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要走啦!
呼延真趴在娘親的床邊,壓低了聲音輕輕地說著:“夜里蘭歡來接我,我們要去迦蘭河。娘,爹說你以前也住在迦蘭河畔的,我?guī)湍慊乩霞胰タ纯春貌缓??br />
床上形容憔悴的女子微微睜開眼,虛弱地朝她笑了笑。
“娘,你聽到了?”呼延真甜笑著擠上床,親昵地擁著娘親!拔胰トゾ突貋,頂多一個月就成了,蘭歡的馬很快的,娘你可不要太想我!
呼延夫人臥床已經(jīng)十多年,據(jù)說是剛生產(chǎn)完不久,有一次騎馬的時候從馬上墜落,驚慌間又被馬踩了一腳所致;雖然命是撿回來了,卻從此臥床,且日漸衰頹,近年已經(jīng)連說話都不能了。
雖然如此,但娘對她的愛從未減少她卻是知道的。每次娘看到她,眼里總是泛著喜悅的光芒,雖然她很少言語,但所發(fā)出的細微聲音,就像在跟她說話一樣。
每一次她靠近娘,她的身體就會柔軟下來;每一次抱著她,也都可以從她身上聞到慈愛的馨香。
“娘啊,這次我離家出走,回來一定會被爹狠狠修理一頓的——不不不,不止一頓,應該是好多頓,可能連皮都要被剝掉了。好慘欸,到時候你可要幫我講話啊!彼龕蹕傻夭渲镉H的衣裳。
娘親的胸口微微顫動,那是她的笑。
“不要笑嘛!蘭歡很可憐的。這可能是他這輩子唯一回迦蘭河的機會了,以后就要被關(guān)在宮里永遠都不能出來了。”
呼延夫人靜靜聆聽,目光柔和。
呼延真絮絮叨叨地說著她與蘭歡的瑣事,其實這些事都是說慣了的,每天臨睡前她總要跑來這里,躺在娘親身邊跟她撒嬌,也只有這時候她還會憶起自己該是個愛嬌受寵的女孩子。
說了半天,連眼皮都微瞇了一下她才驚醒,而身邊的娘親卻還是靜靜地看著她,眼神里充滿了愛憐。
“好險,差點睡著了!”呼延真連忙起身,“娘啊,我走了喔,回來的時候就會有好多好多好玩的事情可以跟你說了。爹暴跳如雷的時候你要幫我勸勸他,叫他不要太生氣。多保重,快點好起來,等我回來的時候你要坐起來接我喔!”她說著,笑咪咪地朝娘親揮手,蹦蹦跳跳地溜走了。
真兒……
門關(guān)上了,呼延真自然沒聽見呼延夫人心底的呼喚。
病弱的呼延夫人靜靜地凝視著女兒兔脫而去的背影,眼神溫柔而唇角隱隱噙著一抹笑。
好孩子,去吧,去那自由自在的天涯海角,只要跟著你心愛的人,去哪里,都可以。
在金璧皇朝之前,中土混亂了很長一段時間,后來的史家稱之為“八朝十七代”。
事實上應該不只八國,“十七代”的計算方式也大有可議,不過反正是統(tǒng)稱,權(quán)作無法計算的稱謂罷了。
八朝十七代由于始終都在相互攻訐或吞并分裂或合縱連橫的混亂狀態(tài)中,因此這段近兩百年的歷史非常難以記錄跟界定,烽火連天中各國史家所留下的紀錄多數(shù)只剩下殘篇。
盡管在北狼建立了金璧皇朝后已經(jīng)安定了頗長的一段時間,卻始終沒有大儒統(tǒng)籌整理出可受公評的史書;也就是說,兩百年亂世所留下來的大多數(shù)紀錄都只能稱作野史。
如曾多次“近乎”統(tǒng)一了中土、以火鳳為幟的皇甫家族,據(jù)說他們的家主世代相傳都只有一人,是真正不斷浴火重生的火鳳凰。
而所謂的“十七代”,事實上即大多是計算他們家的傳承人數(shù),近兩百年傳了十幾個人,不管怎么算都還是滿驚人滿悲劇的數(shù)量,難怪鳳凰會絕種啊。又如從東南方崛起的濮柳氏盤據(jù)了南都很長一段時間。
據(jù)說濮柳家的人全是陰陽術(shù)士,精通鬼神之術(shù);他們之所以被滅,當然不是因為敵手太強,而是因為被自身的術(shù)法反噬,至今南都依然鬼影幢幢,大白天還是陰風慘慘,術(shù)法反噬之威力可見一斑。
原本,北方的狼族也只是傳說之一,但相較于中土的混亂,長年在荒漠中游牧的狼族可就顯得團結(jié)又單純許多。
傳說狼族的主心骨蘭家人在月圓之夜會變身為狼人,最喜歡吃小孩,而且狼族的女子婚后全變成虎姑婆。
當年連年雪災,塞外草原枯槁大半,狼族人不但吃盡了牧養(yǎng)的牛馬,甚至連小孩都吃得差不多了,無奈之下才打進中土;誰知只求一口飯吃的狼族人竟就這樣統(tǒng)一了中土,這是當時誰也沒想到的事。
“以前我們的族人真的吃小孩啊?”呼延真驚悚地啃著指甲,眼睛瞪得圚圓的,顯然受到相當驚嚇。
“當然是假的。連小孩都吃,豈不是把自己都吃絕了?”蘭歡沒好氣地彈她一指,呼延真連忙抽手不敢再咬。
“就連因為雪災才打進中土也是渾說的。事實是當時中土的人相互攻訐,誰也不信誰,老找我們狼族人來做仲裁,我們才踏進中土的。
“實在是中土的人們打仗打著打著打到怕了,誰都想放下刀好好休養(yǎng)生息,只求一口安樂飯——近兩百年!你懂那個意思嗎?咱倆不想再打架了,但誰也不信誰,只好你把刀子交給甲,我也把刀子交給甲,甲比我們兩個都強,那就打不起來了。”
呼延真傻傻地看著他!斑@……是不是有點蠢?那甲不就可以打我們兩個?”
“是啊,所以這是真正的引狼人室!碧m歡笑,“但有什么辦法呢?打了近兩百年啊,不只是打殘打廢,根本是整個中土都快灰飛煙滅了!于是我們狼族左邊做仲裁、右邊也做仲裁,其它地方的人看著我們真的只做仲裁,幾年下來好像也挺好的,于是也各自找了仲裁,于是十幾個國家變成幾個國家,再從幾個國家變成三個、兩個,最后你猜猜剩下誰?”
“狼太祖真是深謀遠慮,是經(jīng)天之才。
狼太祖蘭不換到底是不是經(jīng)天之才實在還難說得很,不但中土的史家對他有著完全兩極的評價,連狼族耆老所留的文書也多數(shù)罵他是登徒子、敗家子,說他落拓不羈、輕狂瘋癲,完全不守祖宗家法,是個流氓混蛋之類的。
到底為什么一個輕狂瘋癲的落拓浪子會搖身一變,成了一統(tǒng)天下的狼主呢?
“這次咱們回去就去太祖的墳前看看吧,姑姑說他的墳超小,很難找。”
“不可能吧,是狼太袓呢!一統(tǒng)天下的狼太祖,應該有個超、超巨大的墳才是啊!
“他在中土當然是一統(tǒng)天下的皇帝天子,但回到狼族也就只是個老狼頭了,跟其他的狼頭沒什么兩樣!
“那……蘭伯伯現(xiàn)在也是老狼頭?”
蘭歡笑了笑!皩Π。趺礃?聽起來挺威風吧,比什么天子皇帝可威風多了,比起來我還寧愿當個老狼頭。”
“對欸!領著數(shù)萬狼騎的老狼頭,真的很神氣!”
現(xiàn)在還有數(shù)萬狼騎嗎?想像著草原上萬“狼”奔騰的景象,真是讓人心生向往!
好久沒收到從狼帳來的信,派去的信使遲遲不歸,明明都已經(jīng)開春了,路途真有那么艱難嗎?
就這么閑聊著,月沉星稀。
呼延真揉著眼睛,張開嘴傻呼呼地打著呵欠。
他們打算趁天亮,城門一開就走。
永京城門寅時過半就開,那時候天才蒙蒙亮,人們都還睡著呢。剛剛打更的已經(jīng)打過寅更,再過不久城門就要開了。
“累了。俊
“才沒有。”
蘭歡笑著揉他的頭!懊髅骶屠哿!
“一點點啦……等會兒騎上馬就不累了!
“怕是騎上馬就摔下來了吧?”
“摔下來不就再爬上去就好了咩!
呼延真打著呵欠,圓滾滾的臉在夜風中被凍得有些發(fā)紅,腮幫子紅撲撲的,其實已十二歲了,卻是怎么看都還是一副小孩子的長相。
“摔斷腿就爬不上去了!
“你怎么老咒我?!”呼延真沒好氣地捶他,“我摔斷腿對你有什么好處?你背也得把我背回去!”
“誰說的?我就不背,把你扔在半路上,肥滋滋的小子,夜里草原上的狼群最愛吃了,咬起來繃滋繃茲,超香!”
“蘭歡!”呼延真氣得很,撲過去掐他,蘭歡笑著閃躲,卻在抬頭的時候愣住。
遠遠的,黑色蝠翼乘風而來,襯著她身影的,是皇城沖天而起的烈焰。
皇城,失火了。
蘭歡倏地起身,變了臉色。
蘭十三沉穩(wěn)地落在他們面前,眼神近乎悲憫,或許她也希望自己能晚來一步,希望城門已開,而這兩個小鬼已經(jīng)遠走。
可惜的是他們還在這里。
三年多前她暗地里促成蘭歡成為呼延恪的弟子,希望呼延恪的剛毅正直能影響他的心性,然而沒想到她所獲得的更多。這些日子以來蘭歡冷鷙陰暗的那一面未曾再出現(xiàn),他已擁有了她這個師父所希望他能有的各種帝王特質(zhì)。瞥向一旁的
男裝少女,蘭十三微微嘆息,只可惜,時間太短了……
“陛下,禁衛(wèi)軍嘩變,宮中有難。”
“禁衛(wèi)軍?怎么會?是皇叔……”
轟地幾聲巨響傳來,皇城內(nèi)的高塔竟就這樣被轟掉了!明明前一刻還安靜得彷佛天地間只剩下他們兩人,突然之間天地竟為之變色!
“蘭歡……”呼延真嚇傻了,愣愣地揪著他的衣袖不知所措。
“你帶著大黃先回去,我會去找你的!碧m歡勉為其難地鎮(zhèn)定自己,輕輕握
住他小小的手,兩人的手都好冰,微微顫抖。
不能慌,母后跟妹妹們一定沒事的,攝政王畢竟是自己的親叔叔,他再狠也不至于弒嫂殺侄,他不會讓自己遺臭萬年……吧?
她從來沒見過蘭歡的臉色那么蒼白,只得用力一點頭!澳憧熳撸∥一丶胰,京兆尹跟神武營里都有我爹的學生,我讓他們?nèi)湍!?br />
蘭歡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勉強擠出笑容。“等我。我一定去找你!
“一言為定!”
蘭歡,我們一言為定了啊,你可千萬千萬不要忘記。
蘭十三領著蘭歡飛躍而去,此時城里已經(jīng)處處殺聲震天,皇城的火光更盛,艷紅光芒映照著大半個永京。
望著他們在暗夜中漸行漸遠的背影,呼延真拚命叫自己不能哭不要怕,沒事的,只要能見到爹就好了,爹一定可以幫蘭歡的忙。
大黃馬在暗夜中飛馳,離城門愈來愈遠,然而她沒想到的是另外一邊,與皇城遙遙相對的御史大夫府也已經(jīng)陷人火光之中。
不知道哪里來的兵將,也不知道哪里來的黑衣人,她錯愕地停在洞開的大門前驚駭?shù)脦缀鮿訌棽坏谩?br />
為什么連這里也……
“爹!娘!”
仗著大黃馬豪勇,呼延真沖進了府內(nèi),映著火光,她看到府內(nèi)七橫八豎的屍體,是管家、是小廝、是日夜在府里穿梭的婢女們,她驚嚇得喊不出聲來。
突然,亮晃晃的刀劈來,大黃馬揚腿長嘶,猝不及防的呼延真被拋了出去;她來不及喊痛,堪堪閃過另外一把劈過來的長刀,耳邊削過破風之聲,她驁懼顫抖著,只能不斷不斷往后退,不斷不斷慌張地四下張望!
怎么回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哪里有人能救自己?爹呢?娘呢?其他人呢?全都死了嗎?她的家……毀了嗎?為什么?
“在這里!”
“呼延家的人頭,懸賞百金!”
“殺!”
突然間,四面八方都是刀光劍影,銀鏈飛梭疾卷而來,幾名黑衣人同時搶攻,而她除了無助地抱住頭,居然沒有一招半式可以抵擋!早知道真該好好練功夫的,眼下是絕對躲不過了——
銀鏈卷住了她的頸項,她沒辦法呼吸,只能用手死命扯著鏈子,鏈子上細細的倒鉤狠狠戳進肉里,鮮血跟劇痛迷蒙了她的雙眼。
突然,頸項一松,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一刀砍斷銀錬擋在她身前的是背著妻子的呼延恪!罢鎯,快起來!”
“爹!”她甚至哭不出來,應該喜極而泣的,但看到滿身是血的爹娘,她用力將眼淚逼回去。
“背著你娘,行嗎?”呼延恪將妻子溫柔地放下。
“行。”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她翻身將娘親背起,然后拾起地上染血的刀。
黑衣人將他們團團圍住,這是這整座府邸最值錢的三顆人頭了,無論如何不能放過!
“背叛的夜梟是什么下場你們知道嗎?”呼延恪冷笑。
黑衣人一凜,原屬于皇帝暗衛(wèi)的夜梟從來都有著最嚴酷的訓練與刑罰,見不得光的身分同時擁有最優(yōu)渥的待遇跟最殘酷的規(guī)則。
他們絕對不會是孤兒。
他斤必然會有家累,而且都住在永京,一旦背叛就是株連九族,從不曾有過例外。
“所以如果夜梟背叛,一定會反得非常徹底,絕不留下活口!逼渲幸幻谝氯艘а阑卮。
“殺!”
那一夜,呼延真才知道,爹的武功原來真的很高,看起來完全是個文弱書生的他竟然有著如此過人的身手,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正因為錯估了呼延恪,所以他們才有機會逃出生天。
卻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這一夜,呼延真從一個天真無邪的十二歲小孩變成大人;因為這一夜,她失去了娘親,失去了家園。
天運四年三月。
這一夜,永京變了天。
從遙遠北方狼帳傳來消息,退位的燎皇急癥大薨,原屬于皇帝親兵的禁衛(wèi)軍竟在同時嘩變血洗皇城,天運皇帝蘭歡就在這場嘩變中喪命。
主謀:秀公主伏誅。
主謀:禁衛(wèi)軍頭子林曄伏誅。
主謀:御史大夫呼延恪伏誅。
然而一切已無可挽回。
攝政王蘭俊在悲痛中繼位,是為俊帝,改國號為昌順。
整整一天一夜的動蕩,整座永京布滿暴戾血腥,禁衛(wèi)軍與神武營鏖戰(zhàn),隸屬于兵部的神武營幾乎全滅,禁衛(wèi)軍也完全被整肅;同屬于護衛(wèi)京城的兩大勢力玉石倶焚,竟沒留下多少活口。
沒人算過那一夜到底死了多少人。有人說數(shù)百,有人說數(shù)千,只知道翌日清晨永京的街道上血流成河,屍首遍布。
原以為毀壞嚴重的皇城居然意外地只受到很輕微的損傷,只被炸掉一座塔跟小規(guī)模的火災;但皇城以外卻有多處園邸遭毀,例如御史大夫府以及數(shù)座大臣的官邸。
明眼人都知道這不是意外,那是血腥的鎮(zhèn)壓屠戮!
對攝政王有意見的官員都在這次的嘩變中消失,被殺個一干二凈,于是朝堂上再也沒有人反對蘭俊繼位,留下來的盡是歌功頌德的人。
從此再也沒人敢問:那一夜,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