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小丫可以感覺自己的話音才落,原本只是耳語的議論聲就大了起來。
當今圣上尚孝崇儉,為人子女縱使心有不服,也不敢面有不善,就怕被人說句不孝。
今日趙小丫所言,在外人眼中已是離經叛道。
周屹天不發一言,只是上前站在她的身旁,冷冷的目光一掃而過,四周頓時詭異一靜。
趙雪看著眼前宛如脫胎換骨的趙小丫,難受又嫉妒,只覺顏面盡失,內心五味雜陳,一個向來被她視為塵土的死丫頭,竟有一天站在她要仰視的地方,是誰給了她底氣?
她的目光落在一旁始終無視她的周屹天。賣身為奴?進了侯府,就算有周屹天護著,她也只是個奴才,憑什么如此?不過是狐假虎威。
趙雪泫然欲泣的看著周屹天,“侯爺仁慈,體恤府中奴才,但趙小丫口出狂言,不認血親,實非人也!
周屹天冰冷的視線直直的向趙雪射過去,“本侯爺是人?非人?”
“侯爺自然是……”趙雪的臉驀然慘白,她記得自己剛到京城不久,雖一心撲在討好衛府上下,但也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當時周屹天與侯府老夫人斷親一事鬧得滿城風雨,就連宮里都驚動,圣上卻以此乃家事為由,并未插手。
周屹天斷親,置老夫人于不顧,如今她批趙小丫不孝、不是人,同樣的也扯上了他。
周屹天伸出手,周岳立刻上前,將手中的劍恭敬的交到他手上。
周屹天手腕一轉,劍鋒寒風涌現。
“你當日與趙家斷親時,本侯爺說的話……”他看向劉彩鳳的目光似乎將她置于死地,“你莫非忘了?”
看到寒光閃動的劍,劉彩鳳抖得厲害,瞬間回想起周屹天將木拐砸向自己時說的話,她一臉慘白,膝一軟,“候爺饒命!
劉彩鳳再不敢撒潑,她無權無勢,單用“不敬”二字就能讓她把命交代在這里。
趙雪看著劉彩鳳嚇得魂飛魄散,汗流浹背,腦子飛快的轉動,上前扶估癱軟的她。
她再愚味也能看出周屹天一心護著趙小丫,有他在,她們別想動趙小丫一根寒毛,她心有不甘,似也莫可奈何。
趙雪忍著屈辱,看著趙小丫,“小丫,你求求侯爺,我們走就是了!
周屹天看向趙小丫,只要她一句話,縱使眾目睽睽之下,他也不介意見血,更別提以劉彩鳳所為,她死千百萬次都不足令人解恨。
趙小丫微斂著眼,看著抱在一起的母女倆,想著曾經縮在角落發抖的自己,而今再也不同,雖然說不來原諒,但她也沒想致人于死地,周屹天或許對名聲視如無物,卻也沒必處添上一筆惡名。
“你們走吧。”她的語氣如同施舍,知道這會令母女倆的心更難受。
趙雪咬著牙,在眾人的指指點點下扶著劉彩鳳走出易香亭。
趙小丫始終看著相扶持離去的兩人,驀然她覺得后背一暖。
周屹天寬厚的手掌放在她的背上,無聲的安撫,她的嘴角不自覺的揚起了笑。
周屹天沒有看她,只是面對著易香亭的來客道:“今日當家斷親有喜,在座所有客單全免!
有免錢飯菜可吃,眾人自然樂,但是這話聽來不太對勁——
斷親還算是喜事?而且……當家?
注意到了周屹天扶著趙小丫的手,眾人霎時明白,原來這個偶爾會出現在前堂的小姑娘不是易香亭的廚子,而是老板,是侯爺不顧身分迎娶的心上人。
“謝侯爺、謝夫人!辈恢钦l發了第一個聲音。
隨即是第二聲、第三聲,大堂一下子熱鬧了起來,笑鬧不斷。
此時的趙小丫不知,從今爾后京城各處都在說著侯爺與貧女相識相戀的凄美故事,各種版本都有,甚至在趙小丫買下太白樓經營,戲臺上說書人講的第一個段子就是她與周屹天的苦戀,但這內容……只能說,傳言終歸只是傳言。
“回吧。”周屹天低語。
趙小丫柔順的點頭。
周屹天的目光似有若無的飄向了二樓。
離去的劉彩鳳和趙雪沒注意到一身玄色長袍的衛元召由始至終都站在二樓,居高臨下的看著底下發生的一切。
衛元召的目光撞上周屹天不經意望來的視線,莫名的,他的心一緊,隱隱有著猜測,卻又覺得荒謬,胸口堵著一口氣,難受得近乎窒息。
馬車一停在衛府門前,不等門房上前,衛元召已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門房驚得微退了一步,就見衛元召狂奔進衛府。
一路上的奴仆皆驚訝地看著沒了往日斯文,直沖著正房而去的衛元召。
衛元召此刻全然不顧奴才的疑惑、震驚與私語,一心想盡快找到宋氏。
宋氏正在屋里與管事確認府里的食材酒水,務必做到衛元召與永樂郡主成親當日賓主盡歡。
“娘!毙l元召喘著氣沖進了房里。
宋氏一驚,站起身,“怎么了這是?”她從未見過沉穩的長子有這般驚慌失措的神情。
“娘,我——”衛元召頓了一下,目光掃了一圈屋內。
宋氏立刻會意,讓下人都退下。
等屋內只剩兩人,宋氏立刻開了口,“可是同兒有事?”
前幾日召兒領著周屹天進府,將同兒親手扭進了城郊護衛營,如今過了七日,但她沒有半點同兒的消息。
她早聽聞護衛營紀律嚴明,縱使山野之民也能磨成能上陣殺敵的好兵,只是同兒自小在衛府長大,又有老夫人寵著,從未吃苦,更別提如今春寒料峭,他承受不住也是可以預期的。
衛元召想起前日在護衛營遠遠看到正一身狼狽地抬著豬食的衛昭同,搖了頭,“娘親放心,他在護衛營中過得極好!
他的話中有水分,畢竟有周屹天在,想要過得好——難。
為了衛昭同,周屹天就算成親也日日到護衛營報到,可見衛昭同在護衛營的日子。
他沒半點心疼,畢竟是手足,他終究希望衛昭同有一日能改過向善,將性子掰正,但如今……
他有些復雜的看著宋氏,“娘,孩兒想問有關趙家的事。”
“趙家?”宋氏不解,因身旁的嬤嬤也被她給遣走,所以她親自給衛元召斟了杯茶,現他暖暖身子,“怎會突然問起?”
“就是好奇。”喝了口茶水,胃暖了,心似乎也定了,他這才繼續說道:“娘親與趙家人究竟如何相識?”
宋氏笑看著衛元召,這事兒她之前就提過,但是看來當時他壓根沒聽進耳里。
不過也不怪他,畢竟都是女人家的事兒,他不感興趣也是當然的。
“趙雪的娘親姓劉,閨名彩鳳,我與劉氏自幼便相識。她爹是光州城的屠夫,但自小家境不差,劉氏與其兄長還在你外祖父的私塾念過幾年書,只可惜她兄長不畏進,竟染上了賭,敗光家產不說,還欠下大筆外債,逼得劉氏只能嫁給城外一個山村的趙姓農戶。她成親時我還替她送嫁,她的夫君是個老實人,看得出對她極為喜愛,想來她的日子不難過。”
衛元召的眉頭輕皺,“照娘親所言,她出嫁之后,你們應該再無交集,為何還有她對你有恩一說?”
宋氏聞言,臉上露出一抹為難。
“娘!毙l元召追問:“你別隱瞞!
“娘也不是要瞞你。我懷著同兒那年,你爹接旨進京赴任,因我大腹便便,你又不足三歲,為免路上顛簸,當時便帶著你和你祖父、祖母暫留光州。當時大雪嚴寒,你祖父病得沒有胃口……”宋氏垂下眼,幽幽說道:“我帶著你出門,想要找找街上可有鮮魚可買,可惜天寒地凍,沒人擺攤。
“我轉而帶你回外祖家求助,卻不小心在途中摔了,動了胎氣,正好遇上隨著夫君進城來回娘家的劉氏。危難之時,她對我伸了援手,讓我在劉家產子,不然我和同兒可能兇多吉少。”
想起那日,宋氏不由得一嘆,“劉氏一心幫娘,害得自個兒也動了胎氣,只是慶幸老天保佑,她身子養得好,生得倒比我還早,母女均安。”
宋氏依稀記得自己痛得快暈過去前聽到嬰兒啼哭,還有什么“胎記、有!敝惖脑。
衛元召聽得緊皺眉頭,大雪嚴寒還讓大腹便便的兒媳婦帶著稚子出門?他嘲弄一哼,“娘,是祖父或祖母逼你去買鮮魚才是吧!
宋氏神情微動,但最終淺淺一笑,柔聲說道:“是或不是不重要,那都過去了。”
衛元召一口氣難受的梗在心口,看來祖父、祖母許久以前就對娘親不滿,并非是在進京時才變的。
宋氏瞞著,更多是為了這個家的平和,爹不是傻子,應該是看在眼里,所以這么多年以來始終維護著娘親,如今他也懶得去論對錯,只是問:“當時娘親在劉家產子,身邊可有旁人?”
宋氏不解衛元召為何有此一問,但還是怒力的回想,“劉氏的兄長欠下外債之后,因怕債主上門,拋下爹娘不知蹤跡。當時劉屠夫病得嚴重,就只有劉氏和她娘親在我身旁。”
“娘……”衛元召為難的開口,“你肯定你當時產下的是男丁?”
宋氏直覺回答,“我自然是肯定的!
“如何肯定?是娘自個兒親眼所見?”
宋氏臉上浮現躊躇,當時產子時她暈了過去,等醒過來,孩子已經擺在自己的身旁,劉氏的娘說她生了個大胖小子,如果她生的不是男丁,又是什么?
“召兒,你怎么問這等荒謬的問題?”
衛元召沉下臉,瞪著宋氏,“看來娘親自個兒都無法肯定!
宋氏被衛元召看得心驚了下,“召兒,娘被你弄糊涂了。”
“娘可知趙家有兩女?”衛元召追問。
“自然知道。”宋氏點頭,“這些年為了感激劉氏,我都會寄些布料、糧食、補身藥材至趙家,偶爾書信往來。”
“既是多年有所連系,劉氏長女名為趙雪,么女呢?”
這個問題著實問倒了宋氏,這些年與劉彩鳳書信往來,在信中只看劉彩鳳提及趙雪如何好,倒是很少聽劉彩鳳提及么女。
她也不是沒有問過,但她記得爹彩鳳說這孩子無續,不討人喜愛,不想多提,所以她也就沒再問。
“娘,今日我才知,劉氏拿著你送上的布料、糧食、補身藥材將趙雪千嬌萬寵的養大,么女卻是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就渾叫著小丫——趙小丫!
趙小丫?宋氏想起笑起來瞇著眼的可人姑娘,竟是劉氏的么女?她的思緒有些溷亂,明明就是溫和有禮,怎會不討人喜?她都巴不得有這么個懂事的閨女。
“娘,你好好的仔細想想,你產子那日可有任何不對之處?”
宋氏再遲頓也明白了衛元召的言下之意,她搖著頭,“不可能,不可能……”
“娘!毙l元召堅持,“仔細想。”
“我昏了過去!彼问舷袷鞘Я肆猓趩嗜f分,“什么都不知道!
衛元召一時血氣翻涌,前所未有的憤怒襲來,“若是不知道,我就把人抓到你面前,讓你弄個清楚!
“召兒?”宋氏看著衛元召轉身沖了出去,心頭一驚,連忙跟在后頭急呼。
衛元召腳步沒停,在月洞門前差點撞上剛下朝的衛閣老。
“毛毛躁躁成何體統!”衛閣老不由得輕斥。
衛元召欲言又止的看了衛閣老一眼,最終只是雙手一拱,飛快的奔離。
衛閣老皺著眉頭,他從未見過這孩子如此急躁,隨后看到宋氏跟著跑出來,他立刻手一以伸,扶住了她,“這是怎么了?一個個的都不成體統!
“老爺。”宋氏只覺心慌意亂,反手捉著衛閣老,“召兒方才跟妾身說了些奇怪的話,妾身越想越不明白!
衛閣老挑了挑眉,安撫的拍了拍宋氏的手,“無事,你慢慢跟我說說,天大的事都有我呢。”
宋氏被衛閣老堅持扶進房里,定下心之后,終于將當年產子一事娓娓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