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宅邸很大,她很確定——理由是不管她怎么繞、怎么拐、怎么走,都到不了自己的房里。
住進來已是第三天了,柳旭安排她住在西廂偏房——離正門主廳有一大段距離,想來他是不愿意讓她拋頭露面。
其實她也不太在意,以她現在的身份確實也不適合在人前走動,所以她只要熟悉偏房附近的路徑就行了。
她就抱著這個心態在附近的回廊小徑兜兜轉轉,哪知她居然在出了房門就……
就回不去了!
像現在,她就站在某座庭院中央,判斷著該從哪個方向離開,才能逃離現在的困境?“真是奇怪,半個人都沒有!”
她環顧一下四周,發現除了她以外,一點人氣都沒有——這里是貴族府邸,理應仆役成群,隨處一把抓才是,怎么會找不到半個人影?
她歪著頭想了想,應該是柳旭吧!應該是他把下人們都屏退了,就只留下她——
一想起他,她就感到渾身不自在。
這三天,他就像是消失了一般,不曾來看過她,也沒說明為何要帶她來這里,就這樣把她晾在西廂別院里。
她曾向那個叫太平的打聽了一下現在到底是什么情況,哪知他嘴巴緊得像蚌殼般,完全挖不出一個字來,害她只好像只無頭蒼蠅似的,在這個大到令她咋舌的地方亂竄。
柳旭絕不是請她來當客人的,她非常、百分之百的肯定。
再說那種人會有客人嗎?不是她存心想貶損他,看他整天端著一張冰雕冷面孔,用一雙死氣沉沉的眼看人,分明就是在昭告旁人滾遠一點。
就拿他的貼身仆役太平來說好了,每天跟在他身邊緊張兮兮的,不是垂頭就是跪地,開口閉口都是賤奴賤奴的,她懷疑要是命真的這么賤的話,就算哪天腦袋搬家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對吧?
這里和她的家鄉不同,尊卑制度讓她無所適從,她很困擾的閉上眼。
“你在這里做什么?”
冷不防身后傳來一句問話,音調絕冷,她嚇了一跳,立刻睜開眼轉身。
這人不是柳旭,還會是誰?
“我記得提醒過你不準亂跑,你怎么不聽?”他眉目含怒的質問。
今天一早他就到她的房里找人,哪知竟撲了個空;他立刻到處去找,終于發現她正像傻瓜似的杵在這里閉目養神。
被他的怒容嚇得畏縮了一下,她只得怯怯道:“我、我沒……亂跑!”
“這里已不是西廂別院的范圍了。”他冷聲提醒。
“啊?是嗎?我、我不知道!”她是真的轉暈了頭,就連自己現在腳站在何地都不知道。
柳旭見她一臉畏怯的模樣,心中的嫌惡感大增,直言道:“溫潤玉,本王不是請你來作客的,你知道嗎?”
他是有求于她沒錯,但她的命也是他救回的,否則她早就是皇朝律法下的一縷芳魂了。
她一聽,心頭就像是被針刺了一下,微微疼了起來。“我當然知道,九爺,所以您老人家有何吩咐,就直說吧!省得小女子我天天胡思亂想,就怕您在哪家妓院賣了我,要我為您掙皮肉錢,以供您的生活開銷!
哼!要損人她也不是不會——反正他討厭她討厭得緊,沒理由要她喜歡他,哄他開心吧?果然,他的綠瞳掃了過來,直直的瞪著她;而她也努力睜大黑瞳回敬他,一時間兩人就這樣僵持著。
好一會兒,他收回視線,淡淡道:“我有話跟你說。”
咦?他是怎么了?居然跟她大眼瞪小眼的對峙著,又不是小孩子!“那就快說吧!”她一臉的悻悻然,決定要討厭他討厭到底。
“這里說話不方便,到你房里吧!”
“也行,不過我不知道該怎么回房就是了!彼柭柤纾辉趺串斪鲆换厥碌恼f著。
他睨她一眼,沒回話,轉身往左前方回廊走過去,她則是緊跟在后。
就這樣東彎西轉十八拐的,兩人一路無言,但在溫潤玉的心中卻是大大的煩惱起來——這……真不得了,屋子太大,就像現在,她還是沒辦法記住所有的路線,下回再出門,肯定還是會迷路,要是有個人能為她專門指路就好,可偏偏……偏偏這家伙連個奴仆也不派給她!
她轉念一想,也許他是故意的,喜歡看她迷路,然后再找機會申訴她,哼!她心中感到十分不快,但又拿他無可奈何。
不久,柳旭身形站定;她在身后偏頭一瞧,原來已經抵達目的地了。
他推開房門進去,她也跟進。
進去后,她反手把門帶上;至于他,早已坐在窗旁雕花紋飾木椅上,目光灼灼的盯住她。
她轉個身,正好與他的視線撞個正著,心口頓時撲通一聲跳了一下,后來又跳了很多下。
現在的他就端坐在窗邊,金色的陽光灑進來,照得他那頭銀色亮發閃閃發光,鑲在顴骨上方綠不見底的雙眸像是一汪寒潭似的直直鎖著她,她感到腳步有些不穩,像是隨時要被吸進去似的;眼神再往下瞟,先前見到的月色長袍早已換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黑段滾邊艷紅寬袖長袍,映襯著他微黑的膚色,顯得十分鮮明,但卻一點都不突兀,整體說來,就是……出色!
她暗自贊嘆——這男人的性子雖然壞透了,但一身皮相卻是很讓人賞心悅目,沒得挑剔。
在故鄉里的名人好像沒幾個能長得他這般……迷人的!
“看夠了吧?”一直沉默不語的他出聲了。
“呃,不好意思!彼行├Ь,連忙移開視線。
不行、不行,不能再看下去了,再看下去,她的魂就要被勾走了。
“可以說正經事了吧?”他似笑非笑的看著她。
“正經事?呃,對對對,趕快說、趕快說,你到底是想要我做什么?”她完全不敢看他。
“我想要你幫我種辛羅葉!
聞言她頓住,慢吞吞的抬眸看向他!澳悴皇钦f,辛羅葉唯有皇宮內苑可以收藏,其余人等一概不準擁有嗎?難道你九爺例外?”
“不是!
“那你還……”
“我需要辛羅葉!彼f得斬釘截鐵、語氣強勢。
“你要我私種嗎?”她不敢置信的嚷了出來。
他定定的望著她不語,證實了她的猜測。
“不可能!”她怒吼出聲——這分明是想把她推向死路!“萬一被逮著了呢?”
“死!”很簡潔的一個字。
她掙圓了眼!笆悄闼?還是我死?”她幾乎要冷笑出聲了。
他一時沒回話,半響后才答道:“到時再說!
到時再說?哈!何必再說?他是王公顯貴,她則是帶罪賤民,屆時東窗事發,他一定有能力保下自己,那她呢?鐵定會被人拖到菜市口,開刀問斬:而他……他絕對、絕對不會救她,她很篤定。
看出她的不甘愿,他再道:“你若不肯,本王現在就可以處死你!”面目凈是陰狠之色。
她不禁瞪目——他居然連一條活路都不給她,直直逼她入死角,讓她無路可退。
驀地,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趕忙道:“可、可你不是說過,辛羅葉歸皇宮收藏,你貴為王爺,又是皇上的親兒子,可去向宮中要!何必偷偷摸摸?”
柳旭揮揮衣袖,起身不耐道:“那多麻煩!更何況皇宮內的一草一木凈歸皇上所有,我雖身為皇親國戚,也不能隨便挪用,即便是想要用……辛羅葉也得請旨,要請皇上允準,再說……”
他刻意一頓,再看向她。
她只覺得通體冰涼,只能木然的反問:“再說……在說什么?”
“再說,宮內只是收藏一小部分,本王要的是大量,大量……你懂嗎?”其中“大量”這兩字他特別予以強調。
大量?她的喉頭只覺得一陣干澀,艱困道:“你是要多少?”
他不慌不忙道:“起碼值幾千或是幾萬金的量。”
她一時說不出話來——那是多大的量呀!
她搖頭,白著臉道:“就算你……你要我……種,這么大……大的量得要有多大的地,你想過嗎?”
一抹笑浮至嘴角,他拍拍她的肩頭道:“這你別擔心,其實西廂后頭就有塊地,全是本王的產業,你去看看,有想要什么或是缺什么,列張清單告訴本王,本王差人去辦就是了!
至此,她已無力再說什么,只是……本著不甘愿,她還想再掙扎一下——就像是魚在死前也得蹏兩下吧!
她咬牙道:“我沒有別的選擇了對吧?”
“沒有!”
“如果我說不呢?”
他陰著一張臉,踱步至她身旁,柔和道:“本王說過,弄死你是很簡單的是事。”語畢,緩緩抬高他的右手,舉到她的頭頂,“好了,現在告訴本王,你是干,還是不干?”
她吞了吞口水,一臉粉臉透著死人的蒼白——他那一掌要是打下來,她必死無疑。
她心是這么想著,并抬眼看向頭頂上的掌心;而柳旭則是完全……面無表情。
算他夠狠!她深吸一口氣,想著自幼到大,從沒碰過如此窮兇極惡之人——在她的故鄉,人人對她都是客氣有禮;哪像在這里……
故鄉,她的故鄉……她好想、好想啦!
不能死、她不能死、她不要死……她下定決心,“好,我干!”
七日后——
“如何?”
“什么如何?你都看見了。 彼^也不回道。
大熱天的,她頭戴車笠,辛辛苦苦下田播種、澆水;他大老爺卻坐在竹棚下喝茶、納涼,還不時拿話煩她——這七天來,他天天如此,讓她心頭的無名火越燒越旺,直想一腳踹下去。
“本王是在問你,這些嫩芽長得如何?不會有問題吧?”他在身后不斷發問。
你有眼睛,不會自己看嗎?她是很想這樣頂回去,但礙于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握在他的手上,這得她開口答道:“九爺放心,土質、水量我已全調整過了,再加上連日來晴朗無雨,對辛羅葉的生長只是有益而無害,若這么一直保持下去,收成之時指日可待。”
事實上,她試過這里的土性,發現比起她先前種過的土質要好上太多——過去她起碼需要花費兩個月才能望見新芽,現在才過七天就見嫩芽冒出頭,可見兩者的品質差異很大。
“嗯,很好!绷顸c點頭。
她抬眸看向其他忙碌的人影,不禁佩服起他來,居然能在一夕間找來這么多的人手。
記得她當時問他是怎么辦到的?他竟答說:只要撒錢出去,不愁沒人!
也對,有錢能使鬼推磨,這一直都是千古不變的真理。
一直待在竹棚底下的柳旭嘴里啜著茶,眼神一直沒離開過那嬌小忙碌的身影——
回想起七天前,她對他的脅迫感到驚恐,他原以為她會唯唯諾諾、垂頭喪氣;哪知事情交到她的手上,她竟立刻變得生龍活虎起來,把一切做得井井有條,像是土質的好壞、水量的多寡、肥料的成分、種子的品質……
每件事都掌握得實實在在,無一遺漏,跟宮中的園藝師傅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對她的聰慧和能力實在是不得不感到刮目相看,同時也對她的出身感到好奇起來。
其實本國內地常有異國者出入,他也不是沒見過,只是多半素質低下,毫無智慧可言,只能充當苦力或進妓院去賣笑,完全是皇朝的下階人;哪像她,他無聲的攏起劍眉。
聽其言、觀其行,她根本就不像是下階人出身的姑娘,反倒……有點像是小康人家所教養出來的小家碧玉,就不知道她是從哪個國度過來的……他有些怔怔的想著。
隨著烈日往頭頂上偏移,熱度也一直不斷提升,溫潤玉已是汗如雨下,小嘴呼喚的吐著熱氣,再回頭看了一下竹棚,一股悶氣不禁打從肚里升上來。
她在這里做牛做馬,而那男人卻獨自喝茶、納涼,也不來問候一下她,真是有夠自私的!
她當下決定不再客氣,一個轉身大跨步走回竹棚,瞇也不瞇他一眼,一屁股就在他身旁坐下,抓起木桌上的茶壺就口就喝,完全不管舉止是否合宜。
柳旭訝然的望著她,似乎很意外居然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他貴為王爺,除了父皇和兄弟外,底下人不是跪著就是低頭,從沒人敢這樣與他平起平坐,并直視著他。
他想開口喝斥,卻不知為何生不了氣!霸趺?累了嗎?”
“廢話!頂著烈日在田里做了好幾個時辰的活,能不累嗎?你要是不信,自己去試試!”她完全無懼于他的權威,拼命對著他大小聲。
他仍然沒有生氣,就連他自己也不知是為什么!氨就踔篮芾!
“你知道個鬼!”口氣仍然很沖——反正他現在仍很需要她,她稍微要一下脾氣也不會怎樣。
“本王打過仗,在前先行軍時,也曾下田干過活,其中之苦本王非常了解,不過本王告訴你,比下田還要苦累的事情多著呢!”他很認真的說著。
她聞言一愣,不禁問道:“你也需要做那些事嗎?”言下之意——他是貴族,也需要操勞嗎?
他淡笑回道:“在那種地方,身份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
這不可勾起她的好奇心了,“你說你打過仗,是自愿的嗎?”依常理,上場打仗的男子多半是窮苦人家出身,貴族子弟則是能避則避。
他并未馬上回答,只是模糊的應了一聲,“算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