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忽然轉(zhuǎn)暗,滂沱大雨一剎而至,山路蜿蜒,山壁黃土隨大雨沖刷而下,柏油路上泥水奔流,桿馬車駛過,黃色泥水噴濺而起。
碎石子隨黃泥水散落路面,悍馬車輕微震動,葛烈安望了眼副駕駛座睡著的于凡,減緩車子的速度。
他時常想起金夏國沉洋那日,他若沒進皇城,一切或許會不同。
那日他在皇城外,聽見風(fēng)與群樹哀哀低泣,金夏大地為即將發(fā)生的悲傷低鳴,群樹低語,古曉霖將因毒身亡,夏帝將因憂傷致使民生百業(yè)凋零。
他聞言大驚,本以為可逆天命,只要古曉霖未因毒而死,金夏國文化必可達鼎盛,他不想古曉霖數(shù)十世的心血付諸流水。
于是他奔入皇城,可最后非但沒能救到古曉霖,反倒讓阢爾夏的神能沖破禁錮,對古曉霖下了永恒咒術(shù)。
沒想他的最后一步不但使金夏國一瞬滅亡,更讓古曉霖生生世世受咒術(shù)禁錮,無法解脫……
葛烈安悔恨不已,選擇了生生世世與古曉霖同生、護她,不是因為他與古曉霖曾同為一體,而是因為虧欠,他一直認為,最后那一步他錯得徹底。
若不進皇城,阢爾夏至多憂傷悲痛一生,神能卻不至沖破禁錮,自然無法對古曉霖行強大咒術(shù),金夏國即使民生百業(yè)凋零,也不至瞬間沉海滅亡,文明依舊能傳承下去。
因他一念之差,古曉霖一世一世重生于東方之地,她曾嘗過的百草之苦又在東方之地重來一回。
而她與夏帝一世世相逢,卻也一世世以恨寫死局……
悍馬車壓過一顆大石造成劇烈震動,把副駕駛座的于凡驚醒了。
“吵醒你了?”
于凡搖頭,輕輕嘆口氣,“醒了好,剛才夢到過去!
“又夢到金夏國?”她總是夢見那一世。
“夢見金夏,夢見過去許多世!彼睦г谙嗤瘎±铮朗罒o法逃脫。
夏曾為帝王、曾為貴族,但他每一世身邊始終妻妾數(shù)十,他們相逢得晚,夏每世寵她,最終為她招來妻妾的妒恨,她一世世冷漠等著彷佛注定好的悲劇發(fā)生,葛烈安想救她脫離苦難,卻始終毫無辦法。
每一世走到末了,夏總是恨她,恨她冷漠、恨她想隨葛烈安而去。
距離上一世已三百年,她蒼老的靈魂因夏一世又一世的恨疲累至極,遂使用神能逆咒,換得三百年暫時解脫,卻耗損了大半神能。
三百年后,她蘇醒轉(zhuǎn)生成為于凡,這世界變得十分不同,有車、有船、有飛機,網(wǎng)絡(luò)更是無遠弗屆,這星球成長迅速卻岌岌可危,轉(zhuǎn)生后最令她無法置信的是,短短三百年,這古老星球竟暴增了數(shù)十億人口。
她曾在東方大地十數(shù)世為巫女,以神能為人治病,并識藥草,而后又以十數(shù)世流傳藥草,為人醫(yī)病。如今她的能量到這一世應(yīng)是盡頭,她已無多余氣力為這原該深受祝福,如今卻困境重重的星球再做些什么了。
“除了科技文明之外,你認為如今與三百年前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葛烈安笑了笑,說:“男人只能娶一個老婆?”這里的男人只能娶一妻,或許是于凡解脫強咒的機會,夏與于凡若能無恨、無妒過完這世,咒術(shù)也許就能解。
“是!庇诜草p笑,停頓半晌,又開口,“我想試著跟他好好相處!
“走到最后,他若能不恨,也許對你們都好!
“不管最后怎么樣,我想至少跟他好好相處一世。葛烈安,這世過后,若我神能盡失,再轉(zhuǎn)生也沒有幾世,到時你不要勉強……”
于凡說得保守,葛烈安卻懂她的意思。于凡沒說破的是神能盡失后,轉(zhuǎn)生一世為人,她再過死門魂魄將被打散,歸于混沌。
強咒若不能解,唯一能留下于凡魂魄的方法,是用他的神能換她,于凡含蓄表明,不希望他那樣。
葛烈安沉默許久,雨勢漸小,鮮黃色焊馬車駛出山路,在市區(qū)筆直大道急馳。
車在火車站前停下,雨也停了,陽光從烏云后探出頭,空氣里有大雨滌凈城市煙塵后的清新。
葛烈安下車,為于凡打開車門,將裝著手工茶的提袋遞給她,說:“不管為你做什么事,都不是出于勉強。這是車票,火車快進站了。”他將預(yù)先買好的火車票塞進于凡手里。
“半個月后,我再來接你!
“葛烈安……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我們之間不需要謝謝!
宇文夏作了夢。
夢里,夏蟬在枝葉茂盛的樹上鳴叫,午后陽光正盛,他聞到血腥味,聽見許多人驚叫,他手執(zhí)長矛在充滿木頭香氣的長廊上奔跑,血腥味越來越濃。
直到他奔入一座華美宮殿,看見美麗女子緊抱著一名高大的男人,那幕讓他心碎不已,手里的長矛穿透美麗女子身體,鮮血不斷流淌出來,她倒在他懷里,說了句“夏,對不住”。
夏蟬瘋狂喧囂嘶鳴,他聽見從喉嚨發(fā)出的吼叫,陌生卻充滿沉痛,猶如自遙遠空谷傳來的低沉獸鳴,巨大的悲傷掏光他的理智,下了詛咒……
唰的一聲,他驚坐而起,不意外已滿頭大汗。
電子鐘上的冷光數(shù)字顯示02:12.他翻身下床,踩上冰冷的黑色大理石地板,完全清醒了。
他迅速走入浴室,脫掉睡袍,跨進淋浴間,轉(zhuǎn)開水龍頭,冷水瞬間安撫他躁亂大腦。
他厭惡夏天,每當時序入夏,他就會作同樣的夢,夢里總是出現(xiàn)女子風(fēng)華絕代卻又充滿歉意的臉、濃濃的血腥氣味、夏蟬發(fā)瘋似的噪鬧、古色古香的建筑、空氣摻雜著似有若無的藥草味……一切真實得不像是夢。
他厭惡夏天,非常非常厭惡,偏偏他名字有個夏,像是老天爺對他開的惡意玩笑。
淋浴后,他睡意全消,走去廚房倒了一大杯冰牛奶,坐在中央吧臺,他一口一口喝光鮮奶后,才感覺夢里鮮明得幾乎滲進現(xiàn)實的血腥味終于淡去許多。
然而那猶如刻入骨髓的悲痛,卻在他心頭縈繞,久久不散。
宇文夏深深吸了一口氣,起身將空杯拿到流理臺沖洗,他忘不了那雙澄凈美麗的瞳眸。
來到臺灣將近兩個月,他一直覺得他會在這里遇見她,一直覺得他離她很近很近了。
宇文夏時常有種錯覺,他來這世上唯一的目的就是尋找她,但其實他早已放棄能找到她的荒謬想法……
今夜是無法再睡了,他轉(zhuǎn)入書房,打開筆電,連上集團內(nèi)網(wǎng),埋首工作直至天色大亮。
大片落地窗映入晨光,宇文夏舒展背肌,正要起身,手機響起,他看了眼來電顯示,是來自加州的越洋電話,他猶豫片刻,才拿起手機按下通話鍵。
“什么事?”他冷淡地說。
“夏,我聽爸爸說你人在臺灣?”手機那頭是一道好聽嬌軟的女性嗓音。
“你找我什么事?”他冷淡依舊。
“翰翰已經(jīng)放暑假,我?guī)ヅ_灣找你玩好嗎?”
“不好,我沒空陪你們母子!
“翰翰想你,一直吵著要找爸爸,我跟翰翰好幾個月沒看到你了。”
“我沒有時間,你們不要來!
“我們不會吵你,白天我可以帶翰翰出去玩,臺灣我也熟,晚上你回來……”
“繪里奈,我說了,你們不要來,我準備去公司,不說了!彼袛嗤ㄔ挘瑹┰甑淖叱鰰。
宇文夏進更衣室,拿出鐵灰色襯衫,一套深藍西裝,正要換衣,手機又響,這回是日本祖宅來的電話,他接了,不意外聽見一道沉穩(wěn)低沉的聲音。
“夏!
“爸,有事嗎?”
“聽繪里奈說,你不讓他們?nèi)ヅ_灣找你?孩子放暑假,想爸爸難免,你真忙到一點時間都抽不出來?”
宇文夏沉默不答。
“夏?”
“除了繪里奈母子的事,爸有其他事嗎?如果沒有,我要去公司了!
“讓他們?nèi)ヅ_灣找你,一個星期也好!
“我沒空,也不打算抽時間陪他們,就算只有一天也不行,我去公司了!闭f完,他直接切斷通話。
宇文夏換了衣服,出門搭電梯至地下停車場,鐵灰色藍寶堅尼駛出停車場,迎上蓬勃朝陽,天氣很好,他心情卻糟透了。
宇文夏晚上離開公司后,實在放心不下,最后找了助理問到產(chǎn)品營銷經(jīng)理韓璃的住處。
大張旗鼓參加前男友的婚禮是好事嗎?如果不是韓璃總讓他感覺自己離“那個命定女人”很近,他不可能出手管一個剛認識不到兩個月的女人要死還是要活。
宇文夏回想將近兩個月前,他踏入S牌家電亞洲區(qū)辦公室,初見韓璃時那一剎那的驚愕,他從不曾在現(xiàn)實生活里如此強烈感覺到“她”的存在,他說不出為什么,他像是能聞到韓璃身上有她的氣味。
當然他并不是真正聞到什么,只是每每看見韓璃,他就覺得他好似能找到“她”了,那個從他十六歲就開始出現(xiàn)在他夢里的女子。
昨晚他看到新聞,韓璃與羅氏集團二代蹺家少東羅宥倫,參加了聯(lián)洋集團長子方慶之的婚禮,那人與韓璃相戀,兩人同居多年,最后卻以分手收場,她因太痛苦而酗酒,結(jié)果肝指數(shù)過高而入院,醫(yī)院還一度發(fā)出病危通知。
看到韓璃挽著羅宥倫的手參加方慶之婚禮的畫面,他真想把她抓來敲昏算了,明明工作精明干練,碰上感情就行事愚蠢,那女人腦子到底裝些什么?
他打了一整天電話,韓璃手機卻沒開,讓他擔心她會因傷心過度,又喝酒想不開了,蠢女人!
此刻站在韓璃的公寓里,宇文夏雖氣,但見她沒事,他其實也松了口氣,剛才他罵也罵過,一旁還有她的哥哥和其他人,他想她應(yīng)該沒事了。
宇文夏決定不再管這個遇到感情就沒了腦子女人,打算離開,卻不忘叮嚀在他眼里看來很蠢的韓璃,“韓經(jīng)理,我鄭重警告你,別弄出什么失戀了痛苦到尋死尋活的鬧劇,還有你要昏頭談戀愛前,能不能理智點弄清楚那個男人的背景?”
跑了個黃鼠狼方慶之,換了個大野狼羅宥倫,他實在想問問韓璃腦子去了哪里?
羅宥倫可是標準花花公子,他的花邊新聞連日本都看得到她知不知道?
“如果你不是有點像她,我實在懶得管你死活……”門鈴聲打斷宇文夏接下來的話,他不等韓璃反應(yīng),決定走人,邁向大門冷淡的說:“我要回去了,你們慢聊!
滿身怒氣的宇文夏打開門,看見門外的女人,一瞬間動彈不得,怒氣、理智……轉(zhuǎn)眼蒸發(fā)得點滴不剩。
門外女人仰起頭,看見宇文夏也是一陣怔愣,神色復(fù)雜,一會兒才回過神,面對門內(nèi)的韓璃表情關(guān)切的問:“我剛回來,看見你燈亮了,就想先來看看。昨天看到新聞,你還好嗎?子瑜、珈珞也很關(guān)心你,你手機一直沒開……”
這公寓的一、二、三、四樓分別住了四個女人,她們習(xí)慣每個月最后一個星期日聚餐,聊彼此生活,提議定期聚餐的人則是梁珈珞。
幾個女人聚在一起吃飯,聊工作、聊感情經(jīng)驗值,跟誰談過戀愛、怎么分手或工作上遇到什么難題……一段時間下來,大家也都成為不錯的朋友。
于凡昨天看了新聞,便一直記掛著韓璃,還有二樓的子瑜、三樓的珈珞,她們?nèi)烁髯陨仙舷孪伦吡撕脦谆,都沒能碰上韓璃。
唉,參加前男友婚禮,這主意真的好嗎?她們很擔心韓璃參加喜宴后心情不佳,盡管新聞畫面中,站在韓璃身邊的羅肴倫,看起來很深情的模樣。
“我很好。”韓璃對于凡說,“我真的沒事——”
她正要鄭重保證她身心非常健康,沒有受到絲毫損傷,三樓的梁珈珞這時從于凡身后探頭進來,也是一臉憂慮。
“韓小璃,你沒事吧?怎么跑去喝王八蛋的喜酒?別告訴我你還包了紅包!”梁珈珞不以為然又擔心的說。
唉……韓璃在心里狂嘆氣,關(guān)心她的人差不多都跑來了。
她怎么會忘記保持手機暢通這件重要的事呢?甚至還把手機忘在羅宥倫家?從不關(guān)機、手機不離身的她,怎么會犯這種錯?
“我沒給紅包,是羅宥倫給的,本來是他爸媽要去喜宴……”注意到宇文夏的眼光始終落在于凡身上,一動也不動,她滿臉不解,忍不住問:“你們認識嗎?”她來回指了指于凡和宇文夏。
宇文夏好似變成化石了,對周遭一切沒有反應(yīng),于凡看了他一眼,代為回答,“算認識吧。看你沒事,我也放心了。下星期天一塊兒吃飯再聊!
“這是我的名片,你的名字?”僵凝的宇文夏終于動了,他掏出名片夾,抽了一張塞進于凡手里,動作顯得有些粗魯,眼神則是充滿困惑,卻又感情濃烈。
“我叫于凡,住四樓,我們上樓再說吧!庇诜不卮鹩钗南,接著又重復(fù),“下星期天吃飯聊!边@是說給韓璃、梁珈珞聽的。
于凡轉(zhuǎn)身上樓,宇文夏跟著離開,腦子亂成一團。
果然,她離韓璃很近。
然而此刻,他卻有些不知所措,她真實存在著,不光是在他夢里,而是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剛才韓璃問她他們是否認識,她好似答了算認識。她認識他嗎?
跟在她后頭走上四樓,她打開公寓大門,一陣草香迎面撲來。
在夢里,他也聞過這種淡淡的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