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輕騎衛(wèi)隊快馬腳程,原只需五日便可返抵京都,然而多了古曉霖一輛驅(qū)使不快的車駕,返京路程走了將近二十日。
沿路經(jīng)過大小村鎮(zhèn),越近京都越見繁盛,交易買賣亦顯熱絡(luò)。
幾日前,車駕衛(wèi)隊進入與京都相距不到百里的大型市鎮(zhèn),她曾好奇觀望那些買賣熱絡(luò)的市街,販子們熱情招攬生意的吆喝聲令她睜大了眼。
盡管她于中土轉(zhuǎn)生許多世,卻從未走入繁榮市鎮(zhèn),只是一世又一世行走于山林鄉(xiāng)野,尋找藥草、鉆研醫(yī)術(shù),過著幾近與世隔絕的日子,來往的盡是葛老爹、葛大娘一般偏遠村鎮(zhèn)尋常人家,多半與鄰人以物易物,加之她毫無物欲,自然從未逛過市集。
此刻,馬車抵達京都城門,她掀簾,仰頭望著高聲城門,再度睜大了眼睛,未入城門,兩列人整整齊齊彎身相迎,口里齊聲嚷著,“恭迎陛下返京!
她側(cè)頭望向一路騎馬伴行車旁的高大男人,此時,他面容沉肅、不怒而威,她忍不住想,她終于看見這位世間王者的“正常”樣貌了。
這些日子,他們交談不多,他多半沉靜寡言,然而與她相視時,他毫無威儀架勢,她數(shù)度懷疑他真是那位百姓口中唯一有能力統(tǒng)一天下、教人一望便懼怕得唇齒發(fā)顫的王嗎?
這一代帝王在將近二十日的旅程里,最常對她說的卻是“不必拘禮”。
離入京最后幾日,她甚至不必對他謙稱民女、不必福身行禮,每當(dāng)只有他們兩人進膳時,他也幾乎不在她面前自稱“寡人”。
她記得第一回他不期然道了“我”的當(dāng)下,怔愣了好半晌,直望她片刻后,低聲道:“我總認為我同你應(yīng)是平起平坐的……”
聽完,她亦是怔愣半晌,若非一路上她多次卜算結(jié)果相同,她定會懷疑他仍有神能,要不他怎可能以為他們是平起平坐的?
這是個階級明確的時代,王與貴族、士族、平民之間,有著不可動搖的絕對威權(quán),一個凡夫俗子怎可與當(dāng)朝之王平起平坐?
古曉霖沒反駁他、沒逢迎他,僅僅是沉默著。
在那之后,只要他倆獨處,他便不再自稱寡人,就像尋常人之間應(yīng)對那般,僅以我相稱……
有陣子,她非常不能適應(yīng),又不想駁他臉面,只能由著他,后來倒也習(xí)慣了。
阢爾夏舉手揮了手勢,兩列官員直起身,依舊垂首,一座紫紅轎輦讓八個橋夫抬著迎上前,他躍下駿馬,在她車駕旁對她低聲道:“按規(guī)制,入城僅能步行、乘轎,寡人需在這里換坐輦,一會兒得先行。入宮城后寡人先遣幾個手腳伶俐的讓你使喚,有需要交代他們一聲便是,晚些寡人再找你說話!
他凝視她,一會兒彷佛不甚確定,問道:“真有事擺不平,遣人來通報,莫怕。你可以嗎?”他想起幾日前,她在市街上四下張望的好奇模樣,彷佛什么事都新奇,他忽然憂心宮城里的妃子們會為難她。
該命她下車步行的,但他無法下這令,從城門到宮城內(nèi)殿,尋常人極快奔行也得走上一時辰,他不舍她步行……
他沒對誰如此上心過,卻也知曉一旦違了宮城規(guī)制,流言定是飛快傳入宮城里。
宮城規(guī)制誰都清楚,興許就古曉霖不知,除了王與后,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任何人皆不得乘車駕馬入城,八人坐輦是王獨有的尊榮,坐駕能跟在王之后的便是后,至于王公貴胄可乘二至四人軟轎入城,端看身份貴重,余下各階層士農(nóng)工商乃至平民,一律僅能以步行之。
而他未立后,古曉霖一旦乘車入宮城,眾人必有猜測。
他張口欲言,最后仍沒說出口,就護著她吧。他不信自己連一個女人都護不了。
“記住寡人的話,莫怕,一旦有急事,定要遣人來說一聲!
古曉霖點點頭,表示了解。然而他臉上神色變換令她好奇,相處這么段日子,她第一次試圖窺探他的念頭,卻驚訝發(fā)現(xiàn)她無法探得他的意念。
她起了些微恐慌,倘若遇上她必須抹凈他記憶離開的情況……
會不會她根本無法抹凈他記憶?
古曉霖這么多世為人,是第一回心頭起波瀾,有些不明的恐慌涌上來,她憂心該圓滿的最后一世,寫不完至圣神能給定的結(jié)局。
向來淡定,不曾有悔的古曉霖,頭一次有了極淡的悔意,她不該隨他返京都。
“陛下,民女能否在城內(nèi)市街逛逛?宮城市街定是比上個城鎮(zhèn)市街熱鬧吧?民女想獨自走走!彼溃颂用摰哪铑^。
他深深看她,突然道:“只要進了城門,沒有寡人允許,你絕無可能走出京者!
古曉霖瞪大眼,滿臉不可置信,她探不到他的意念,他卻探得了她的?
“陛下……”她斟酌著字句。
他又道:“你不似尋常女兒家貪看新奇事物,心思易猜,尤其你一雙眼睛像會說話似的!
古曉霖立刻垂首斂睫,因而沒瞧見她的舉動惹出他的笑意。
“寡人允過霖兒,所有霖兒想要的,只需開口,寡人定為霖兒尋來,離去之事別再想,寡人絕對不允!
她沉默垂首,沒給任何回應(yīng)。
城里城外,他們身邊的輕騎衛(wèi)隊多少對耳、多少雙眼,聽得見看得到的,哪個不是聽著、瞧著他們之間不尋常的互動?
“……是!痹S久,她輕吐出一字。
聽見她回復(fù),他滿意點頭,第三度叮囑,“切記寡人交代,有事定要遣人來報。”
“民女記住了!蹦苡惺裁词履?尋常人動不了她分毫。
他終于往前上了坐輦,一行人浩浩蕩蕩通過高聳赭紅城門,古曉霖未曾想過替自己卜算,否則她應(yīng)能聽見風(fēng)與城外群樹瘋狂低吼,不斷示警……
當(dāng)她的坐駕通過赭紅高門,命運之輪無聲轉(zhuǎn)動,她并不知曉,她的神能在城門后王居的宮殿內(nèi)無法作用。
硬石砌成的中央大道一路由外城門通往宮城,行隊接連通過三道內(nèi)城門后,宮殿大門緩現(xiàn),她再度聽見眾聲高喊,“恭迎陛下返京!
正打算掀簾,倒有人先一步為她收卷布簾,抬頭,她一眼望見他站在車駕前,似是在等著她下來。
“美得好似仙人……”
“是真仙人……”
低嘆驚呼聲此起彼落,古曉霖怔了怔,一時不知何事發(fā)生,以為有什么美人經(jīng)過,轉(zhuǎn)來看去卻不見她以外的其他姑娘。
他望她的臉,異常專注,片刻他才道:“寡人先前只留心你一雙眼,不想你一張粉臉竟似天仙。”
古曉霖真真困惑了,尋常人斷不可能以為她美,他們無法見她真貌,人們瞧見的她應(yīng)是五官尋常的村姑模樣,一眼即忘,甚至記不得臉龐。
她下意識觸摸臉頰,心生不好預(yù)感,莫非哪里出了錯?
“寡人已命人為你尋幾個懂事的宮女,一會兒讓人帶到懷寧殿,你暫且在懷寧殿住下,那兒舒適寬敞,離寡人也近。車駕最多行至宮城內(nèi)門,接下來你得坐內(nèi)宮軟轎!彼笄诮忉專辛苏惺,一頂華美軟轎過來,他牽著她,令她坐上轎,叮囑,“任何需要交代一聲就好,不需動手!
接轉(zhuǎn)而交代一旁候著的內(nèi)侍,以及方才被指派護衛(wèi)古曉霖的親衛(wèi)們!昂蒙疹櫣媚,若有差池,寡人必定問罪。”
“是!
“寡人晚些找你!闭Z畢,他轉(zhuǎn)身隨一隊重臣離去。
古曉霖尚不知局勢有異,以為一切仍可掌控,殊不知這是她漫長命運的轉(zhuǎn)折點,等在她前頭的,是她再努力都無法挽回的局。
如夏帝所料,流言迅速席卷整座宮城,宮殿內(nèi)外上下,最常被談?wù)摰木褪翘煜砂愕墓殴媚锏降资裁磥眍^?會不會是金夏國的皇后?
打從古曉霖車駕隨夏帝御輦駛過外城門,謠言便已傳入妃子們寢宮,西宮區(qū)整個雞飛狗跳。
東宮區(qū)懷寧殿與夏帝寢宮金陽殿僅一墻之隔,從未有妃子入住,按金夏規(guī)制,懷寧殿是歷代金夏皇后寢宮,而今夏帝遠征歸來竟讓一來歷不明女子入住皇后的寢宮,可見“古姑娘”是陛下極看重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