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濤居」平時敦親睦鄰、守望相助的策略收到實效。
「松濤居」的小姐主子在春集市上遭劫一事,親眼目睹者多,消息便如野火燎原般在北冥十六峰上傳擴開來,山民們自發住地成為「松濤居」的眼與耳,稍有風吹草動就往「松濤居」知會。
送來的消息十個有九個無用,但只要有一個派得上用場,那就足夠。
于是乎,十日后的傍晚時分,確認過消息的可靠情之后,在谷間小村的村民帶路下,沿著谷地往北行過三十里,這地方兩旁巖壁陡峭,幾處巖層之間有天然隱流滲出,谷底則散布無數巨大石塊,宛若一個石頭窩。
某塊巨石擋在巖壁前,虛掩住一道窄窄的洞口,此時那塊巨石前布滿了「松濤居」的人馬與「武林盟」派來的援手。
樊香實偷偷尾隨在眾人后頭,最后仍被和叔發現,隨即挨了一記極不贊同的眼刀,她用撓臉傻笑打混過去。
居落內的人,當然也包括公子,全都認為她需要安養,可是那日在公子手下把整套拔毒過程徹徹底底走了一遍,又有公子深厚內力護持,她自覺狀況大好,這幾日吃得好、睡得好,精氣神十足,哪里還需再養?要是再養著不活絡活絡筋骨,她真要銹進骨子里了!
得知今日有大舉動,她按捺不住,背著劍偷溜出來,一路尾隨。
只是當她來到時,和叔卻皺著眉頭告訴她,公子已只身進入那道狹窄巖洞。
一是因洞口極窄,一次僅容一人通過,無法讓眾好手蜂擁而上。
二是因對方來自西南「五毒教」,擅長用毒,怕對方在洞口動過手腳,由公子親自去探,能防萬一。
但樊香實明白還有第三個原因,公子獨自進入,自然是為小姐著想。
小姐被帶走多日,倘若仍跟那個惡徒留在洞內,也不知狀況如何了,若是……若是遭受欺凌,公子絕不肯讓其他人見到小姐狼狽模樣。
思及此,她咬咬唇,心不禁沉了沈。
……好想、好想進去,可是和叔絕對不允許她亂闖,都不知里頭情況怎么樣了,怎么這么久都沒有動靜?
有人輕拍她肩膀。
她驀地回首,看清,眸子略瞠!感∨8纭
那人是她打小就相識的玩伴,她家阿爹當年就為救他才跟著躍進狼群里,而這些年她雖上了「松濤居」,遇爾回到舊地見了面,兩人仍會胡聊一通。
牛家小哥咧開嘴無聲笑,對她比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將她帶開,離那些布防的人馬遠遠的。
「原來是你領的路!」樊香實意會過來,小手抓著黝黑少年郎的臂膀。
「阿實妹子,想不想溜進去瞧瞧?」
「你有門路?」
「嘿,都不想想你哥哥是何方神圣?有誰比哥哥我更熟極這兒地形?想溜進去,還不是小菜一碟嗎?」
「我吃、我吃!」這盤小菜,她吃!
。
約莫一刻鐘后,樊香實按著牛家小哥所說的,在遠遠的另一端、一大窩及人高的雜草后頭找到一條天然密道。
這道洞口更窄、更小,鉆進去之后,有幾個地方甚至得矮身或背貼巖壁側身而行,才有辦法通過。
倘依公子本事,即便她藏怪著不現身,她的氣息也絕對會泄漏出蹤跡。盡管如此,她仍努力穩息,打算先觀察洞內勢態再作應對。
密道通往內部的洞口開在高處邊角,離地約有三丈高,接近時便聽聞斗武之聲,她心中一凜,待抵達洞內,探頭往下端一看,就見她家公子寬袖大揮,雙掌掌風將一道黑影震飛,那人「啪」地一響撞上巖壁,而后才落地。
是他沒錯!那個挾走小姐的混蛋!
那天在皮影戲小棚內對打,當整座小棚被公子掀開,光束陡入,終讓她瞥清對方長相——膚黝如炭,濃眉深目,寬寬薄唇之下是略方的峻顎,然后是絞得好短的發……她在對方手中吃了苦頭,怎會不記得他五官模樣?
被打趴在地,此時他勉強撐坐,嘴角不斷溢出鮮血,卻咧嘴在笑。
這混蛋……他、他還敢笑?
見自家公子完全占上風,樊香實心頭稍定,忽而間雙眸暴瞠了!
她家小姐……小姐竟突然躍入她的眸線范疇內,擋在公子……呃,不!不是擋在公子面前,而是擋住公子,明擺著不讓公子繼續傷人!
怎會這樣?!小姐怎么了?怎會這樣?
樊香實只覺后腦勺仿佛挨了重重一擊,眼冒金星,頭昏腦脹。
下一瞬,她發熱的兩耳聽到殷菱歌清嗓微顫地道——
「師哥,無涯他……我、我是說……封無涯……他身上是帶傷的!
一頓!杆侵盀榱司任也艓瑤煾绶胚^他好不好?你們別再斗了啊!好不好?」
「菱歌過來。」陸芳遠一襲青衫因發勁而膨揚,此時斂氣,輕衫再度垂墜。他的模樣亦是,怒至極處,不怒反靜,一切皆回歸尋常。
殷菱歌動也不動,麗眸眨亦未眨,像似極不信任。
「我們說說話,你過來!鼓猩ば炻。
由樊香實伏匿的方位望去,她瞧見公子露笑了,但不知因何,該是教人如沐春風的那抹笑弧,此時看來竟讓她腳底微寒。
「師哥,該說的話,欲說的事,我方才全說完了……師哥啊……」啞喚,殷菱歌搖搖頭,眉間凄迷!肝抑滥阆胄┦裁,我若撤身,你是不準備放過封無涯……師哥,你也別管我了好不?我的命,我認了,若是真只有短短幾年可活,我也要活得自在些、精彩些,即便死在外頭,總也……總也好過過被關在『松濤居』內,一輩子都是只井底之蛙,什么都沒經歷過……」再搖搖頭,淚光閃動!笌煾,我不想回『松濤居』了,我不想回去……」
「你不回『松濤居,』想去哪里?」陸芳遠幽聲問。
「她不回去,多得是地方可以去!」封無涯吐掉一口血,明明很費勁地喘氣,粗獷黝臉仍一副滿不在乎樣。他冷笑了聲,道:「閣下只是她師哥,可不是她親爹親媽,管得未免太寬——」
「封無涯你給我閉嘴!」一向清冷少言的殷菱歌竟揚聲斥人。
「要老子閉嘴有那么容易嗎?咳咳……我愛說便說,愛罵便罵,能打就打,何須閉嘴?」
「封無涯,你、你這人……」
「那晚『松濤居』遭人夜探,和叔讓人分路去追仍舊不獲,是因菱歌出手收留,把人藏起來了是嗎?」陸芳遠突然啟聲插進他們的對話,目光一直鎖在殷菱歌身上。
「……是。」殷菱歌再次頷首,臉色略白。
「而菱歌所藏的人,便是這位苗疆『五毒教』的封堂主了?」
豁出去似,的殷菱歌下巴輕抬!甘。是他!拱最a綻開兩朵暖紅。
封無涯臉色灰敗得可以,但目光還其清明,他吃力地抬起一手欲拉殷菱歌衣袖,掀動薄唇正要說話,然,話未及出口,離他近在咫尺的姑娘已被人搶走。
「師哥——」
「陸芳遠,放她走!她都說不回去……咳咳……你這混蛋!放開她!」
洞內亂象陡起,樊香實眼花繚亂,方寸直抽。
她不敢眨眼,十指不禁握成拳頭,一瞬也不瞬地緊盯著公子和小姐。小姐終于被公子扯進懷中抱開,離那個壞蛋遠遠的,小姐沒事了,不會有事的,公子把小姐救到手了,不是嗎?所以危局已除,她關心的人皆安然無事,所以……!
她瞥到一抹銳利銀輝,張聲要提點,已來不及了,那道銀輝就這么無聲無息、沉默卻狠利地刺入公子左部腰側!
樊香實嚇傻了!
不只她嚇傻,底下的殷菱歌亦懵了,三魂少掉七魄似的,殷菱歌纖細身子顫抖著,恍恍惚惚退出陸芳遠的懷抱。
「這把小巧銀匕最適合姑娘家把玩,是我送給菱歌的,你帶在身邊也有七、八年了吧?」陸芳遠低眉瞟了眼刺進腰側的利器,再次抬頭時,神態不見痛楚,眼底森渺渺、黑幽幽,唇角輕翹。「我從未見你使過,師妹第一次用它,卻拿我試刀了……」
「師哥,我……我不是……」殷菱歌搖頭再搖頭,顫唇,眸底漸濕。
這一邊,眼睜睜看著小姐出手傷人的樊香實渾身顫栗,像在寒冷冬日又被丟進結著冰霜的水里一般,抖得她完全沒辦法克制。
公子帶傷了……小姐刺傷公子……是小姐下的手,既狠又快……
怎會這樣?究竟哪是出錯?!
小姐為何這么做?難道就為……就為了那個「五毒教」什么堂主的男人嗎?小姐這個樣子,是要公子怎么辦?
她思緒糾成一團,沒法兒想,但是當眼角余光瞟見那個「五毒教」大壞蛋突然背蹭著巖壁立起,似要趁公子受傷,搶這極短一瞬出招時,她想也未想,「唰」地一聲拔出背后長劍——
「公子小心!」
一躍而下,她揚聲疾呼,那人果然搶步靠近,但鎖定的目標卻是殷菱歌。
她不管不顧,提劍上前,唰唰唰連下狠招,頓時間銀光亂竄,如游龍騰云,反正是打了再說,不管是公子還是小姐,都不能被他搶去!
這蠻氣橫生的打法硬把封無涯逼回角落,還逼得他牽動了肺經,咳得更嚴重。
眸中含淚,樊香實恨恨地眨掉。
胸口痛極,覺得都是眼前這個混帳鬧出來的,這人不但害了小姐,現下又想來害公子,甚至唆使小姐動手,她樊香實絕對跟他勢不兩立,反正……她小人物一枚,可不是比武過招都得講求公平正義的江湖俠士,趁人病,要人命,她做得來!公子適才被小姐攔住了沒出手,那就由她來接管,拚了她一條小命,都要拚到他的項上人頭!
咄!
她長劍突然被對方一招空手入白刃繳下,劍離手,飛插刺入高處的巖壁內。
沒了兵器,她還有雙拳兩腿,銀牙一咬,她猱身而上。
砰!
功力畢竟太淺,肚腹狠狠挨上一腿,她被踹倒在地,但似乎感覺不到rou體上的痛楚,她倏地翻身躍起,大喝一聲提氣再攻。
中!
終于,她打中他的傷處,讓他傷上加傷,只是傷人一萬,自損八千,她也賣了個空隙給對方,肚子又挨上一腳。
一腳算什么?她還能挨,還可以挨,她要揍扁他,替公子出氣!
「阿實,住手!」
打紅了雙眼,她根本沒聽到陸芳遠制止之聲,一心只想讓壞人年吃點苦頭,雖說讓對方吃苦,頭自己八成得陪著吃更多苦頭,但她不怕,她樊香實頂多是塊小小石頭,對方可是「五毒教」堂主,玉石俱焚再好不過,拿她這塊石頭撞他那塊玉,痛快!哈哈,劃算!贏的只會是她!
她腰側又被踢中一腿,隨即胸央透風,她舉臂欲擋,對方掌心已當胸拍至。
她提氣于胸等著挨痛,但等待的痛沒有落下,她被用力扯開。
「阿實,聽話,別打了!
她耳中隆隆,奮力眨掉淚霧的眼望見公子代她擋招,兩下輕易便化解那人掌風,還把對方逼退一大步。
然后,她又眼睜睜看著那名「五毒教」堂主撲近小姐。
「小姐啊——」她扯聲叫喚,夾著哭音。
可是……小姐竟半點也不掙扎,還主動朝那人迎身過去!
他們拉住彼此的手,眼中映著對方的臉容。
樊香實看著小姐跟隨那人而去,男人俠抱小姐瞬間躍上三丈高的洞口,那是她方才出現的地方,陰錯陽愛恰巧為他們指了一條逃出之道。
她大驚失色,忙要沖出洞口請和叔快快受人往另一端的出口攔截。
「阿實……」她被揪住袖子,一回眸,公子疲憊俊龐對她揚笑,明知不可能,卻又覺那清俊輪廓淡得幾要消失!杆懔耍屗麄內グ伞
該怎么算?
怎能隨隨便便就算了?!
她想問,但張口又閉嘴,兩片唇摩挲再摩挲,什么話都擠不出。
那抹笑尚未逝去,陸芳遠突然往后退了兩步,寬背靠著巖壁,像已站立不住。
這一驚嚇,樊香實驀然回神,連忙上前扶住他。
但他身軀精實、四肢修長,對她而言,受了傷的他既高大又沉重,她一時間沒能撐穩,只好扶住他,讓他蹭著巖壁緩緩坐下。
「公子——公子——」她傷心喚著,見他腰側還插著小姐的貼身銀匕,鮮血將青衫染開一大片,她又驚又怕,淚水蓄在眼眶里,很拚命地不想讓它們流下。
「阿實,別走……」他面色慘白,唇色也褪淡了,顯得眼珠子黑黝黝。
「我不走,沒有要走……阿實留下來陪公子,不會走!」她急促保證。勸說著,她邊利落撕掉自個兒的衫擺和兩袖,把春服布料撕成長條狀,然后避開銀匕插入之處,將他腰際結結實實纏了三圈。
不敢隨意將匕首拔起,但至少能先想辦法止住他的血。
纏妥他的腰際之后,她抬起手背抹掉眼淚。
拭淚的舉惜帶著孩子氣,她沒察覺,待擦去模糊目力的淚水后,發現公子正一瞬也不瞬地凝望她。
「阿實……」
「嗯?」
「阿實……」
「是!
她等著,見他神態沉靜的顯樣,一顆心懸得老高,實在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哪知,她慌急外顯的模樣竟惹他發笑了。
公子一笑如春風佛面,彎彎的眉,彎彎的眼,隱在嘴角的淺淺梨渦都跑出來示人,讓她一下子怔了神。
「阿實,就數你最老實,傻成這樣,倒讓我始料未及……」陸芳遠輕笑,在她急切的注視下,手起手落替自己封住要穴,再迅速拔掉銀匕。
樊香實聽不太明白他說的話,一門心思都在他腰側傷上。
當匕首拔出時,她離得近些,幾滴鮮血避無可避地濺上她的臉。
她毫不在乎,只是緊緊張張地又撕裂自個兒已然不成樣的衫擺,撕出長長一條,替他在傷上又扎實地圍一圈。
她雙手還環在他腰上,眉睫一揚,眸底潮熱,見他亦定定瞅著她,不知怎地,心中涌冒更多酸楚,仿佛他為小姐所受的情傷全都往她胸中流淌,讓她也嘗到那苦澀的情味……
他這著她淡笑,氣息略微粗濃!赴,我有些明白了。」
「公子明白什么了?」是她吸吸鼻子,眸光把不離他面龐。
「我明白……惡人就是惡人,人性本惡,即便偽裝得再像、再好,還是惡,絕對成不了真正的好人……」他目底似染嘲諷!赴,老實告訴你,你家公子是個徹頭徹尾的壞蛋,知道他底細的全逃了。阿實……你為何不逃?」
「公子是惡人,那阿實也當惡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公子想怎么做都行,但無論如何得拉阿實一把,公子要干壞事記得知會阿實一聲,別把我落下!
他眼神深邃難以探究,注視她良久,最后雙肩微聳,淡淡笑開!改氵@傻蛋……」
「公子也傻,阿實陪公子一塊兒傻,有人作伴連就不怕孤單。公子……公子不要太傷心……」勸慰著,倒是她眼眶通紅,傷心模樣輕易可見。
「傻蛋……」他又輕罵了聲,話中藏有太多東西。
只有他才懂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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