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死氣沉沉又這么門戶洞開的永京怪異得讓人恐懼。
永京人的愛錢是全中土知名的,哪可能這樣家家戶戶門戶洞開!望進去里頭,看得出有不少人家是在倉皇間離去,有些桌上還擺放著酒菜,生活起居的痕跡還很深,像是主人隨時都會進門,可又像是突然被遺棄了,透著點荒涼。
大雁樓長長的門廊上掛了一排粽子似的死屍實在夠精彩,尤其那些死屍眼睛都還會動,黑色舌頭吐得長長的,死白死白的袍子隨風晃啊蕩啊……
眼角飄過一道白影,旋即又飄了回來,哀哀地哭著,長長的頭發(fā)掩著臉,看身形倒是美麗的,如果她的腳可以貼在地上的話。
到處都是滾滾白煙,弄得整座永京跟鬼城一樣,沿途都是這種情況,剛開始真是有點怕,看到那么多飄來飄去的東西,頭發(fā)啊、舌頭啊、血啊、內(nèi)臟、斷肢遺骸之類的?墒强淳昧司吐楸粤,實在生不出什么恐懼感,反而很想去戳看看那些會動的斷肢到底是啥情況。
她還真的蹲下來伸手去戳。
蘭歡連忙握住她的手,指著另外一邊的街口!澳抢镉袀斷頭的!蓖瑫r示意身后的五鬼去把周圍“處理”一下。
“欸,哪里?哪里?”
“跑了。”
呼延真沒好氣地瞪他。
他聳聳肩,攥著她的手不放,省得她又到處去亂摸;他不想讓她知道,那些真是從屍首上切下來的。
“別小看這些術法,我在南都那么多年,也還是有很多弄不清楚的地方,不僅僅只是裝神弄鬼而已!
“不就是迷煙……”呼延真嘟囔。
“仙城派的迷煙會讓人產(chǎn)生幻覺,用久了還會上癮,一般人是受不住的,因為你吃了解藥,身上又有內(nèi)力可以抵抗,所以才沒感覺!
現(xiàn)在迷煙市場上到底多少錢一斤?竟可以這樣不要錢的放!整座永京城欸!想到自己在霍山上居然跟仙城派用了同樣的招數(shù),她都覺得羞恥了。
“我已經(jīng)讓霍桑進城,這些東西明天早上就不會再出現(xiàn)!
“可是我真的很想抓一只來看看……”呼延真到處看,說也奇怪,沒打算抓的時候好像到處都是,可真打算抓了,那些斷手斷腳斷頭的東西卻一溜煙消失得無影無蹤。
“進宮吧,你一定也很想見見你爹跟十三吧?”蘭歡微微瞥了后頭的人影一眼,淡淡地說:“他的事情也要解決,我不喜歡他這樣跟著我們!
他,指的是聶冬。
那天蘭歡與聶冬有了“一番長談”,半是口說,半是武談。
最后聶冬終于愿意帶著他手下的夜梟們“歸降”蘭歡,但他始終對俊帝不放心,怕朝廷對夜梟們的親人下毒手,所以即便已經(jīng)歸降,依然寸步不離地守著,要確定俊帝的旨意不再生效才能放心。
聶冬遠遠地跟在后頭,他孤寂的身影不知怎地總讓呼延真感到不舍。他又沒犯什么錯,所有的一切都是命運弄人,不能怨他,他會發(fā)狠打她一掌也是因為幼弟的死;事實上聶冬一直對她都很好,他們畢竟還是朋友,蘭歡真不該因為聶冬打了她一掌就這樣討厭他。
“又看什么了?”
“嗯?”
順著她的目光望去,蘭歡沒好氣地哼了聲,覺得心里泛著股醋味,酸得他牙疼,雙手捧住她的臉,轉(zhuǎn)回來,低聲呼喚:“呼延真!
誰叫這名字都沒問題,就他一叫,她就覺得腿軟,整個臉紅心跳。
“你你你……”
蘭歡低下頭,溫暖的氣息拂過她的鼻尖,微涼的唇輕輕覆上她的,輕輕一含。
呼延真睜大了眼睛,整個人都僵直了!
蘭歡輕輕地嘆息一聲,扶著她的臉,加深了那個吻,愛極了她這傻氣的反應。但呼延真突然悶哼一聲用力推開他!
“呼延真——”
“別過來!”她的小臉刷白,彎下腰抱住肚子,疼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我……不大對勁……”
他立刻沖過去抱住她!澳阍趺础
腥紅色的血從她胸腹間緩緩蔓延出來,怎么會?方才他們明明緊緊相擁著,怎么可能她中了暗算而他卻半點事都沒有?突然,他腦中靈光一閃,倒抽一口氣!
“快松手……”呼延真喘息著想推開他,“蘭歡,你別碰我……萬一……萬一……”
“你在說什么傻話!”
“你是天子,絕對不可以……”
她的眼神渙散了一下,搖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點,血流的速度太快了!她都覺得可以聽到生命力急速流出的聲響,好像有個人在她身上挖了個大洞,這不知道是什么邪術,萬一會傳染怎么辦?
想到這里,她又去推他,可是蘭歡的胸膛太堅固,無論如何使勁都推不動,這真教人氣餒。其實她武功也不算太差了,只是相處的時間畢竟太少,沒能讓蘭歡知道其實她這些年有努力了。
現(xiàn)在,應該夠格當他的御前侍衛(wèi)了吧……轉(zhuǎn)念一想還是中書侍郎好一點,可以管他所有的生活起居,萬一蘭歡欺負她,她就在他的飲食里這樣這樣那樣那樣……
她還有好多好多的話想說,這么多年來的所有委屈全都要賴在他頭上,好教他怎么還也還不清……
“呼延真!你不準睡!”蘭歡目眢盡裂,抱緊她柔軟的身體,瘋狂地往皇城的方向沖去!
“真可惜……”呼延真躺在他胸前,氣若游絲地輕輕開口:“歡,我本來……我本來真想當你的中書侍郎的……”
她突然狠狠一縮,整個人像蝦子似地蜷起,鮮血嘩地從她身上涌出!
蘭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逼迫自己不能往下看,不能……還有救的!她不可以這樣死在他懷里!
他不能停下腳步,絕對不可以放棄,上蒼不會這樣對他的,老天爺不會……不準奪走她!要他放棄什么都可以,真的!他已經(jīng)放棄了!他明明什么都已經(jīng)放棄了!
只要她就好……把呼延真還給他就好!
蘭俊擁住他,冰涼的頰靠在他的臉上,輕輕摩挲。“這樣你懂了嗎?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有辦法阻止,因為誰都想不到啊,除了你……你是唯一可以救他的人!碧m七輕輕地笑著,眸里水光瀲艷,無比的美麗。“眼下他應該已經(jīng)進城了,說不定就在宮里,說不定只差幾步路——”
小喜轉(zhuǎn)身就想逃,但蘭俊早預料到他的動作,怎可能讓他出去;他鐵臂一勾,將小喜牢牢抱在懷里!跋肴ツ?”
小喜倒抽一口氣,渾身如浸冰水般微微顫抖。“皇上,求——”
“你求我太多次了,怎么總學不乖?”蘭七嘆口氣,輕舔他的唇!扒箅逈]有用,你想救蘭歡唯一的辦法是那個!彼厣系亩虅ν艘谎,“只有殺了我,你才可以去救他。”
“不!”小喜狂亂地搖頭,“小喜怎么敢……怎么敢……”
“你是奴才,一輩子都是,奴才畏主是天性!碧m七嘆息,“可是你到底是誰的奴才?是我的?還是蘭歡的?難道你真忍心看著蘭歡死?”
蘭七所說的話狠狠刺傷了他。他怎么愿意當一輩子的奴才!又何嘗愿意一輩子受人欺凌踐踏?!
“拿起那把劍,從這里刺進去!碧m七拉開長袍,露出胸口雪白的肌膚,用小喜冰冷的手用力壓在心臟的位置上,誘惑地低語:“劍很利,一下子就死了,不痛的。殺人償命,我殺了那么多人,死得其所!
“不……不,我不能!”小喜終于掙脫他的掌握,抖個不停地后退,直到抵住墻,再無路可退。
蘭七卻不愿放過他,他緩緩地逼近,衣衫褪至腰部,露出光潔的上半身,披著發(fā),有著妖異的艷色。
凝望著小喜狂亂的臉,他眼底閃過一絲惱恨,微微瞇起眼!半y道你一點都不恨我?這些年來你替我暖床、受我欺壓凌辱毆打,難道連一點點恨也沒有?難道……你當真愛著朕?”
小喜立刻搖頭。“我沒有!沒有!”
為什么他的心會抽痛呢?誰會愛上像他這樣的惡魔?尤其在那樣不堪被凌辱之后?蘭七微微彎起唇。“那你為什么不殺我?你不想救蘭歡?難道他不是這世上你最喜歡的人嗎?”
“他是。歡帝陛下是小喜這輩子最喜歡的人!毙∠侧哉Z地說著,木然地落下淚來!靶∠膊欢,為什么要救歡帝陛下,就得殺你呢?”
“因為朕想死又不想自殺!”蘭七終于失去耐性,將短劍塞進他手里。“廢話少說!快動手!”
小喜突然一怔,好似懂了什么。
蘭七想死在他手里,他明明病得那么重,明明就快死了,即便自己不動手,他也會死,可能多拖個幾日罷了,但他偏要他來殺他,為什么?
因為蘭七總舍不得放棄自己的惡趣味,他非要把東西弄臟,要他染上他的血,要他一輩子背負弒主的惡名。
這世上真的不是你殺我、就是我殺你嗎?這宮里真的除了你死我活,就沒有別的路了?跟在蘭歡身邊,小喜一直覺得自己很幸運。蘭歡是個明主,他所執(zhí)輩的天下一定不是那種人吃人的世界,可是……可是眼前這個男人就是沒辦法讓他安生。
愈是干凈漂亮的東西,他就愈要破壞,愈要弄臟弄爛!因為這世上沒有人愛他,他必得要坐實了那令人憎恨的位置,不然他根本無法自處!
他沒辦法愛他,但也沒辦法恨他,他不要變成蘭七希望他成為的那種人。
他一輩子都是太監(jiān)、一輩子都是奴才,但他始終要保有自己的本心,想在陽光底下好好地活下去。
“七王爺……”
蘭七倏然瞇起眼!澳憬须奘裁矗俊
“七王爺!笨粗∠灿X得自己終于舒心快意了一回,終于揚眉吐氣了一回!澳悴皇俏业谋菹,請恕小喜無禮了!”小喜說著,猛然朝蘭七撞過去!
蘭七原本就已經(jīng)毒氣攻心,哪里還有多余的力氣抵擋?更何況他根本沒想到小喜有膽子反撲。他就該乖乖聽話,一刀戳進他胸口讓他斃命!
但他沒有。小喜一把扯下蘭七身上寬大的袍子,三兩下將他捆個紮實,還怕
自己打包的功力不夠好,連自己身上的袍子也扯下來,用短劍割成布條,從頭到尾再捆一次。
“丁喜!”蘭七怒吼。
“欸,奴才在……”終于完成之后,他喘息著,波瀾不驚、眉目柔和地看著蘭七,然后在他嘴里塞了一團布,拍拍他的臉,什么話也沒說,提著劍轉(zhuǎn)身沖了出去。
這龍椅,不太好坐。
宮百齡狐疑地挪了挪身子,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好像……有點癢?
沒想到天底下最尊貴的椅子坐起來卻是這般滋味,宮百齡作夢都想不到自己會死在一把椅子上頭。
誰會想到俊帝竟然在龍椅上下毒!堂堂一朝天子,居然干這種下流的事?伤褪歉闪,這張椅子無論下一個是誰坐,都得死。
饒是宮百齡智計百出,饒是他武功如何蓋世絕倫都沒想到,這把龍椅被下了毒,錦團下擺了幾根細如牛毛的針,他一坐上去,那針便無聲無息刺入體內(nèi),隨著氣息流轉(zhuǎn),未幾已經(jīng)入了心脈。
只不過幾個呼吸間的事,待他驚覺不對,想要運功抗毒已經(jīng)是來不及了。只見他口中荷荷作響,喉結(jié)上下不住滾動,卻是半句話也說不出口,雙眼瞪得有如銅鈴,驚詫、后悔、死不瞑目!
殿中南都百鬼被這變化驚得不知所措!一刻前才高呼萬歲,一刻后萬歲就橫屍殿頭,頓時慌亂起來。
蘭歡就在此時抱著已無氣息的呼延真踏入朝陽殿。
他去過了太醫(yī)院,里頭半個人也沒有,不要說御醫(yī)康厚德不在,根本連個醫(yī)童也沒有了。
聽說真龍?zhí)熳拥某柕钅颂煜抡龤庵,可以辟易妖邪百毒,但一看到宮百齡那七孔流血、猙獰慘絕的死狀就知道,辟易妖邪百毒什么的,絕對是子虛烏有了。
他又錯了,方才就該直奔霍桑的大營,把那兩個南都妖女千刀萬剮才是。這一生,他錯了又錯,錯了又錯,層層疊疊,算都算不清了。
那一年他想帶著呼延真私奔回北狼,是真心實意要私奔,并非說笑。
他哪里不知道呼延恪絕不會把女兒許配給他,當時他再過一個月就要親政,也就是他跟呼延真永遠分離的時刻,可是呼延真當時年紀實在還太小,所以他想,只要把呼延真拐回狼帳幾年,待她及笄再求父皇指婚,任那呼延恪怎樣的鐵石心腸,有父皇指婚,遠在狼帳他又鞭長莫及,那他心愛的傻大福不就到手了嗎?
至于皇位,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七皇叔要,那就拿去吧!誰稀罕呢,錯只錯在他沒跟皇叔說清楚,如果他早點說,只要早一天……只要他早那么一天說清楚,或者早一天帶呼延真走,那一切就不會是現(xiàn)在的樣子了。
又像幾年前,他在御街上發(fā)現(xiàn)了傻大福還活著,當時就該一把撈起她,頭也不回地逃去天涯海角,再也不要跟南都那些鬼怪糾纏,不要想著報仇、不要想著如何周全這世上的一切——周全什么?她死了,這世上還有什么值得周全?
抱著呼延真的屍首,蘭歡慢慢往玉階的方向走著,面無表情,連眼神都是木然的。他心里有什么東西粉碎了,正一點一滴緩緩消融崩解,他的背影是那樣漆黑,散發(fā)著一股絕然的死氣,令人望之生畏!
殿上的百鬼自然是認得這個龍左使的,他在南都已經(jīng)好些年了,聽說已經(jīng)娶了宮千水,是仙城派往后的繼承人——如果只是繼承仙城派,那倒也還好,但如果他是打算接了宮百齡的位置,連這天下也繼承了呢?
那張坐上去會死人的龍椅此刻看起來依舊光芒萬丈,畢竟是天下至尊的位置,誰能不垂涎?明明就在眼前了,不拚一下簡直對不起自己不是?
于是他們紛紛解決了自己扣押的百官,紛紛搶上想奪了龍?zhí)爝\的人頭!彷佛只要能先一刻坐在那龍椅之上,這天下便真能穩(wěn)握在手中似的。
以前他們也知道龍?zhí)爝\武功高強,但那畢竟是一個人,武功再怎么高強也有限,怎可能敵上百人的圍攻呢?此刻才知道,那不是一個人,那就是個修羅。
一個對死毫無概念,對人命毫不介懷的修羅。
那不是上百人圍殺一個人,而是一個人屠殺了上百人。
小喜提著劍奔進朝陽殿那一刻所見的正是這樣一個屍橫遍野的慘狀,他倒抽一口氣,無法置信地望著這滿地的屍骸!
蘭歡正將一個人釘在柱子上,極慢地抽刀,那邪魅的眼睛從烏黑的長發(fā)里緩緩地勾出來,讓小喜的心咚地一聲往下沉!
這眼神他熟悉……這眼神,他總是在蘭七的臉上看見,那幾乎是不屬于人的殘酷冷血,那是帶著歡暢的死意,來自地獄的眼神。
即使她的動作夠快,也只來得及握住宮千歲往下狠刺的刀刃。鮮血嘴地自她手上噴涌而出,那刀刃太利,幾乎立刻切斷她的手掌。
宮千歲傻住!她沒想到姊姊會用這種方式來阻止她,她嚇得連忙撤手,怕自己真的削斷宮千水的手掌。
帳篷外搶進一條高大人影,那人倒抽一口氣,她們都還沒意會過來,他已經(jīng)扯下自己的袍布,死死地將她將斷的手掌包起,同時咆哮:“快叫軍醫(yī)過來!”
宮千水臉上痛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拔覜]事,不要緊,你快去找……快去找他……”
霍?匆谎圩郎系奈锸拢菑埓肢E剛毅的臉登時變了色,他忍了忍,不敢想像此刻的蘭歡會是如何模樣。粗嘎道:“此刻再去找怕也是遲了!
宮千歲掩著唇,驚懼地看著他們,完全不懂他們在說什么。
“為了你的一點嫉妒,竟要整座南都的人陪葬!被羯1е鴮m千水,雙眸冷冷地看著宮千歲。
“我才不是、才不會——”
“會!被羯C冽地打斷她!澳阕詈闷矶\胡真沒死,要不然整個南都給她陪葬都還怕不夠!彼Q而憐惜地看著宮千水,雖然他們只是有名無實的夫妻,然而他又怎么忍心看她去死?
“還沒。血術的最后一個步驟還沒有完成,她可能不會……”宮千水懷著最后一絲希望說著,但見霍桑臉上的悲傷,她的話聲戛然而止。
在宮千歲動手的那一剎那,整個南都的命運便已經(jīng)傾覆,再也沒有回返的機會了。她嗚咽一聲,將臉埋進他寬厚的胸膛,熱淚盈眶。
“他是天子,怎容得有人對他心愛的人下手!被羯@息似地說著,“這世上從此,是再也沒有南都仙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