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些意外。
他看見那道纖瘦的背影后,深目幾度停留在她身上。
第一次見她,被她頰上和衣上的顏料占去注意力;第二次見她,注意到她極瘦的身材之外,他亦發現了她用鉛筆將那頭長發盤起的隨性;這次見她,或許是角度和距離稍遠的關系,他能將她全身上下看得很仔細。
還是覺得她好瘦好瘦,這是他最深刻的印象。
骨架似很纖小,那尖下巴和小臉蛋更證明了她沒長什么肉,兩條裸露的小腿白凈細瘦,薄薄的腰身恍若風一來,她就會被攜走。
她站在展示架前,來回幾次,偶爾低首,偶爾微抬尖下巴,猶豫不決的樣子。那價目表上的數字似乎是讓她困擾的兇手?!
見她盯著架上的東西盯了許久,最后卻只是拿了半條白吐司,便往柜臺走去。
想起上回在診所中她妹妹透露的訊息,他心念一動,走到她方才所在位子,眼眸一垂——原來架上擺放的是棒棒糖造型的巧克力面包,表層還鋪上各色的水果軟糖,竹叉穿過面包體,拿著竹叉真像拿著特大棒棒糖。
他看了下價錢,二十八元的面包她買不下嗎?也沒多想,他夾了個棒棒糖面包放進自己的盤中,然后往柜臺方向走,等著結帳的客人不少,他走到隊伍最后面。
那雙微微上揚的深目依舊定在那纖瘦的背影上,他見她走到收款機前,把手中的半條白吐司擺上桌面,門市小姐結了帳,發票已打出,卻遲遲不見她拿出錢來。
“小姐,能不能快點?”收款機前的門市小姐不耐地問。
這一問,讓后頭等待的客人紛紛向兩邊探頭,好奇張望前方的狀況。
徐晴安算著零錢,一個一個的一元硬幣拿在手中,門市小姐一催,她又急又抱歉,竟忘了自己數到哪了。她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面前繃著臉,表情像是在告訴她“買不起就不要買”的小姐,然后從頭算起手心里的硬幣。
“小姐,你還重算呀?你看看你后面,還有很多客人等著結帳。拜托你也快一點,半條吐司而已,你也買不起嗎?”門市小姐一臉晚娘面孔。
“對不起,我——”
“晴安,你的錢放在我這里,你忘了嗎?”黎礎又見門市小姐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他走近徐晴安,向她后頭的那位客人點頭表示抱歉后,他插進隊伍,大手一攬,環過她纖薄的腰身,往自己懷里靠。
她只來得及感覺到淡淡的消毒藥水味,隨即毫無預警的,落入一個有力的臂膀中。她一凜,側過面容看向對方,她柔眸緩緩睜大,眼底閃動著相遇的意外和對他這番話不明所以的疑惑。
他瞳仁深邃溫和,帶著肯定的、鼓勵的淡笑。
深深凝視她一眼后,他側臉看向收銀臺后那勢利的小姐,立即隱去不快,換上略帶歉意的淡薄笑容!安缓靡馑,我們是一起的,剛剛鬧了點小意見,我女朋友忘了她把錢放在我這里了!
他把自己手中那一盤面包擱上柜臺!斑@些一起算!绷硪皇炙闪怂难贸鲅澊锏钠A,他眼眸閃動間,看見她的手正要去拿那半條吐司,他大掌一探,握住她手心,制止了她的舉動。
“別氣了,是我不對,你把我最喜歡的吐司拿走,明早我吃什么呢?”見門市小姐目光古怪,他急忙掏了張五百元的鈔票放在柜臺,然后手臂一移,掌心落在她纖腰,他微使力,讓她貼靠著他身側,展現出一種兩人十分親密的姿態。
小姐將面包裝入塑料提袋,找了零后,他隨手將零錢塞進褲袋,拎了袋子,摟著她就往門外走。
一出面包店,他隨即松開她,見她臉蛋低垂,五官陷在他看不清的角度。他一時間也找不到話起頭,只能靜睇著她,好半晌后,她倒是先開口了。
“黎醫師,不好意思,上次的掛號費不是故意不拿去診所還你,而是我最近有困難,能不能再讓我拖幾天呢?”她抬起泛著薄紅的臉蛋,沒想到會在診所以外的地方遇見他,還讓他目睹方才那難堪的一幕。
明知他方才是好心出聲相救,但仍免不了會有一些無所適從的情緒。其實,她是感到有些卑微,畢竟她與他的身分處境,猶如天與地。她并非天生就如此自卑,而是在這個看起來意氣風發、玉樹臨風的外科醫師面前,她的自信該如何凝聚?
“我沒催你,也沒打算要你還!彼粗菑埍”〉拿嫫ぃ暤。
他這樣說,她卻一絲僥幸或開心的心情都沒有。“我會還的,等我有錢,我一定還你,請你不要誤會我是故意不還,或是——”
“我沒誤會,你別緊張,只是我看你的生活明明不好過,逼你還錢又有什么意思?不過是一百五十元的掛號費,我還負擔得起!彼技八行┟舾械男宰,他又補充:“我沒看不起你的意思。”他也曾經歷過窮日子,那樣的心情他何嘗不懂?
那話語中的急切惹來她的注目,她長睫徐徐掀起,望向前頭這俊朗男人流露著些許緊張神色的面龐。
她的柔唇忽地抿出笑來,瞬間她的面容流露出一絲嫵媚,讓他不由得一怔。
“黎醫師,我知道你不是看不起我,但掛號費我還是該還你!彼宄旱捻油A粼谒樕弦粫,接著緩緩垂落。“雖然只有一百五十元,但還是要很不好意思地請你再等個幾天,等我領薪水,會親自拿到診所去。真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他收回心緒,漸漸平息方才因她那抹甜美笑靨而微微騷動的心口!澳阋餐虉痰,都說不用還了,還這么堅持?”
“欠錢本來就是要還的!彼_口,透著深沉的無奈,她并不愿過這樣的生活,卻也無從選擇。想起什么,她打開手中的小零錢包,倒出一個個一元硬幣。“剛才那半條吐司的錢,我——”
他大掌壓上她算錢的手背!拔腋读司透读耍瑒e再拿錢給我。”
“可是……”她話還沒說完,又被打斷。
“你在教美術?”他話題一轉。
“對……”她困惑地看著他。
“所以你很會畫畫?”他眼眸深邃柔和。
“興趣而已!彼t虛應道。
“你家里有你的作品吧?!”心思突地翻轉,一個念頭油然而生。
她淡淡點頭,仍是不解他這番話的意思。
“那好,我診所里空得很,正想買幾幅畫掛上,你賣幾幅作品給我吧。”他抽出皮夾,拿了兩千元!皟汕г苜I你幾幅作品?”
“欸?”她怔怔然。
“你賣畫給我,讓我擺在診所和住處,掛號費你也不用還了。這樣做,我的診所看起來不至于太單調,你也不必再為了那一百五十元覺得對我抱歉,還能多買點東西回去給妹妹吃,這不是一舉數得嗎?”幾次相遇,他總在她身上看見了當年的自己,也許是這份熟悉,讓他想了解她的生活背景。
徐晴安垂著眼眸思慮片刻。這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她賣他作品,一方面有收入,一方面也當作抵掉那筆掛號費,她不必再覺得自己虧欠他什么,只是……
見她遲疑,不肯收下那兩千元,他低下面龐,看著她。“我這么做,讓你覺得心里受傷了嗎?但我并沒這個意思,人生很現實,想活著首先要面對的就是吃喝的問題,我不清楚你的家庭狀況,但幾次相遇,看起來你并不好過,就算不為你自己想,也想想你妹妹!
是,他說得沒錯,很有道理,為了讓以安過得更安穩,她是該把作品賣他,至少,眼前她已沒有生活費是事實,賣他幾幅作品,她就能買米,以安也不用只吃吐司過一餐。
“徐小姐,你不賣我畫,我還是得去畫廊買,既然我們認識了,我就做個順水人情,往后你也多幫我診所打廣告,咱們互助互惠不好嗎?”他輕啟薄唇,微攏的眉宇將他右眼眉骨的傷疤牽動得更明顯,他面龐一半陷在騎樓下,一半被外頭的路燈打亮,半明半暗的清俊面孔,透著陰柔美。
她揚起小巧的下巴,沒有回應,僅是淺笑盈盈相對,但卻遮不住瞳底的幽暗與面容上那淡淡的難為情和猶豫不決——她就怕還不夠他的人情。
她身上一樣是上次那套白色襯衫和米白色及膝魚尾裙,但站在背著街道的騎樓下,線條柔美的肩臂在招牌燈混著街燈的光芒中顯得更纖薄,透著一種柔弱感。偏偏這看似柔弱的女子,卻有著頑固的脾性,并不容易說服。
“你覺得我這么做很唐突嗎?還是擔心我別有企圖?”他淡淡一哂。
徐晴安稍一抬睫,柔目微微瞠大,她眼底有著訝然!安、不是!
“那么,為了活下去,接受別人一點幫助并沒什么。有哪個人沒受過別人的恩情?將來有機會再還不就好了?”
他發現她有對美麗的眼睛,眼型不大,但眼神澄凈如水,波光流轉間總有一股韻味。“你很少開口向人尋求幫助吧?是人性太現實,讓你開不了口嗎?”他注視她的眸光微閃,洞悉她的心理。
他何嘗不曾見識過人性的無情?當年那些親友,得知父親欠酒店一大筆債后,哪個不是急著與他們撇清關系?
他一語道破她心思,讓她心口莫名發軟。她是尋求過親友的幫忙,但誰愿意理會她?碰了幾次釘子下來,她已習慣獨自承受和面對,不再開口尋求協助,畢竟那只會換來更多的難堪。
她不過第三次與這男人碰面,他卻將她看得徹底,他是當真明白她的感受,那她何不接受他的建議?
“我——”她抿了唇,細密貝齒輕咬住下唇,尋思幾秒,她才訥訥開口:“我沒賣過我的畫,我不知道怎么賣你才好!
見她軟了態度,他長吁口氣!半S性就好,我看了喜歡就帶走,這樣好嗎?”
她想了想,輕點了下頭。
“拿著吧。”他把兩張千元紙鈔交到她手中,見她接過,他睨了她一眼,語帶調侃:“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我的錢會咬人。”
她愣了兩秒,微覺尷尬,靜靜牽唇而笑。
乍見那淺淡卻媚力十足的笑,他黑眸瞇了瞇。幾次見她,總是輕垂臉蛋,秀致的眼眉染上愁思,不是不笑,而是笑得疏離客氣,像現在這樣單純因情緒而生的笑容,是他第一次看見。
每一雙眼睛,每一個笑容的背后,一定都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故事,他有他的過去,她必然也有她的故事,她沒開口說,他并非感受不出她背后的故事是怎樣的沉重與晦暗;他不知道她的故事里,還有哪些人參與其中,但他卻知道,他與她是同類,因為,他們有著相同的靈魂。
。
“黎醫師,我先下班了。”晚班的護士站在門敞開的診間外頭,探頭看著還在辦公桌后的男人,欲走還留。
修長的十指在鍵盤上飛快移動,眼簾掀動時,黎礎又才察覺門邊的一道陰影,他目光掃了過去,略有疑惑:“你不是要下班嗎?怎么還站在那里?”
“要下班啊,我是想告訴你,有個女人在外面坐了好久,好像七點多就坐在那里了,問她是不是要掛號,她又說不是,只說等你忙完她會進來找你!弊o士小姐停頓了下,又說:“我想我要是不告訴你,等等我關門下班,你又直接上樓的話,她要怎么找你啊?所以想了想,覺得還是有必要跟你說一聲!
他長指一頓,眉間淡刻淺痕!芭?”
“是啊,看起來很年輕,搞不好還只是大學生!蓖戆嘧o士又說。
像大學生的年輕女人?他抿唇默思,自己何時有這樣的女性朋友了?片刻,一張模樣文秀柔弱的臉蛋在腦中閃現,他退開椅子,大步走出診間。白色長袍隨著他交錯的步伐,在擺動間帶了些淡淡消毒水味。
他在玻璃大門后停住。年輕女人就坐在騎樓的木制長椅上,低垂著頸項,她雙手擱在裙面上,指尖輕擰著,像在為難著。
拉開大門,風鈴聲當當響起,女人動也沒動,仍是垂著臉蛋。
“徐小姐。”他走出診所大門,在她面前站定。
眼底驀然映入一雙干凈的黑色皮鞋,隨即是男人厚實的低嗓,徐晴安抬起臉。
“你妹妹呢?”他語調徐緩,目光從她尖瘦的下巴慢慢挪移至她那對總是輕覆柔光的眼眸,沉靜地看著她。
“以安在家里!彼o謐的語調盡是壓抑。
“要帶我去挑你的作品了?”上回面包店巧遇,他好說歹說才讓她收下他的好意,他當下開口要過去挑畫,目的除了不讓她拿了那兩千元而對他愧疚外,也想去看看她的家庭環境,但她卻支支吾吾老半天,怎么樣也沒有意思要讓他過去她家。
現在主動上門來,可是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