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面隨著她走,一面看了看周遭環境。
診所離這并不遠,過三條街就到,騎車和步行也許會更方便,而他竟不知道這里有這么一區矮房子,房子外觀老舊又不起眼,看得出來其中幾棟已重新裝修過,其余的,外觀上并未有多大差別。
他目光淡掃間,不意掠過前頭那相當骨感的身影。她穿了件純白色,及小腿肚的長裙,腳踩一雙白色布鞋,略急的行進間,裙擺在她腿肚間交錯,乍看像朵花,有一種不刻意張揚的美感。
視線略往上提,淡粉色的薄棉長T恤下仍能看見她甚窄的腰線,像是稍一使力就要折斷了……這女人到底是有沒有在吃飯,每次見她,他都很想問問她怎么能把自己瘦成這樣?他視線再上移時,女人陡然停步,轉過身來看著他。
“黎醫師,到了!毙烨绨差I著他置身小巷底。她身后屋子的大門敞開,電視機的聲音從里頭透出,還夾雜了叫罵聲,她一急,想轉身進屋,卻被他一把拉住。
“黎醫師?”她困惑地看著他。
“我來處理!彼麧饷汲亮顺粒罩氖滞,安靜地踏入屋里。
一進屋,入眼的畫面讓他黑眸一縮,冷卻成寒冰。
他看見衣服半敞的男人靠坐在木椅上看著電視,雙腳跨上前頭的長形木桌,木桌上立了兩個玻璃酒瓶,以安就跪在他腳邊剝著花生殼。她口中被塞入一塊布,啜泣讓她身軀一顫一顫的,發上還有幾個剝開的花生殼垂掛著。
才想出聲,身旁女人卻等不及他處理,撥開他的手就沖上前去。
“叔叔!你怎么可以這樣對以安?”徐晴安又驚慌又心痛地嚷著,雙手還來不及碰到妹妹,發覺有人影靠近的陳父迅速起身,一把拉住以安,另一只手隨即抓起桌上的空酒瓶,橫在胸前,作勢威脅。
“叔叔!”徐晴安止步不動,驚惶地看著對方。“你不要傷害以安,她是你女兒啊。”
“錢呢?我叫你去借的錢呢?”陳父揮著酒瓶,不讓人近身!板X拿出來,以安就沒事!
“錢在我這里,你放開以安,我就給你!崩璧A又走近,站在徐晴安身側。
“你誰啊?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騙我?我要看到錢!”陳父高舉著酒瓶。
黎礎又冷凜著清俊面龐,五官線條僵寒得像冰雪般,陰柔黑眸透著凌厲!板X在我這里,把孩子放開,我馬上給你!彼麖目诖谐槌鲆化B千元紙鈔。
“是不是二十萬?看起來這么薄啊?”見到錢,陳父一雙細眼瞠得斗大。
“你算一算不就知道了?”黎礎又低笑了聲,笑意不進眼。
“干!我哪里還有手去算錢?不要給我裝!”陳父又舉起酒瓶。
徐晴安驚呼了聲,哀求地看著他!袄栳t師,拜托你快把錢給他……”
黎礎又眸光復雜地看了她一眼,再看向那為了錢連親生女兒都可以抓去當人質的男人,他的目光最終落在那沒停過啜泣、身軀抖個不停的孩子。
“我說你!煮這什么鬼東西?你現在是把我當豬養喔?”醉醺醺的男人手一揚,一桌子菜隨即被掃落,碎碗盤、湯汁菜渣灑落一地。
“豬?豬都比你有用!整天除了喝酒還是喝酒,你還會干什么?”女人不甘示弱吼了回去。
“我還會干什么?”男人一把抓住女人的頭發!澳阍囋嚳床痪椭!”扯著女人的頭發往前一撞,女人頭頂撞上墻面,血流滿面。
目睹男人發狂的臉,女人痛楚的哀號聲,他卻只能抱著哭泣的妹妹,躲在角落發顫。
“黎醫師!币娝袷亲吡松瘢烨绨布钡蒙焓治兆∷直。
黎礎又低應了聲,心緒從兒時的不堪記憶中拉回,他看了她一眼,眼中沉潛著淡淡的傷楚和一種將她看得透徹的心疼。
他早知道她與他一樣,有著受傷的靈魂,但親眼目睹,仍是心酸不已。她現在經歷的,不也是他曾經恐懼過的嗎?
她的繼父如此可怕,比起他生父,有過之而無不及,她一個女孩子,到底是怎么撐過來的?她這副瘦弱的身子,淡薄的肩膀,承載了多少壓力和負擔?她總是這樣一個人面對這些?孤單時候,無助的時候,誰能給她依靠?
“喂!你發什么呆?錢到底給不給?不要拖我的時間,我等著拿錢去還。”
黎礎又眸光一閃,在對上那貪得無饜的男人時,面色瞬間冷凜。
他看著那毫無一點父親風范的男人,原就低沉的聲音更冷肅了幾分。“你把酒瓶放下,孩子給我,錢自然就是你的!
“不要跟我玩心機,我把孩子給你,你錢還會給我?”再無耐心的陳父,高舉酒瓶,作勢要打上女兒的頭!霸俨话彦X給我,見了血我可不負責!”
“叔叔!”徐晴安揚聲喊住繼父,然后看著黎礎又,握住他手臂的十指又緊了緊。“黎醫師,拜托你把錢給他,你要我做什么都好,要我畫幾幅畫都可以,只要快點把錢給他……”她柔嗓破碎,哽著沉重的哭音。
黎礎又不置一詞,輕拿開她雙手,然后掌心滑入褲袋拿出一個打火機,他點了火,將一疊千元鈔票移近火源!拔覕档饺帕撕⒆,否則這筆錢就沒了,你衡量看看,要孩子還是要看著這疊錢被火吞噬。一、二——”他聽見了徐晴安的抽氣聲,他同樣也屏息等待,他是在賭沒錯,他賭眼前這男人眼里只有錢。
陳父只考慮幾秒,大手一推,將自己的女兒推到在地,他揮著酒瓶走到黎礎又面前,一把抽走鈔票,他伸手舔了拇指,算著鈔票張數。
手指搓過最后一張時,他瞠目,暴跳如雷。“干!拿五萬就想打發我?難怪看起來這么薄!”
“五萬是一般上班族兩個月的薪水,你什么事都沒做,平白拿到五萬,還不知足嗎?”黎礎又拿出口袋內的手機!拔疫M來前已經打電話報了警,警察應該快到了,你是要繼續留著,還是——”
“算你狠!你給我記。 甭犅剬Ψ綀罅司,陳父緊張地看了眼門口后,細眼瞪著徐晴安。“晴安,你居然敢報警,沒關系,等我回來再找你算賬!”
沉冷的眸光從消失在門口的身影收回,黎礎又回過身,看著那一大一小。
徐晴安急急抱起跌坐在地的妹妹,她拿出她口中滿是唾液的濕布,雙手急急抹掉她小臉上的鼻涕和眼淚。“以安乖,沒事了,沒事了……”她淚濕滿眶,挑著夾在妹妹發上的花生殼。
“姐……姐……姐姐……”陳以安驚恐又害怕,緊抱住姐姐,泣不成聲。
“乖,不要哭……”她拍著妹妹的背,無聲落淚。這樣恐懼的日子,還有忍受多久?
“這地方不能再住下去了!崩璧A又深深凝視那跪在地上、將妹妹抱得緊實,而自己身軀卻發著顫的纖秀側影,一個念頭隨之而生。
徐晴安抱住妹妹靜默了好一會兒,她略恢復鎮定后,指腹隨意抹去淚,才緩緩側過猶帶傷楚的淚容!袄栳t師,謝謝你,時間已經不早了,你——”
“你還要繼續住在這里嗎?你不怕那個男人下次又會用什么方法折磨你們?你就算不為自己想,但你想過以安沒有?萬一同樣的事再來一次,你有辦法保證你和以安不會受傷嗎?”他兩眉壓得很低,一雙冷目和變得深沉的眉骨淺疤透著寒厲。
“我知道,但是他總還是以安的生父……”她柔軟語聲透著很沉的無奈。
“他盡過一個父親的責任了?”黎礎又走近,俯視她!耙粋可以抓著親生女兒威脅要錢的男人,還配當一個父親?非要他把你們賣了,還是要再打出傷來,甚至鬧出人命,你才來后悔?”
“不是……”她搖搖頭,柔眸驀地滾出淚。“黎醫師,我也想走,可是監護人不是我,我怎么帶以安走?”
“只要向法庭證實孩子的父母沒有能力照顧孩子,你就可以拿到她的監護權,何況以安的爸爸有暴力傾向,你可以提出這方面的證明!
“那不是等于要以安不認他了?”她微微瞠大柔眸。
他低哼了聲,看著她懷中仍顫著身子啜泣的以安!澳阏J為以安還會想認那樣的人當爸爸?”
她怔了下,低垂面容看著妹妹。以安確實和叔叔處得不好,也常埋怨為什么會有那樣討厭的爸爸……是不是真要讓以安和叔叔走上決裂一途?
“徐小姐!彼焐己竦牡蜕ぃ诖丝搪爜砀裢饬钊烁械桨捕,像沉篤的低音管!皩τ谝粋沒盡過責任的父親,你又何必念舊情?若想孝順,也得看看那個人是不是值得他的子女為他這么做!
見她眸光閃動,似乎很掙扎,他又接著說:“這種事情有一就有二,他的行為只會愈變愈可怕,愈來愈粗暴,你難道想和這樣的人再繼續共同生活下去?”
他說的她何嘗不知道?只是就算真走了,以她目前的情況,她養不養得起以安?她的存款全用完了,薪水被領走,她現在一走出這間屋子,首先面臨的就是住的問題——她要帶著以安去住哪里?
“姐姐,我不想住在這里……”陳以安從她胸懷間抬起臉蛋,鼻音濃重。
徐晴安拍著她后背的手一僵,有些無措了。
她相信以安還聽不懂他們討論的監護權等話題,那該是她真實的反應,這么小的一個孩子,如何不懼怕這樣的爸爸?因為一個血緣和親情的枷鎖,讓她不斷吞忍繼父的言行,她是否錯得糊涂、錯得徹底?
她想起曾來關心的里長對她提過寄養家庭一事,那時她認為她并不需要那些援助,所以婉拒了對方,但現在細想起來,她除了先將以安暫置寄養家庭外,還有什么辦法?至少,她得先讓以安有地方住,能繼續讀書,其余的,再慢慢想辦法。
“徐小姐,以安已經表達了她的想法,你還要考慮什么?”黎礎又看著那低垂長睫的秀致側顏。
徐晴安靜默半晌后,才站起身來!袄栳t師,謝謝你,欠你的錢恐怕還得要一陣子才能還你,不知道你診所還缺不缺人,我可以去幫忙,先用工資……”
“你怎么這個時候還在想這件事?”他側過臉看她。“整理簡單的行李,趁你繼父還沒回來前,快離開吧!
“我知道,可是時間已經很晚了,我想明天再——”
“明天?如果半夜他回來,你以為你還走得了?”他低嗓略提。
“黎醫師,一時間,我沒地方去啊!彼匆娏怂鄣椎牟灰詾槿。“之前里長曾經建議我把以安送去寄養家庭,我想……”
“寄養家庭?”他連著三次打斷她的話,足見這女人惹惱他的本事有多高強。
“你想送她去寄養家庭?”
她怔了怔,不明白他眼底那抹復雜從何而來,片刻,就見他越過她,走到以安身前。“以安,帶你去住我家好不好?”他一把抱起她。
“跟又又住一起?”陳以安對上他柔軟的眼神,見他點頭,又問:“那姐姐也一起去嗎?”
他尚未開口,身后的徐晴安已走近,柔嗓略急:“黎醫師,我們不能再麻煩你了,你——”
“你怕我嗎?”他忽然側首,眸光沉沉。
她愣了下,才緩緩搖頭。他三番兩次出手相助,她感謝都來不及了,只是她不懂,他何以幫得這么徹底?
“以安,你先去整理東西,衣服、書包這些比較重要的都帶著,我跟你姐姐有話說,等你東西整理好,就搬去我家住。”他放下陳以安,就見她忘了上一刻的恐懼,歡呼了聲,蹦跳著跑進房里。
他將目光從那小小身影移到徐晴安身上!拔业纳负湍憷^父一個樣,喝醉了就是打罵老婆小孩。”
聞言,她愣怔住,片刻,她緩緩側身看著那突然道出他家庭背景的男人。如此優秀,看上去專業又意氣風發的外科醫師,也有著和她繼父一樣的爸爸?
“你很困惑吧?困惑我對你們姐妹倆的態度!彼斎恢浪麖娦薪槿胨齻兊纳詈芡回#霂椭@對姐妹,他與她們幾度相遇不也是一種緣分?
徐晴安迎視他的凝注。她發現他有著濃密睫毛的眼眸不僅只是美麗,有時更是難以捉摸,就像他這個人。
“我的生父嗜酒如命,醉了就是打我媽、打我和我妹出氣,我媽受不了他的暴行而離開,他也因為心肌梗塞過世,當時,我和小我六歲的妹妹分別被收養。一開始,我會去看我妹,但沒幾次,收養我妹的遠房親戚一聲不響就搬走,我便再也找不到她了!彼A讼聺饨,那瞬間,深邃的黑眸滑出一道沉沉的孤寂。
“第一次在醫院看見你和以安,隱約感覺不對,以安身上的舊傷更像是在暗示我什么,那時就留意你們了,想不到會在我的診所再遇上。一次受傷我勉為其難當成意外,第二次受傷我可不認為會再是意外!彼裣萑雰簳r傷痛的回憶,目光有些幽遠。
“那樣的恐懼,我也曾經歷過,看見你和以安,我總像是看見當年的自己和妹妹!彼钢约河颐脊巧系臏\疤!斑@是我的生父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跡,我比你幸運的是,我讓一對醫生夫妻收養,才能一路從醫學院畢業到自己出來開業!
她視線挪到他眉骨,那較他膚色稍白的淺疤上。她一直都知道他有對美麗的眼睛,一張一閉間,那眼皮上的搖線隱隱約約,透著神秘,略揚的眼尾添了些俊魅。
原來那疤痕背后是這樣的故事,原來他也曾有過那樣晦暗的生活,這是他對她們姐妹留心的主要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