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啦?”
紅衣少女嬌笑,南方人獨有的軟糯口音聽起來特別嬌俏悅耳,但在場的武林人卻只感受到背上冷汗涔涔。
若早知道是南都鬼域仙城派放的帖子,他們是不會來的。武林人過的無非是刀光劍影、刀口舔血的日子,砍頭也不過碗口大的疤,沒什么了不起,但鬼神、術(shù)法卻教他們退避三舍。
“千歲,”樓閣中忽地又傳出另外一名女子的聲音:“不得無禮!
樓閣前長幔大開,四名小童撐著碧蘿傘帳,一名妙齡白衣女子俏立其中,雖然面目看不清,但那說話聲音悅耳動聽,隱約的身段裊娜綽約引人遐思。
“小女子宮千水在此領(lǐng)舍妹千歲向中土武林前輩們問安。舍妹年幼無知,驕縱輕慢,望前輩們海涵!闭f著屈膝為禮,一旁的宮千歲雖一臉不愿,卻也乖乖跟著行禮如儀。
見她如此斯文謙遜,中土的武林人士倒也識趣,紛紛抱拳算是答應(yīng)。
“宮姑娘無須多禮,仙城派的大名如雷貫耳,我中土武林人即便見識短淺也是知道的,卻不知貴派如此大張旗鼓前來究竟所為何事?”
“開宗立派!
這簡明扼要的四個字卻讓所有人騷動起來!
“胡鬧!”少林寺恒蘆大師面有慍色道:“中土與南都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單憑你仙城派一句話便要在中土開宗立派?”
“有何不可?”宮千歲奇道:“莫非這中土只準(zhǔn)你們這些名門正派立足?咱們仙城派也是有頭有臉的,將各位請來商量是給你們面子,大家有商有量便罷,若是沒有,隨便挑個地方,隨便滅了哪個門哪個派取而代之也是容易得緊——”
此話一出,武林人哪有不憤慨的,紛紛拍桌而起,攥拳怒罵、刀劍出鞘者眾。
“千歲!”宮千水頭疼地喚道。
“各位請息怒。”
忽地,樓閣中傳來清朗男聲,只見他一身玄袍墨靴,氣度雍容,臉上卻覆著片鐵面具,巧妙遮去了炯炯有神的眼,露出鼻梁跟形狀略顯堅毅的唇。
“龍大哥!睂m千歲嬌笑。
“仙城派真是大言不慚!三兩句便要我中土武林讓出山頭來!若我武林人不允又待如何?莫不是打算將我們盡數(shù)擊殺于此?!”
“會使妖術(shù)就了不起了!老子就不怕!”
“少聽他們胡扯了!南都都住些土人,沒見識!世上哪有妖術(shù)?!根本就沒有妖術(shù)!”
宮千歲惱火地跺腳!褒埓蟾纾∧懵犅犓麄兡切┏糇臁
那男子只一揚手便讓宮千歲住了嘴,她訥訥地嘟起唇!昂寐铩徽f就不說!
“你又是誰?叫仙城派那個鬼老頭出來說話!”
男子屈身抱拳為禮!霸谙孪沙桥勺笫,龍?zhí)爝\!
初聞這名字,胡真心底似被什么東西觸動,不禁抬眼望向樓閣上的男子。墨色寒鐵冷冽,襯得那雙深泓如潭的眸子更形捉摸不定。
“他是誰?”
“仙城派宮主宮百齡的左右手之一,龍?zhí)爝\。聽說武功高強(qiáng),智珠在握,是這次仙城派涉足中土的最大推手。”聶冬有條不紊地回答。
“幾歲?哪里人?”
“不知道。”
胡真不禁擰眉。
聶冬默然半晌才接口:“雀兒們已盡力查探,一有消息就會回報!
胡真不再說話,目光灼灼地盯著那人仔細(xì)打量。這人當(dāng)然有古怪,否則哪需戴著鐵面具,聽他說話的語調(diào)不似南都人,倒有幾分京畿的味道……
她愈是側(cè)耳細(xì)聽,心中愈是驚駭。難怪俊帝對此次的武林大會格外重視,竟是早就知道這些事了嗎?
只聽得龍?zhí)爝\不疾不徐地說道:“偌大中土從來都不是一家,朝廷對武林人忌憚日深,箝制日緊。朝廷想做什么應(yīng)該不需要龍某直言,難道各位武林前輩竟甘心百年基業(yè)毀于己手?”
他這話令得中土武林人無言。
俊帝繼位后對中土武林的箝制確實愈來愈緊,各門各派隔三差五便得派人前往府衙應(yīng)卯,朝廷爪牙遍布武林各個角落,舉凡各門各派動向,朝廷竟是無一不知、無一不曉。
不久前豐州府的鐵拳門因不服號令而被朝廷勒令封門閉派,兩個分部、上下三百余口盡數(shù)遣散,不服者或入獄或放逐,并明令鐵拳門不得重起,違者斬。此舉雖沒傷人命,卻足以令武林人噤聲。
江湖自有一套江湖規(guī)矩,去府衙應(yīng)卯已經(jīng)令武林人厭極惡極,不服者便要遣散門徒,宗派威嚴(yán)何在?
但,民不與官斗,武功再高強(qiáng)也擋不住重甲鐵蹄。懼于朝廷武力,中土武林始終沒能拿出辦法來,此刻聽這仙城派的說法,似乎有解?
“仙城派不敢說要拯救各位武林前輩于水火之中,但只要仙城派能在中土開宗立派,金璧朝廷就休想染指中土武林!
“閣下之意是……”
鐵面具底下的表情看不清,然那雙眸子里的燦亮銀光卻教人心驚!
“復(fù)我南都濮柳,還中土為諸子百家、繁花盛開之地。”
胡真臉上雖無表情,但心底卻狠狠倒抽了一口氣。
“復(fù)我南都濮柳,還中土為諸子百家、繁花盛開之地”,這是……要反?!
中土武林人士被這意簡言賅的幾句震住了!
他們面面相覷,他們交頭接耳。這些事他們何嘗沒有想過?但怎么能就這么輕易地說出來?
這是滅門誅九族的大罪!
“放肆!天子腳下,誰讓你們深夜在此聚眾喧嘩!全都給我拿下!”
宏亮聲音陡揚,京兆尹所領(lǐng)的京軍鐵蹄踏破夜色而來!
頓時馬匹長嘶、兵刃鏗鏘之聲不絕于耳,在場上百人被這一叱像是大夢初醒,忽地炸開,亂哄哄地鬧成一團(tuán)!
“公子!”聶冬握住他臂膀,迅捷無比地護(hù)著他后退。
“請恕在下無禮了!”聶冬翻掌托住他的腰,提起真氣飛身竄出人群。豈料他動作快,京軍鐵騎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們早已做好準(zhǔn)備,漫天鐵網(wǎng)飛卷而來,專門對付這群高來高去的武林人;此刻除非扔下胡真,否則想施展輕功飛出去恐怕有難度。
嘩啦啦的鐵網(wǎng)從四面八方卷來,已有不少人受困其中;胡真蹙眉跟著聶冬左闖右闖,一時之間竟是找不到可逃出去的路。
此時處處刀光劍影,呼喝之聲不絕于耳;京軍雖然威猛,但中土武林人也不是好相與的,一見無法只身突圍,他們立刻決定化為團(tuán)一起拚搏,頓時劍氣掌風(fēng)暗器四射,教她躲得極為狼狽。
她在此地被捕倒是無妨,原本就是一介書生,哪里逃得過京軍鐵騎的追捕?倒是聶冬可憐了,無端護(hù)衛(wèi)他來此,卻讓京軍逮個正著,必得擔(dān)個護(hù)衛(wèi)不周的罪名,萬一夜梟的身分因此暴露,還不知道要受到多嚴(yán)苛的責(zé)罰。
“聶統(tǒng)領(lǐng)你快走吧!京兆尹總得給下官三分薄面。”胡真勸他。
“我不會扔下你的!”
“你傻了?!你的身分怎可以在此暴露!快走——”
兵荒馬亂之際,忽地巨大黑影在她面前揚蹄長嘶,胡真回避不及,只堪堪護(hù)住自己的頭臉,腰后猛地一緊,而后整個人騰空而起!
“胡真!”聶冬大吼!
咦?聶冬大吼?那攫住她的,是誰?
一抬眼,寒鐵面具森然,一雙深不可測的眸子正凝視著她。
耳邊風(fēng)聲獵獵,腰上鐵臂緊箍,整個人被牢牢扣在胸前,耳朵只得貼著胸膛聽那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聲。
自她成年以來何曾與人如此親近!鼻尖傳來男人的氣息令她尷尬不已,幸而對方瞧不見她的表情。
這也太不成體統(tǒng)了,兩個男子這樣摟摟抱抱像什么樣子!緋色霞紅染上她的頰,使勁想推,腰上卻又是一緊。
“小胡公子莫怕,在下并無惡意。”
耳邊胸膛傳出笑聲,雄厚的聲音如醇酒。
胡真蹙眉!按髠b既然知道我是誰,怎么還擄了我走?”
“在下久仰一品探花郎大名,既然有緣相見,自然要好生招待!
“不敢當(dāng)!焙鎼灪,“不知大俠擄在下去哪?”
“大雁樓!
“去大雁樓作啥?”
“喝酒!
胡真瞠目!竹林里此刻正酣戰(zhàn)不休,他卻擄了她去大雁樓喝酒?
“小胡公子不樂意?”
胡真嘆息!拔淞ο嗖钐,大俠待怎么地便怎么地,胡真樂不樂意也不重要了吧!
“小胡公子識時務(wù)!倍显俣葌鱽硭己竦男β,饒富興味地。
很好笑么?寅夜強(qiáng)擄朝廷重臣去喝酒,居然還能笑得如此愜意,此人若不是城府太深,就是腦袋有問題。
從城南到城中感覺竟像過了大半天那么漫長。
她的手心泌滿汗,強(qiáng)自按捺住逃走的沖動,不時悄悄打量著這人。
他很高,肩膀?qū)掗,身姿挺拔?br />
武功更高,手法輕巧,擄著她這么大一個人卻是舉重若輕,好似她一點重量也無。聶冬都沒辦法穿破鐵網(wǎng)陣,這人卻視若無物般帶著她破陣而出,可見武藝甚是驚人。
鐵面具遮去了他大半容貌,但即便只有一半,也看得出應(yīng)是個清俊明朗的男人;只是明明沒見過,不知怎地卻給她一種奇異的熟悉感。
她的心臟評評亂跳,不安。
夜已深,大雁樓樓頂卻依然亮著燈火。那人幾個縱跳后推開了門,里頭靜候著白衣侍女,見到他來,齊齊恭敬屈膝!白笫!
“下去吧,我與小胡公子暢飲幾杯!
燈花燦燦,亮晃晃地一室金黃,看得出大雁樓依然是大雁樓,與過去無異,桌上美食佳看誘人,但她的眼神卻是黯了黯,拱手作揖道:“龍大俠,承你的恩,在下來日必報,咱們就此別過!
“就此別過?”龍?zhí)爝\一笑,微一振臂便讓她在凳子上坐定!安皇钦f了來喝酒的嗎?小胡公子太客氣了,吃過再走吧!
她心下忐忑,臉上卻只是淡淡一笑!昂伪毓諒澞ń,龍大俠有什么事不妨直說!
龍?zhí)爝\卻不說話,櫻色唇瓣抿成一道莫測高深的直線,墨瞳內(nèi)有寒星閃爍,倚在窗邊的身如蒼松堅毅,姿態(tài)看似瀟灑隨意,卻給人一種蓄勢待發(fā)的壓迫感。
佳兵不祥,如此出色,著實令人畏懼。
龍?zhí)爝\就這么盯著她看,若有所思的目光看得她渾身上下都不自在了起來。明明饑腸轆轆,但面前佳肴滿桌,她卻一點胃口也沒有。
菜不敢吃、酒不敢喝、臉不能紅,處處掣肘,重回永京以來不曾一刻如此時這般狼狽;然而卻也激出了她骨子里的那點倔性,微微低了頭,用溫文的笑隱去眼底的那點倔。
龍?zhí)爝\突然又笑了,放松了姿態(tài)走到桌邊坐下。此刻他又成了武林豪俠,滿眼的贊賞!八≡谙聼o禮,實是小胡公子好風(fēng)采,不愧是一品探花郎!
“大俠說笑了,哪里有一品探花郎這種官位,在下不過區(qū)區(qū)一名從四品的中書侍郎。”
“胡真胡侍郎,昌順?biāo)哪陸?yīng)試,朝陽殿上欽點為探花,俊帝稱“質(zhì)如美玉,才學(xué)端方,容雅俊逸”。同年入中書省,從六品,不過短短三年的時間便擢升到了從四品。都說小胡公子是皇帝近臣,深受圣眷,俊帝日夜重之,須臾不能離,何以來到這城南險地以身試險?”
龍?zhí)爝\端著酒杯輕抿,端的是一派貴氣瀟灑,對“他的”過往如數(shù)家珍,想必早就打聽得清清楚楚。
“龍大俠倒是調(diào)查得一清二楚。既然什么都知道,又何必多此一問?”
“是因為俊帝多疑,誰也不信,他怕武林人群起策反,所以派了你來,他以為以聶冬的武功當(dāng)可保你無虞,卻沒想到京兆尹貪功,居然橫插了這么一手!
他含笑舉杯,眸底寒光一閃!暗棺岧埬呈×瞬簧偈隆!
“所以你本來就打算擄人的,胡真是自投羅網(wǎng)!
龍?zhí)爝\輕輕一笑,偏冷臉孔上竟真的有幾分笑意!笆恰!
胡真無言。沒想到眼前這廝承認(rèn)得如此磊落,這是耍無賴吧?
“抓我有何用呢?胡真一介儒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更不會你們這些高來高去的武功,擺在武林里,我胡真連一只三腳貓都不如!
“哪里是“抓”,是“請”!
這句話怎么聽著這么耳熟?是在哪聽過?
龍?zhí)爝\微笑!岸倚『舆^謙了?〉劾^位,文人治國,此刻的金璧皇朝哪里還是過去的大漠鐵蹄。此刻的金璧皇朝分明是文人的天下。眼下胡侍郎雖只是從四品,但皇帝恩寵日深,不日將位極人臣也未可知。”
“哦?那怎么沒等到在下位極人臣再來抓?我小小一個從四品侍郎于你們仙城派有什么用?”
“當(dāng)然有!
眼前一花,鐵鉗般手指握住了她纖巧的下巴,龍?zhí)爝\那雙深不可測的眸子直刺人她心底!奥犝f俊帝有龍陽之癖,你是他的愛寵,他絕不會拋下你不管,有你在我手上,他便不敢妄動!
胡真扭了兩下,掙不開他的箝制,澄凈眸底寒光微閃,卻是一副惱怒模樣。
“你才有龍陽之癖!你全家都有龍陽之癖!你才是某人的愛寵!士可殺不可辱,你要殺要剮快快動手!少說三道四地扯些無關(guān)緊要的零碎!”
“我怎么舍得殺你呢?”龍?zhí)爝\卻是不怒,面具下的面容看不出表情,只唇角一彎,噯昧地傾身在她唇邊低語:“沒想到小胡公子性情如此高潔,膽識過人!
握住她臉的手掌輕輕摩挲,指腹間的厚繭在她細(xì)嫩的臉上輕輕刮著,引來一陣陣顫栗。
“干什么!”胡真再也忍不住,猛力推開他的手啐道:“我是男人!”
“也許我喜歡男人!
“呸!下流!”
鐵面具瞬間欺到她面前,鐵臂再度攬她人懷,低笑!耙苍S我喜歡下流!
“你——”
“龍大哥!”忽地,火紅艷影如風(fēng)一般竄進(jìn)了屋內(nèi),看到眼前這一幕,想也沒想便揚手振劍襲來!
劍氣銳不可擋,胡真眼前一花,只聽得當(dāng)一聲脆響,龍?zhí)爝\竟以指代劍,錚地彈開襲來的長劍。
“二小姐莫要胡來!
“我偏要!”宮千歲大怒,挽起一朵朵劍花往胡真身上招呼,怒罵:“妖精!”
胡真沒好氣地回嘴:“我是男的!”
沒想到宮千歲更氣。“男妖精!”
胡真絕倒!如果不是情勢太緊張,恐怕她真的會當(dāng)場笑出來。
宮千歲攻勢更加凌厲,劍花幾乎閃盲她的眼。
“竟敢魅惑龍大哥!將你千刀萬剮!”
龍?zhí)爝\將她往身后一塞,寬闊肩膀便將她護(hù)個密實,無論宮千歲的劍如何潑辣靈巧,始終難以近身半寸。
胡真悄悄往外瞇了瞇眼,忖度著高度。
跳出這扇窗,身后便是長街;夜雖已深,但此處乃是永京最繁華的中心,只要大聲呼救,必能引人注意。
不過三樓,應(yīng)該死不了……死是死不了,但斷上幾根骨頭的皮肉之痛怕是逃不掉了,想起來都覺得疼;但……方才那一幕又躍進(jìn)心頭教她臉上一辣,心突突地跳著。
嗯,好像沒什么選擇。
“龍大哥你不要攔我!”
“二小姐,你再不住手,在下只能無禮了。”
“無禮?他剛剛做的事才叫無禮!”宮千歲尖叫,攻勢更疾。
機(jī)會稍縱即逝!
胡真猛一咬牙,撩起儒袍,縱身往外一躍而下!
“胡真!”
那一聲喊,讓她的心猛地一跳!抬頭,正看見龍?zhí)爝\往窗外探出的長臂與那雙寫滿驚駭?shù)难劬Α?br />
那聲音……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