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如霜離開,在門外留下兩個小丫鬟,她才乏地地往床柱偎去。
這衛府……有問題。
如霜一開始雖然待表小姐很客氣,甚至要丫鬟通報衛爺,但是剛剛如霜看她的神情滿是防備,而看自己的目光除了防備還帶了苛責,事實上,要不是剛剛小姐喚她,說不準她現在就已經被趕出府了。
輕摟著玲瓏,她這下總算明白為何玲瓏會誘之以利,以盼她能頓頓陪她用膳了,原來問題就出在衛家的規矩。
這是什么規矩?她瞧如霜看待小姐的眼神是再疼愛不過,難道她會不知道這種規矩只會讓小姐倍感寂寞嗎?
嘆了口氣,葫蘆更加心憐地將衛玲瓏緊擁在懷,過了好一會后,實在是內急到不行。才讓衛玲瓏舒服地躺在床上,外出詢問守門的丫鬟,茅廁在哪。
丫鬟沒開口,只是指了個方向,葫蘆應了聲謝,趕忙順著方向而去。
夜涼如水,輕風迎來寒意亦帶來花香,教她不禁尋著香味走。
走著走著,她突然發現這衛家真是財大氣粗得緊,都已過了子時了,竟然所有庭園小徑上全都點上了風燈,所經之處皆如白晝,燈火通明得教她咋舌。
是說……“茅廁到底在哪?”她哭喪著臉對著黑夜詢問。
到底是丫鬟指錯了方位惡整她,還是她貪聞香味所以走錯方向了?
她前看后看,左睨右望,就是不見半個路過的丫鬟,急得她都快掉淚,甚至企圖躲到林子方便時,突見前頭的花園里有抹人影,她隨即快步向前,喜出望外地啟口問:“這位大哥,請問茅廁在哪?”
男人坐在假山之間,身形頓了下,徐緩回頭。
葫蘆來到幾步之外,心驀地定住一瞬——那是張陽柔俊魅的臉龐,黑眸如子夜般,像會攝魂般的妖野,好似不是人間物般的容貌,教她怔怔地看著出神,隨即心頭劇烈的顫動著,她的身體比腦袋早一步有了反應。
在燦燦燈火之下,他俊美得不似凡人,教她怎么也轉不開眼,可是吊詭的是,她的心暴動得發痛,似乎她遺失了什么,正用力地告知她。
正疑惑之際,男人啟口,“你是誰?”
那把低沉微啞的嗓音教她眼皮一跳,傻愣愣地道:“……葫蘆。”這男人到底是誰?為什么一瞧見他,她的心竟跳得如此地劇烈,彷佛魂魄都快要從體內迸彈而出。
男人明顯怔住,黑眸微瞇起眼。
“葫蘆?”
葫蘆兩個字,經由他的口吐出,一瞬間,葫蘆眼前彷佛一陣天旋地轉般,難受得教她閉起雙眼,然而那騷動像是不放過她,耳邊不斷地鉆進無數的聲響,一句句的葫蘆像是要將她的記憶全數喚回,逼得她張眼。
眼前明明是個接近而立之年的男人,她的眼前卻閃動過他的年少,他的青澀,他的喜怒哀樂,他的寵愛疼情,瞬地淚水乍涌。
“我不叫葫蘆!
“葫蘆就是夕顏!
“不對,老爺說過夕顏是月光。”
“葫蘆就是葫蘆,還妄想爬到天上去?”
腦海中穿插著她不服輸的嫩嗓,伴隨著她戲謔的訕笑聲,以往她總是被氣得直跺腳,惱自己為何不聰明一點地扳回一城,可是如今……這些甜美記憶化為眸底淚水,紛紛而落。
“小——”
“爺,已經很晚了,還是回房歇著吧!庇T從另一頭小徑走來,低聲柔語打斷了她。他走近才發覺葫蘆的存在,教他不禁微愕了下。
“這……府里怎么多了個婆子?”
葫蘆聽著,又好氣又好笑。
“大——”
“總管沒告訴你府里規矩,這府里入夜之后,丫鬟不得四處走動?”男人沈聲道,臉上早卸下方才的錯愕。
“鐃是你這婆子也得照辦!
“我——”婆子……哪來這么年輕的婆子?
“回去。”他神色冷厲地道,隨即起身。
“再讓我撞見你在夜里游蕩,你就給我離開!
御門聽得一頭霧水,然見主子舉步回主屋,他只好快步跟上,留下錯愕不已的葫蘆。
怎會這樣?
她先是愣了下,而后想起自己的容顏,不禁苦笑,也無怪乎大哥和小爺都認不出她是誰……可問題是,她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到底發生什么事了?
“喂,現在都什么時辰了,你在這兒做什么?”
一聲斥責,拉回她的心思,她忙道:“我要去茅廁!
“茅廁在那邊!蹦茄诀咧钢硪活^。
“謝謝!焙J點點頭,這一回她順利地找到茅廁,解了內急后再回到衛玲瓏的寢房,不解地看著睡得香甜的她,回頭,望著金銅鏡內的自己。
頭一次,她仔細地端詳自己的面貌,幾乎確定這張臉,分明就是被小爺破壞的那張沙畫,可她為何會變成這模樣?
重要的是……她不是在妊娠嗎?
為何時間彷佛過了許久,而這孩子……葫蘆目光落在衛玲瓏臉上,那五官分明像是翻刻了她的臉似的,這分明是她的孩子。
走近床邊,看著那張討喜的小臉,想著她寂寞要人陪的神情,不由得輕撫那軟嫩的頰。如此嬌俏的小泵娘,該是得天獨厚眾人疼的,為何她卻是寂寞得要初進府的奴婢陪伴用膳?
想著,忍不住心疼地將衛玲瓏摟進懷里,重量壓在她的身上,才真實感受,她是從自己身上落下的孩子,是她萬般保護的孩子。
可是玲瓏已經五、六歲大了,這……五、六年間她到底是跑去哪了?
為什么這座府邸的氛圍如此古怪?
東方天空綜開一抹魚肚白,入春后的將日城總在這時分泛起白霧,令城里有如天上仙境,白煙飄飄掩虛實。
然,衛家主屋書房里,氣氛正凝重著。
“所以那個丫鬟是跟著顏芩一道進府的?”身為衛家大當家的衛凡長發束環,身著一襲玄色鑲金邊的錦袍,視線落在賬本上頭。
“奴婢不敢肯定!比缢寡鄞鸬馈
“若不是如此,為何她會名喚為葫蘆?”語氣始終平淡,彷佛在聊天般。
“奴婢不知道!比缢妓靼肷,才啟口道:“昨夜在小姐房里,奴婢有聽見兩人的對談,表小姐似乎要葫蘆想法子讓小姐親近她!
衛凡聽至此,這才微微抬眼,似笑非笑地說:“如此一來,不就說得通了?”
“奴婢初見她時,那嗓音教奴婢心顫了下,可那發色卻像個五甸好婦,容貌更是嚇人……就算她是表小姐特地找來的人,可那容貌和外表又能影響爺幾分?”回想起初聽到葫蘆嗓音時,她的心幾乎停止跳動。
她想,這一點,爺應該是和她相似的。
葫蘆的嗓音實在是太像夫人了,那種與生俱來的軟綿童音,不像一般娃兒的尖細,卻又不如一般女子的柔媚,那是種天底下不可能相似的嗓音,至少在遇到葫蘆之前,她不曾聽過相似的。
更荒的是,她竟也叫葫蘆。
“不能影響,那是咱們心知肚明。”進就足以說明這是顏芩的計劃。
“爺提起最近表小姐必會上門,爺要奴婢處處注意她卻又要留下她,這……”
如霜不解極了,想找個答案,好讓自己拿捏進退。
“這事你就不用管了,眼前你只要盯著那個叫葫蘆的丫鬟。”
“既是如此,不如干脆將她趕出府?”她感覺得到爺在策畫什么,所以她對表小姐和葫蘆都提防,而她覺得徹底的方法,就是直接把人趕出府,一了百了。
“留著兆看她到底想做什么。”衛凡淡聲說著,目光又落在賬冊上面。
“還有,別再讓她和小姐太親近!
“可是小姐她……”
衛凡沒有回答,長指擺動了下,如霜隨即噤聲,欠了欠身退出書房外。
外頭白霧密布,滿園艷綠變得迷蒙,如同褪了色的彩畫。
如霜很清楚,爺之所以留下她,沒在夫人身故之后,將她連同其他丫鬟一起遣散,那是因為她和夫人情同姊妹,夫人的死在她心底烙下了難以言喻的痛,可盡管如此,卻不代表爺對她是信任的。
不信任她也無妨,眼前重要的是,她得要代替夫人好生照顧小姐長大,否則他日黃泉底下,她無臉見夫人。
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微攏身上的薄襖,才剛要拾階而下,便聽見有人喚著,“如霜!
那輕軟的童音,教她心頭一顫,抬眼望去,一抹身影靠近著,如霜清冷美眸眨也不敢眨地盯著那抹身影,直到她看清來者,才惱火地攢起眉,低斥道:“誰準你直呼我的名字?”
“我……”葫蘆怔住,眨了眨眼,不敢相信就連如霜也變得如此冷漠。
她一夜未眠,趁著玲瓏尚未清清,想找如霜把話問一問,豈料竟得到這冰冷無情的斥責。
“這時分不守在小姐身邊,你跑到這兒做什么?”如霜退不去滿臉的怒氣,那一瞬間錯認的惱火,全數發泄在對方身上。
有一瞬間,她幾乎以為是夫人回來了!
葫蘆怔怔地看著她半晌,有種人事全非的酸澀。
“如霜,這些年到底發生什么事了?”為什么這個家變得死氣沉沉,沒有半點笑聲?
如霜怔愣地看著她。她這說話的口吻恬柔中帶著撒嬌意味,好似夫人真的回到她的面前。
“如霜,我——”
“總管,外頭有兩個小乞兒從昨晚在府外走動,說要找一個叫葫蘆的人!
葫蘆未竟的話,被來通報的守門小廝打斷。
葫蘆一聽才突地想起,她昨天外出就沒回去,躊躇了下,她原想跟如霜表白身分,可戲武和若真都來了,甚至為她徘徊了一夜,她要是不去和們說說也不成,可是……
“去吧!比缢裆淠貜乃砼宰哌^。
她張口欲言,終究還是閉上嘴,心想總是待在同個宅邸里,不怕找不到機會說明白。
深吸口氣,和小廝走到衛家門外,卻沒瞧見戲武和若真。
“大概是走了吧!笔亻T的小廝如是道。
“那我……可以先離開一下嗎?我保證馬上回來!
“這我不能作主。”小廝搖得恍若波浪鼓,不敢應下她的要求。
“去吧!
葫蘆正打算回去請示如霜,豈料她就出現在身后。
“多謝!比滩蛔《嗫慈缢谎郏笏闷鹑箶[趕忙往大街跑去。
如霜看著她的背影,神色恍惚了起來。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假設表小姐來府里的目的如爺所料,特地找了個和夫人有相似嗓音的女子來,但……她們也不可能模擬出夫人的氣質啊。
可是她說多謝,她撩起裙擺奔走的動作,她的背影……為何如此相似?
她和夫人是在衛家一起長大的,她清楚夫人的習慣和舉措,可表小姐又怎會知曉,而這人又怎可能覺得如此像?
更令人不安的是,要是將那頭白發染黑,將臉上胎記除去……那巴掌大的小臉豈不是像極了夫人?
“如霜,你在想什么?”御門的嗓音乍現在身后,教她猛地回神
“御門,你覺得葫蘆像夫人嗎?”她脫口問著。
“我沒跟她說上話,不知道她的嗓音有多像。”御門聳了聳肩,對這件事沒太大的興趣。對他而言,再怎么像都不會是夕顏,夕顏已逝去六年了。
“爺真的可以無動于衷?”如霜這話像是低語,像是自問。
就連她都會因為葫蘆一些舉止和說話的方式而動搖,爺真的可以清楚地分割兩個人嗎?
“你說什么?”
“……沒事。”如霜咬了咬牙。
不,那是假的,夫人已死,豈會死而復生?她不能被迷惑,不能因為太過相似而教自己松懈防備。
御門古怪地看她一眼,隨即朝外頭街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