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歹毒。”
她聽見她師父在挖開墓穴后,對著里頭發出不以為然的批評時,她只覺得好笑。
在別人眼里,他們師徒盜墓的行為也很歹毒,結果她師父現在居然還有法子對著墓穴說別人的是非。
“怎么了?”她好奇地上前探了探。
“你過來見識一下!崩蠞h拿起油燈照亮兩盅骨灰壇!斑@對骨灰壇上頭被人用血畫了符咒,上頭還墳著人骨串成的指環,這種咒術顯然是詛咒這兩人生生世世都不得相守太久。”
“八成是這對男女偷情,大老婆不高興,找人作法了!”她一聳肩也不以為意,瞄了墓穴一眼,發現里頭空空如也之后,便沒興趣再多看了。
“死者面前別說不尊重的話!崩蠞h敲了下她的腦袋,雙手合十對著墓穴里的骨灰壇說道:“咱們師徒今日踏門入戶,不過是想借點銀兩來用用,偏偏你們這里連個陪葬品都沒有,可是,我們祖師爺交代過,我們若是空手而回,會倒霉一整年。所以,我就拿走這個人骨指環,等我有空時替你們化了它、解了咒,希望你們下輩子可以找到彼此,相守一生。”
“哇,師父說得真是浪漫,就像上海電影院那些洋片一樣。”她吐吐舌頭,笑著說道。
“浪漫的人是你吧!咱們師徒上上個月想到上海找門道時,不是有個地產大亨看中了你,硬是要娶你?要不是你從窗戶逃走,現在早就穿金戴銀了!哪里還需要重返盜墓本業?”老漢笑著揶揄著她。
“師父,那男人很嚇人耶。”她驀打了個冷顫,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那男人的樣子。
深邃的眼窩、洋人一樣高挺的鼻梁、配上他冷峻的輪廓,加上高大魁梧到像是一手就能攬起她的巨掌。
“哪里嚇人了?人家那叫財大勢大、眉宇威武。”
“威武個頭啦!他當街擄人,分明目無王法!”
她哇哇大叫,對于那日不過是在大街上玩耍,不慎與坐在黑頭車里的“他”對上眼,就被抓上車一事,仍然余悸猶存。
萬一,那人把她賣到窯子里,或者是凌虐至死,也不會有人替她討個公道。
“現在的世道哪來的王法,有槍桿子的軍閥就是王法。”老漢嘆了口氣說道。
“反正,我逃了,他現在也不能奈我何了!”
她就愛自由自在,小鳥一樣飛來飛去,那男人一眼看中她,就像抓著金絲雀一般地想將她關在他所設下的金絲籠里。
最讓她不解的是——男人明明有著一對冷眸,偏偏看著她的眼又狂又熱。
她捂著胸口,想起那人當日不由分說便偷吻她的霸氣,又是臉紅、又是心跳,怪了、怪了……她明明不喜歡他的……
即便他的錢像是多到可以淹死一整村的人,但她又豈會因為榮華富貴屈服。
世道不好,她自小生離死別經歷得多了,早知道愛恨苦、別離苦、七情六欲都苦。早在她爹娘過世之后,她就不再愛誰了。
所以,她不喜歡那個男人,討厭他眼里的狂,更恐懼的是自己再因為愛上誰而流淚。她知道人都是要走的,可她怕死了那種被留下來掃墓的感覺,她覺得自己已經掃了幾輩子的墓……
“師父,我們做完這一筆之后就收手吧!彼稽c都不想再與墳墓為伍了!皫熌镏敖塘宋乙坏腊赘猓贸缘貌坏昧,也許咱們可以靠那一味過日子。就用師娘的名字‘天香’命名,怎么樣?”
“這種時局下,大家顧的是填飽肚子,只有上海那種地方及大戶人家才吃得起零嘴啊!崩蠞h嘆了口氣!安蝗,你以為師父真的喜歡這樣打擾死者安寧?”
她沉默不語了,低頭陪著師父一同拿著鏟子將墓穴恢復原狀后,兩人便帶著工具,走出墓園,回到一旁的窩身小廟。
她推門而入——
不料,卻對上一雙又冷又熱又深不見底的黑眸。
是那個男人!
她驚得后退兩步,卻發現門口不知在何時出現了幾個拿槍的士兵,擋住所有去路,并且押住了她的師父。
“你們想做什么!”她回頭大叫出聲,想奔向師父,卻被一對鐵掌握住了腰。
“你乖乖地進來,他們就不會傷人!蹦凶映谅曊f道,扯了她進入小廟,關上了門。
廟內點了幾盞油燈,映得屋內極明亮,亮到她能將他臉上的占有神色看得一清二楚。
為了逃避這個男人,他們師徒從上海走到銀川,誰知道還是被找著了。
“你究竟想怎么樣?”她握緊拳頭問。
“我要娶你為妻!彼痈吲R下地看著她。
她倒抽一口氣,瞪著這個瘋子。
“老娘不嫁。”
“由不得你。”
他將她的身子往自己攬近。
她皺著眉大力地掙扎著,一條項鏈隨之滑出領口。
他瞪著項鏈下方的香囊,像被子彈打中胸口一樣地驀地動彈不得。
“這是什么!”他出手攫住那只香囊。
“我師娘送給我的香囊!彼龘尣换叵隳,只能狠狠地瞪著他。
他牢牢握住香囊,怎么樣都不肯松手。
打從他在當鋪中買到一只鎏金八棱銀奩之后,他就已經在夢中夢過無數次的她,原本以為那只是巧合,偏偏他竟在街上看到了活生生的她,就連這只他在夢中掛于頸間的香囊都掛在她的身上,他還能怎么樣?
這女人——他要定了!
兩個月后——
老漢穿著一身黑衫站在墓園里,看著他已經在冷風中站了一個小時的徒弟。
老漢嘆了口氣,低頭燒著紙錢,并在心里喃喃地告訴亡者,希望他保佑已經開幕一個月的‘天香餅鋪’生意興隆。
在燒紙錢之前,老漢突然想起一事,他從布袋里拿出他和徒兒上回挖到的人骨指環——那時跟著徒一起被眼前這個如今已經入土為安的男人帶回上海,這只入骨指環就這么擱在袋子里了。
老漢低頭將人骨指環一并放進火里給化了。希望那對男女下回轉世時,真的可以相守了,不要像他的徒弟,才新婚便當了寡婦……
老漢抬頭看向徒弟——
她仍然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墓前,望著白色的大理石墓碑。
一片落葉落在墓碑上,她彎身拾了起來,腦中卻仍是那男人被仇家子彈擊中前額,當場斃命在她懷里,握著她的手死去的模樣。
想起他連入殮時都不愿合眼的不甘心,她捂著疼痛的胸口,彎下身子,覺得喘不過氣來。
好不容易,她被他的在乎而感動、好不容易她開始敝開心胸,習慣了愛人與被愛、好不容易她才知道要怎么樣逗得那個嚴肅的男人笑出聲來,結果——
他卻這么走了!
她擁住雙臂,覺得又冷又孤單。
想起那男人不講道理的霸道寵愛,想起他對她不顧一切地愛著,愛到她也愛上了他……想起她愛他愛到甚至和他作了一樣的夢,夢到他們曾經相守、也曾經死別……
她抓住勁間香囊,閉上淚流不止的雙眼,只想逃離這一切的與憂傷。
“師父!彼蝗惶ь^看向老漢。“我們天香餅鋪的鄰居——就是那個教會的瑪莉亞修女,前天問我要不要跟她一塊兒去英國。”
“誰要去洋鬼子的國家!聽說那里又濕又冷,光是搭船到那里就可以搭死人!”老漢不以為然地說道。
“我要去。”她說。
“你去那里做什么?”老漢錯愕地看著她。
“我也不知道我去英國做什么,但是,我不想再留在這里觸景傷情了!彼站o拳頭,目光才又看向大理石墓碑,胸口便又是一陣痛。
“可是……可是你不是說要留在這里用他的錢替他做善事、積陰德嗎?”老漢搖著頭用力地反對。
“善事哪里都可以做啊!彼F在只想離開,到一個完全不會讓她想起那個男人的地方。
老漢看著她又泛紅的眼眶,也只能搖頭長嘆了一聲。
情字,就是這么傷人哪!
一個月后,她將師娘留下的香囊還給師父,和修女一同搭船到了英國。
半年后,她在英國用他的名字成立了一間育幼院,請那些需要人照顧的孩子們代替“拓跋司功”這個早逝的生命,繼續地在世上活下去。
她終其一生都不曾再嫁,也不曾有一天忘記過他。
于是,她告訴自己——
愛人太痛,下輩子若是再讓她遇見他,她不要再愛了。
她要逃,逃得愈遠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