天,直到今兒個身子才完全利爽,能重拾貼身婢子的身分。
她養病的這些天,苗三爺真的好古怪。
似經過那一日清晨談話,他的古怪就沒消停過,不怒不吵、寒言郁抑,常是沉吟的時候多,也不知他深思何事,想得渾然忘我、憂悒層疊,而那張俊顏染上郁色,竟有種說不出的絕艷。
他想事情想癡了,她則看他看得癡迷。
然后她不禁開始回溯那一日清晨,到底哪一句話惹得他郁結于心?
欸,該氣郁的人是她才對吧?
他騙得她團團轉、出大糗,為他痛哭流涕那樣難堪,她、她也都認了啊!在腦子里就蒙上眼、關了耳,不看不聽不想,當作沒那回事。她乖乖認了,好處全由他占盡,為何他仍一臉不豫?
她只是求他放手,她不想再續新約,不想繼續糾纏……不想、不想……呃?
莫非……正是她這個“不想”,把他給惹了?
自他出現在矮屋前的小院,她思緒就跟打了結似的,沒一條能想通透。
好像他每個眼神、每句話,即便帶嘲弄、面上生寒,都有股……說不出的親密勁兒,只能意會,難以言傳。
他似對她“恨鐵不成鋼”,也不知她哪一點教他恨上。
結果,他之所以恨,是因為她的“不想”嗎?
我怕去得遲了,你那處矮屋小院要圍得盡是蜂蝶和蚊蠅!
他說得理所當然,她聽了只覺納悶,當下沒法想,待腦子清楚些再去尋思,越想臉越熱,想信他,又覺受寵若驚,不敢去信……
“露姊兒……咱交代的事……你、你聽清楚投?”
紫菱色滾邊的絲綢軟榻上,紅光滿面的苗家太老太爺氣若游絲地擠出聲音。
一屋子仆婢捧茶、捧粥、捧補湯,等著伺候他老人家,一早被人從北院叫到‘松柏長青院’來的陸世平則挨在榻邊,婢子們將粥品、補湯、溫茶一樣樣遞進她手里,她只得接下,再一祥樣拿去服侍老人。
“太老太爺,您方才交代的事……該請大爺、二爺和三爺過來才是啊。”她不明就里,十二萬分納悶。因老人家竟跟她提苗家祖墳修繕、宗族祠堂里的牌位排放之事,還跟她提說,他手邊金銀珠寶分有三大份,苗家年輕爺們誰成了親,誰便能先領一份去……她很不懂啊!
更不懂的是,老人明明沒病,瞧起來精氣神十足,為什么裝虛弱?還一副“今日不知明日事”、“大勢已去、只余今朝”的模樣?
太老太爺一匙匙啜完補湯后,眉心依舊哀怨,拖著氣音道:“交代給你,沒……沒差的……反正欸……都是自家人……他們兄弟三人事多人忙……你、你幫忙記著……”
“。窟,好。我記著呢!辨咀舆f來巾子,她取來擦拭老人的嘴角。
她當初離開得突然,莊宅里不少人皆知因由,畢竟師弟鬧那么一場、驚動那么多人,怎可能瞞下?
她想,太老太爺應也心知肚明,但她這次重回苗家‘鳳寶莊’,老人家待她卻一如往常,只除了說些她摸不著頭緒的話,其余真的都未改變,這讓她心窩泛暖,暖得都有些想哭。
但宅子里的一些仆婢見到她,態度似都有些不一祥,至于哪邊不一祥?
她又說不上來
幸得竹僮們待她還是如以往那般親昵,她臥榻養病,都是小夏和佟子幫忙照看,幫她備水、備食、備湯藥。
唔……好吧,也得提一下苗三爺。
這些天他憂郁歸憂郁,總會守在她榻邊。
他不太說話,不會噓寒問暖,卻時不時探她額溫,甚至……摸她裸足。
探額溫是怕她體熱再燒,摸裸足是想確認她溫溫暖暖的沒受寒。畢竟足部易涼,足若煨暖了,全身該也都暖了才是。
此時,太老太爺長長嘆了口氣,話鋒竟是一轉——
“欸呀……要你記著有用嗎?問過三萌子……他、他說露姊兒還得走,沒……沒說留下不走……你是要走哪兒去啊?”
只覺頰面燒起,覺得一屋子仆婢似都豎耳在聽,陸世平鵝蛋臉一垂,咬著唇,硬著頭皮還是得答。
“……就做滿三年約,然后離開這兒過點小日子,這祥而已!
“那你答應我呀,待在這兒哪里也別去……欸,咱來日無多了……欸欸,你連這小小請求也、也不愿意點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