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烏衣巷定國公府
咕嚕咕!
聞聲,一只白晰手掌朝上舉起,微微弓起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食指,不一會,一只灰色信鴿便熟門熟路地棲上了那只手指,朝手指的主人“咕嚕”叫了聲之后,便悠閑地以鳥喙整理起羽毛。
接了信鴿的俊雅男子,以另一只手解下綁在爪子上的信筒后,將信鴿轉移到一邊的鳥架上,讓鳥兒自行吃糧喝水,然后轉身走向建在荷花池邊上的涼亭。
涼亭里,一名威儀天生、氣質沉穩(wěn)的男子正對著石桌上的一座沙盤思索著什么;直到男子走進來,見他臉上帶笑,才開口問道:
“收到了什么好消息讓你笑成這樣?”
“也算不得什么好消息。至少大將軍您聽了一定不會想笑。”男子將信鴿帶來的消息拿給族兄看。
果然,就見大將軍在讀完紙條上的訊息之后,臉色沉了下來。
“竟是真的給他找著了!
“可不是嗎,真找著了。他這個未婚妻可真是幸運,能在這樣的世道活下來,想必是個剽悍的!
“他不適合有這樣的妻子!币粋粗野不文的村姑,嗤。
“父母之命,且是遺命,再怎么不適合,大將軍您也管不到他的婚事的!
“哼!背谅曇缓撸瑢⒓垪l丟開,像是再多看一眼就要臟了眼。
被叫做大將軍的男人,名叫周盛,正是一年前因軍功卓著而被皇帝封為“天威大將軍”的正一品武將,今年又獲得威烈侯之爵封,是京師里正當紅的出色英杰。除了靠著自身戰(zhàn)功搏來的爵位外,他更是如今少數僅存于世的世家出身的嫡次子。
他的父親是定國公周宜康,一路跟著皇帝起義,提供了整個家族所能提供的錢糧與人才,成功押寶。新朝成立之后,皇帝論功行賞封官賜爵,周家正是最先被冊封的第一大功臣。
父強子成材,可以想見這個僅次于皇室的第一世家,至少能保證興旺上四十年,恩澤到第三代。
當然,想要維持這樣的興旺,必須有更多成材的子弟、更多出色的下屬以及依附而來的小家族來形成龐大的利益共同體,才能穩(wěn)穩(wěn)在朝堂上擁有一席之地,沒人敢輕易招惹。
秦勉是大將軍一直很看好的人,大將軍一路將他提拔至今,可不是為了讓他掙出了個前程之后,跑去解甲歸田,或者被粗野婦人拖累,從此仕途無亮的!鞍阉谢貋怼!卑底陨撕靡粫灇庵,大將軍開口道。
“想來秦勉一時是不會回來的!笨⊙拍凶拥托Φ溃骸拔也拢孛愕男砒澾^兩天一定會飛過來,內容一定是向您告假,他肯定還得在永梅縣待上一些時候!
“他想不想回來我不關心,你能把他叫回來就成了。你周長安想辦成的事,就沒有辦不成的,別跟我說你辦不到!
“當然是辦得到的!
“那就去辦!
“是!
周威,字長安,周盛的族弟,兼麾下第一智將與軍師,與秦勉同列大將軍的左臂右膀,都是被大將軍視為心腹去下力氣栽培的人,一文一武,既是競爭對手,又是好友關系。
既然是秦勉好友,當然多少會幫他說一些話。所以他溫和勸道:
“秦勉好不容易找到了未婚妻,那么先前大將軍幫他物色的幾個閨秀,想來是不需要了吧。”
大將軍看了他一眼,淡聲道:
“怎么會不需要?秦勉背景太單薄,想要在京師站穩(wěn)腳根還是弱了點,他需要一個有身分的妻子來為他敲開勛貴以及世家的大門!
“秦勉雖是山野莽夫出身,卻是個有情有義的,不會放棄他的未婚妻。大將軍想讓他棄之另娶,恐怕不易!
“沒叫他休棄那個女人,就讓她當個妾吧。以后秦勉至少能封個男爵,一個村姑能有這樣的造化,已經是她家祖墳冒青煙,夠她偷著樂一輩子了!贝髮④娪X得自己這樣的想法真是四角俱全,誰都受益,想來秦勉應不會再堅持不娶大家閨秀了。
見大將軍已經擺擺手讓他退下,又專注看沙盤去了,周威就算還想說些什么,也只好暫且住口,不白費工夫了。
不過,就算沒再說什么,心中卻是想著,秦勉本就無意于娶大家閨秀,如今有了個一直為他守著的未婚妻,想來是更不愿意娶那些嬌滴滴的女人了。他當然能把秦勉給叫回京師,卻很肯定地知道,大將軍大概仍然沒辦法讓秦勉在婚事上妥協(xié)。
畢竟秦勉不是個愿意為了權勢名利付出一切的人。
權勢名利當然人人喜歡,但如果必須為之犧牲太多的話,秦勉肯定是寧愿不要的。
周威暗想著:回頭傳信給秦勉時,應該悄悄給一點暗示,讓他心里有底才是。
那些讓錢香福恨得咬牙切齒的林氏族人,很輕易地就被那個人給趕走了,簡單得像兒戲似,一下子,被她認定為生死大仇的人,就不見了。
錢香福爬上了村口那棵最高壯的橡樹,靜靜地看著一群人攜家?guī)А跬霞耶,漸漸遠離這片被他們侵占了十年的土地。
他們臉色凄惶而憤怒,嘴巴更是片刻不停地罵罵咧咧著什么;他們垂頭喪氣,還有一些婦人不停地抹眼淚,又哭又罵的。就算離得遠,她聽不清罵語的內容,但想也知道定然是詛咒她的各種污言穢語。
那些人恨極了她,但那又怎樣?總之,他們別無選擇地只能永永遠遠離開秦家的土地,并且再也別妄想有回來的一天。
雖然把那些人趕走是她十年來一直在努力的目標,但突然間他們真的被趕走了,把土地還給她了,她卻沒有大快人心的感覺,甚至還覺得有點郁悶。
可能,這是因為……那些人不是她趕走的,她沒有能力趕走他們。如若不是“那個人”出手,她想趕走林氏那群人,仍然是件非常艱巨的事,可能得用一生去耗著還不一定能成。而“那個人”卻只是輕輕松松地動了動嘴巴,一切就那樣塵埃落定了。從開始到結束,花不到五天的時間,且那些已經種下的莊稼,就這樣便宜她了。
“在想什么?”橡樹下,“那個人”尋到了她,開口問著。
“為什么你說讓他們走,他們就只能走,不敢留?”她問。
“因為這是我秦家的土地!边@理由已經太足夠。
錢香福輕哼。
“你以為那些林家人以前不知道他們強占的是秦家的土地?”
“名正言順之后,就能合理使用一點權勢。然后,他們怕了,便走了!敝劣谥虚g如何運作,就不必特別拿出來說了。
“你讓他們遷去哪兒?”要攆人走,總不能把人往死路上逼,總要給一整族的人一條退路。她相信他一定有所安排,不然那些林家人就算斗不過這個男人,也寧愿拚個兩敗俱傷,大家都別想落個好。
“朝北走,多的是被拋荒幾十年的土地,雖然沒有這邊的土地肥沃,但只要辛勤耕種,總是可以得到溫飽的。我讓人查了幾個確定無主的荒地,讓官府的人引他們去安家落戶了!鼻孛阏f得隨意,好像一切就是這么簡單不過的事。
錢香福微揚唇角,有點想笑。問:“他們一定很不愿意吧?”
“世間事哪有事事順心的。人要懂得取舍,得罪我并不劃算,還不如乖乖離開。”秦勉還是那副平淡表情,只不過那緊盯著她的目光還是泄露了些許炫耀。
平常他并不是個喜歡張揚的人,甚至覺得身上扛著的軍銜以及官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光看他總是一身簡便的粗布短衣打扮,像是隨時可以卷起褲管下田耕作,就知道他根本不講究。可是,在她面前,他卻會想要讓她覺得他是優(yōu)秀的,優(yōu)秀到足以為她解決一切疑難雜癥——就像只開屏的孔雀,他暗想。
秦勉曾經有幸在大將軍家里看到這種漂亮而不實用(不能吃)的禽類,它們吃得比人好,像個大爺似被一群下人伺候著,還完全不用干活,每天游手好閑展現美麗,死了還沒人覬覦它們身上的肉,不知道老天造了這個物種是用來干嘛的?
雖然那時心里唾棄至極,可如今,他卻想著,如果有機會的話,他也想帶她去看看這種漂亮的東西;甚至于,去看看全天下各種好看的事物,讓她分享他曾經領略過的各種美好,以及,一起去挖掘更多沒有見過的美好……
這是面對她時,才會猛然浮現的想法,一種毫無理由的沖動,仔細思考起來完全沒有道理的一種沖動,說起來莫名其妙,做起來卻覺得心情會很美好……
錢香福又將目光投向那群林氏族人離開的方向;他們已經走得很遠了,在山丘起伏間蜿蜒移動,人影已經變得像螞蟻般大小,就要看不見。
“下來吧,咱們回去了!鼻孛阋恢碧ь^看著她,說道。
回去了……
錢香福不情愿地將目光朝下挪,毫無意外地對上了他的眼。
她知道他一直在看她——這幾天,只要他出現在她面前,那一雙眼就看著她,并等待她看過來的那一刻,讓雙眼迎對上。他就愛這樣看著她,并等待她的注視;而她先是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后來是被看到惱怒,覺得他有。∪缓,便成為現在這樣,氣惱抗拒之后,竟是沒種地躲避了起來。
這實在不符她一貫強悍不認輸的個性,她搞不懂這個男人到底在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也搞不懂自己怎么會被看到發(fā)怯,竟就躲了!
不就是被人看嗎?這又有什么?從小到大,朝著她看來的各種不懷好意目光,她領受得還少了?那些想抓了她吃的、想搶她食物的,以及,長到十二歲之后,略略像個女人之后,那些淫穢的注視,從來就沒有少過。對于那些目光,她能打就打,不能打就逃,找到機會一定報復回去。亂世生存法則就是這樣,沒有害怕柔弱的權利,也不容奢望有人能伸出援助的手,在她遭難時扶一把。
“下來啊,發(fā)什么呆?”秦勉見她沒動,朝她伸出雙手。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的動作,目光不由自主定在那兩只健壯的手臂上,因為衣袖挽在肘彎處,所以滿布在小臂上的擦傷便一目了然。那雙手,保護著她在跌落秘道時沒有受到太大的磕碰傷害,原本應該落在她身上的傷,都由他的手臂與身體承受了。
“你不會是睡著了吧?睜著眼也能睡覺?”秦勉見她仍是在發(fā)呆,所以決定幫她一把。“算了,我上去扶你下來,省得你害怕!
見秦勉一只手臂搭上了最下頭的粗樹枝上,就要爬上來,她連忙道:“你別上來,我這就下去了!”
“你是我婆娘,不用跟我客氣,我知道上樹容易下樹難,敢爬樹的不一定敢下樹。別怕,我來了——”突然發(fā)現如果能幫她下樹的話,不就能趁機親近她了嗎?這個好這個好!怎么先前沒有想到呢?秦勉心頭一陣亢奮,矯健身形已然動作,轉眼間就爬上了樹,并且抓到了錢香福站立的那根碗口粗的樹枝,只要躍上去,兩人便并肩而立了。
“你干嘛?別上來!給我下去!”他的動作太靈活快速,等錢香福能夠發(fā)出聲音阻止時,他雙手已經攀在她踩的那根樹枝上了!急得她抬腳就朝他的手踢過去——多年來豐富的打架經驗,讓她習慣做出攻擊的防御動作,都不用經過大腦思索的。
她的動作既兇狠又精準,少有錯落,所以她理所當然以為就算沒一腳把人給踢下樹,至少可以踹得他一只手暫時殘廢!
當然,前提必須是——如果她踢踹的人不是眼前這個身經百戰(zhàn)、無數次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秦勉的話。
所以,她理所當然地踢空了;并且,因為踢出的力道沒落到實處,以致于整個人在踢空之后,隨著那發(fā)力的力道朝下方撲了去——
她掉下樹了!她竟然有掉落樹下的一天!
一聲不可置信的尖叫硬是哽在喉嚨間發(fā)不出來,然后,那股勁力便被嚇掉了。嚇著她的,不是因為掉落,而是因為他用難以想象的速度,像只展翅的雄鷹,精準地勾抱住正往下掉落的她,繼而隨著兩人往下掉的力道,在空中做了個后空翻,以緩和兩人掉落的速度,于是,她便在他懷中,穩(wěn)穩(wěn)地隨他安全落地。
一切動作皆發(fā)生在眨眼之間,縱使錢香福腦中閃過許多莫名的情緒,其實呈現在秦勉面前的,就是瞪大雙眼、一副被驚著了的模樣,看起來真是有點呆;不過……呆得挺可愛的,他想。
“嚇著了?”
沒有嚇著。她想駁斥他的胡言亂語。
“別怕,瞧,我們都好好的!
誰怕了?她錢香福生來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寫!
“只要我在,必能護好你,不教你有一丁點損傷!
她一個人本來就一直是好好的,有他沒他一點也沒差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