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拳頭落在以珂臉上時,她沒哭喊。
旋即,繼父粗壯的手臂抓起她,狠狠將她往前摔去,她的額頂撞上桌角,暖流滑過,她嘗到腥咸。
「這么有本事,就不要回來。 勾笫痔岣咚念I子,將以珂整個人提到半空中,混著醉意的憤怒眼睛像是要噴出火焰。
暴力對她而言是生活常態,她早早放棄尖叫哭喊,她學會蜷縮身體自我催眠。不痛,她半點都不痛,想像過一百次不痛,疼痛自會淡去。
以珂的繼父是美國人,有一頭褐發和高大身材,他是執業醫生。諷刺吧,濟世救人的醫生居然關起門來,在家中施暴。
八歲那年,以珂隨母親嫁進來。
繼父有個十六歲的兒子,中文名字叫賀緯翔,他是以珂的英雄,在繼父發脾氣時,她總是躲到他的桌子底下避難,可惜隔年,緯翔跳級念完高中課程后,搬到大學宿舍,從此再沒回來過。
母親的運氣很差,她嫁了兩任丈夫,兩個都是會打人的男子,和繼父生下小恩之后,母親再也忍受不了繼父,離家出走。
這下可好,母親出走,以珂成了繼父的新任出氣筒。
「我叫你說話!」又是一踢腳,他將以珂踢翻身。
她保持緘默。
「很好,你長大了,大可以不把我看在眼底!」伴隨著吼叫聲,一陣拳頭落下,沉重的肌肉撞擊聲在寧靜的屋里更顯得恐怖。
小恩捂起耳朵,顫栗地縮到墻角邊緣,她不敢護衛姊姊,弓起雙腳,把頭埋進膝間。
捶著、踢著,他打紅了雙眼,怒氣在以珂身上得到宣泄。
終于他累了,暴力讓他獲得短暫滿足,他瞪以珂一眼,再補兩腳,然后打開大門,走出家里。
當父親的汽車聲響起,小恩哭著爬到以珂的身邊,輕扯她紅腫的手臂。「姊姊……姊姊……」
她的呼喊,以珂沒聽見,她還是蜷縮著,縮成球,縮著不見這個世界。
「姊……」小恩搖著、推著以珂!告,你流血,姊,快清醒,爸爸走了,這里只有小恩!
同樣的話,小恩重復十幾次,好不容易,她才聽見。
抬頭,她從模糊的右眼里,看見模糊的小恩。以珂試著擠出笑容,卻沒成功,她猜,她的臉腫得厲害。
「姊,你說過,再發生一次,就帶我逃走。」小恩撫上她額頂的傷口。
「再忍忍,行不?」她被打得膽怯。
「不要忍,爸打人越來越可怕了。你說過做人要守信用,你說過事情再發生一次我們就走!剐《鬟B聲哭嚷。
「能逃到哪里?」以珂猶豫。
「我們去臺灣,Patrick說大哥在臺灣!
「臺灣,可以嗎?」以珂自問。
之前,她在親戚聚會中碰到Patrick,他是和緯翔感情要好的堂哥。那次,以珂臉上的舊傷未愈,Patrick一看見她,二話不說,將她拉到餐廳,細問她的生活情形。
她不擅長傾吐心事,只淡淡地回說繼父工作壓力大。然后他告訴她,緯翔在臺灣,如果有需要,可以聯絡他。
她沒請Patrick幫忙,但留下了緯翔臺灣的住址。
想起緯翔,淡淡的幸福感漾上。
她記得他,他的肩膀很寬,他的身量很高,他是巨人,護著她不受災殃。她對他瘋狂迷戀,他是她的偶像,她將他當成天……直到他離家,天堂垮下……
「為什么不可以?」小恩反問。
「我們沒有很多錢,而且臺灣很遠!
「我的撲滿和姊的存款湊一湊呀,臺灣再遠,總能到達!剐《饕恍碾x開,再大的困難,都嚇不了她!告ⅲ顗牡臓顩r是被抓回來,然后過和現在一模一樣的生活,沒什么好損失的,對不?」
小恩的堅決說服了以珂,的確,沒什么好損失的,最壞的狀況是這樣,還能再壞?點頭,以珂同意。
小恩興奮地跳起身,飛快沖進房間,抓起幾件衣服,把撲滿里的錢倒進紙袋里,再到裝著零錢的玻璃缸,將爸爸的零錢掏空。
扶著沙發起身,她用力吐氣,走了,不害怕、不恐懼,她要帶著小恩遠離暴力,只是遠在臺灣的緯翔……他愿意接納她們嗎?會不會已經忘記她了?
。
在臺灣,在以珂逃離家中的同一個夜晚,賀緯翔難以安枕。
他的父親有良好的職業和身分,家族中的親戚皆以父親為榮,他對嬌小的東方女性有著不可言喻的迷戀,于是,在三十歲那年他娶了來自臺灣的母親。
本以為是浪漫的異國戀曲,哪曉得看起來斯文高尚的父親,居然會毆打妻子。東方女子本性順從,再多苦水皆往肚里吞,她用笑臉面對外人,卻在門關上后,恐懼憂慮。
后來,母親病了,一病不起,在兒子十五歲時,與世長辭。
隔年,父親帶回另一個東方女子,她漂亮、年輕,還有個八歲女兒?粗^母初入門時的幸福光彩,他在心底冷笑。緯翔對于后母,不排斥,只有同情。
果然,新婚不久,父親故態復萌,他開始毆打繼母,女人越低聲求饒,他越能感受到主宰別人的快樂驕傲。
之后,繼母產下一名女嬰,取名為Anya,中文名字是小恩。繼母對他說,她感激父親收留自己和女兒,所以為女嬰取名為小恩。
當時,他在心底嘲諷,被打成這樣還要記取恩惠?愚蠢大概是所有女人的通病。
再不久,他越級考上大學,離家求學的他,再沒和父親聯系過。
上大學后,他先炒作股票,為自己掙得第一筆創業基金。然后,他在美國創立暨通電子,短短幾年內有了不錯的成績。
二十五歲時,緯翔突然想到臺灣這塊小島嶼,他想看看母親嘴里的美麗故鄉,便申請了臺灣的博士班,只身飛往臺灣。
他透過視訊遙控美國公司的運轉,并在臺灣設立分公司,計畫在三年后進軍大陸市場。他努力在臺灣建立新生活,刻意遺忘在美國的父親和過往。
直到兩個星期前,替他管理美國暨通的堂兄Patrick打電話給他。不為公事,為的是長期被虐待的以珂。
這通電話,徹底擾亂了他。
Patrick說以珂臉上有幾塊未消的紅腫,說她有點自閉,對于人際關系,冷漠得可以。
于是,多事的堂兄找人探聽,才知道以珂的母親在多年前離家出走,而以珂成了父親拳腳下的受害者。
以珂……怯憐憐的小女生,緯翔記得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里,永遠藏著恐懼,卻倔傲地不肯教人看出。他記得她發育不良,個子比一般孩童小,記得她像只野獸般,隨時防備著周遭。
回美國吧!回去見見他的異母妹妹小恩,和受虐兒蘇以珂。
如果她們愿意,他會帶她們回臺灣,但如果她們不愿跟隨他,認為他是另一個會施暴的男人,那么……
不想了,總之,先回一趟美國再說。
也是巧合吧。
緯翔的樓友書青在這時候需要幫助,她要熟悉的人陪她到美國,尋找失散多年的青梅竹馬,于是緯翔挺身而出。沒辦法,誰教他是有道德感的好青年。
然而,這趟尋親之路對緯翔而言并不順利。
當他踩上美國土地同時,以珂和小恩剛下飛機,看著同是黑發黑眼睛的臺灣人,學習認識地圖上的臺灣島嶼。
。
臺灣——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
以珂聽過母親形容這塊番薯地,她說臺灣的人們很熱情,說臺灣的水果好吃到讓人難以忘記,還說住在臺灣,黑發黑眼睛的他們才算真正有了歸屬感。
十六個小時后,她們下飛機,尚未感受到臺灣帶來的歸屬感,就要先面對沒有錢的窘迫。
牽起小恩,碰碰口袋里不多的零錢,前頭長路漫漫,堅持是她們必需具備的能力。
「大哥的家快到了嗎?」小恩揚起笑容,臺灣的天空藍得讓她好喜愛。
答案她也不知道。牽起妹妹,以珂背著行李上路。
兩個小時不到,小恩已然變心。她不愛臺灣的天空了,雖然它一樣澄澈碧藍,但炙人的陽光將她們曬脫一層皮。
小恩很懂事,她渴到不行,卻半句不提口渴,肚子明明餓得緊,她假裝午餐剛剛裝進肚里,她明白姊姊無力解決她的口渴和饑餓。
她們走過整個下午,直到再沒力氣往前走,以珂選了個公園,用毛巾干洗身體,過起游民生涯的第一日,晚餐是小恩從飛機上偷渡的餅乾和可樂。
就這樣,她們當了七天游民,偶爾別的游民會分給她們一點面包,偶爾她們會在清晨醒來,發現身邊多了幾十塊錢,她們用最克難的方式度過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