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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歲 第五章
作者:綠痕
  初登神界時,她只是一名歲數不大、道行也沒多少的小小神仙。

  當年的她,因性子懶,也不想像眾神般日日辛勤修法,加上她總是少了根筋,老背不住那些神仙都該學的術法,于是生平無大志的她,唯一的心愿,就是當上天帝書庫的守書神,一生一世都窩在里頭守著她愛看的書。

  很可惜的是,天并不從神愿,打她名列仙班起,也不知是怎了,全神界輩分大、等級高的神仙,個個都想收她為徒,一天到晚都有神找來她那兒要求她拜入師門,而在這其中最積極的,便屬遠處在南天門外的歲宮宮中,那六十個聲名大噪的太歲們。

  就算她一點修法或是練武的興趣也無,但自作主張的天帝,仍是成全了那六十個太歲的心愿,逼著她不得不一口氣認了五十九個師祖,外加一個師父。

  說起她那位居十九太歲的師父,可說是眾太歲中青出于藍,法力與道行最高的太歲,單憑他一神即令眾太歲在神界風光了千年,可他從沒想過,他會在她的身上踢到了鐵板,而這鐵板,他一踢,便是三百年之久。

  辛辛苦苦尋覓千年,就只看中了她這么一個徒弟的十九太歲,自收她為徒后,便想將畢生所學全都傳授于她,可他苦苦求她求了三百年,說不就是不的青鸞,不管誰來說情都一樣,不想學就是不想學,即使五十九位師祖也都拉下老臉來求她一學,甚至最后就連天帝也被那六十個太歲給逼得出面找她說情了,像顆頑石的她,就是照樣不肯買帳。

  唉……他們不懂,做神要知命哪。

  她一直都很清楚,她根本就不是塊當偉大神仙的料,腦袋記不住東西,這要怎么習法?身子骨資質不佳得有若凡人,她哪宜習武?只是,即使她的每位師祖與師父皆知這兩點,他們卻從沒放棄過她,照樣視她為十九太歲的接班人。

  于是就在這等求來求去的生活里,她平淡無奇的日子照樣一天天過去,直到某一日,一名擅闖神界的鬼界閻羅,將她自南天門外給綁走,逼著她,遠遠離開了保護了她三百年的神界。

  不曾離開過神界的她,才一抵人間,仍舊未弄清楚發生何事時,那名正想卸去她一雙腿的閻羅方要動手,即被一旁不知打哪兒來的修羅一劍給殺了,而這名根本就不是前來救她的修羅,名喚無色,在囚禁了她三個日夜之后,總算看清了眾神爭搶她為徒的原因,而后就在那一晚,他親口啃下了她的左臂。

  痛徹心扉的痛楚,令她當下暈了過去,當她再次醒來時,她失去的左臂,已替換上了無色的左臂,可因此臂與她的身子極為不合,痛得她什么都沒法問上無色一問,為何他要這么做?

  動了動自她身上搶來的左臂,面上神情顯得很滿意的無色,將再次昏死過去的她棄在山洞中,沒去理會她的生死便走了。當她再次醒來時,她已身在魔界之中,在她奄奄一息時,來自魔界的火魔畫樓發現了她,并將她帶回魔界,交給醫術精良的妻子冰魔冰蘭為她醫治起她那棄也不是,不棄也不是的修羅手臂。

  而這手臂一治,就治了快一年。

  住在魔界的這一年里,她學會了以往在神界沒習過的事。

  那就是笑。

  與其向命運叫苦、抱不平,倒不如說這是不得不承受,承受那些她從沒有想要過、可他人卻都想得到的妄念,因為既不能逃不能避,那么坦然承受,也許是在因為哭不得中,唯一沒有選擇的選擇。

  因她不知,除了學會笑,看破一切并輕盈地松手放開之外,她還能怎么辦?

  到底還能要她怎么辦?

  她真的不知,而她身邊所有的人,也從不知該如何為她分擔一點,或是替她承受一些。既是無人知道,那,有苦有淚,她全都往肚里吞就是了。即使再難以下咽,只要咽下去之后,那就成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一想到那些苦難,也不過是她人生中的一面光景,那么,她就可以告訴自己,其實,這一切也不是那么難以忍受。

  因為日子總會過去的,那些痛楚的記憶總會被風兒遠吹,再也不能向來時路那般,深刻的記得每一個細節、每一個片段。她還是可以笑得很開心的,只要她能夠學會,不在乎。

  說是不在乎,但并不代表她放棄了自己,她從來都不曾放棄過,她只是株在巨石顆顆壓下的小野草,勁韌地生長著,苦候著一年才來一次的春風大駕光臨,而后,她再彎著身子,繞過上頭層層疊疊的巨石,再一次探首看向人世間。

  與其自暴自棄走上毀滅之道,她總認為,憑什么因為這些天生下來就注定不能更改之事加諸在她身上,她就因此而不能活得又精采又快樂呢?

  在魔界待了近一年后,怕她的那些師祖與師父會因找她而找瘋,畫樓將不知該如何返回神界的她,交給巡守路過此地的天將,托他將她帶回歲宮,回到她的師祖與師父身邊,并請她傳話給她的師父,她的那條修羅手臂,固然是能用了,但無論是他們夫妻倆,或是青鸞她自己,都控制不了那只愛殺生的左手。

  不愿她開殺戒,又不能砍了她這一臂,六十位太歲閉關數月,集中了所有太歲之法,為她親制了條捆仙繩縛在她的左臂上,并警告她,這捆仙繩,雖會讓她的左右兩臂看來無異,可每逢月圓便會失效,但,只要十五的月兒一下山后,它便會重新自動縛回她的手上。

  生性本就很看得開的她,為此,僅只是嘆氣嘆了好些日,而后樂觀的她,又照常笑得開開心心,繼續過著她認為是死里逃生的日子。

  只是她也才習慣了捆仙繩一段日子,一名修煉到快走火入魔的同僚,竟闖入歲宮將她強行帶去人間,接下來,她就有點記不清所有發生過的事了……

  每日每日,每個練功練到快走火入魔,或是對她有所求的眾生,全都瘋狂的四處在尋找她,而她,也就這么開始過著不斷被綁和被搶的日子。直至有一日,她不慎落至蛇妖的手中,卻被無端端殺出來的神界之神無冕給救了一命。

  同時,也被無冕挖去了她的雙眼。

  對她,算是有點同僚情分的無冕,與她互換了雙眼后,便將她扔回神界的歲宮之前,沒再讓她在各界中流浪。很奇怪的是,在她失去雙眼深陷在黑暗之中后,也不知怎地,面對生命中來得太過突然的一切,原本就教自己得看開的她,反倒變得更加釋然了。

  因為,是哭是笑,也是過一日,而所謂的日子,總是一天推向又一天,向今日問好過后,又等著跟明日說再見。

  所以她選擇了。

  選擇好好活下去,管她失去了什么、管他各個眾生又貪她個什么?盡管世界依舊可怖齷齪,她想,她還是可以在那狹狹細細的縫中,勉強地抬首,瞧見那亮晃晃的一線天光。

  她記得,當她還在魔界時,身為管家的河伯曾問過她,為何不管遇上了何事,你就總是笑?

  那是因為她想說服他人、說服自己、說服命運,她總認為,只要一件事肯定再肯定久了,哪怕它只是個假象,到頭來,它早晚也會成了個真。

  所以她笑,很努力地。

  以往的她,就像是戲臺上裝扮的戲子,即使下戲后,仍是得帶著胭脂粉面,任由濡濕的淚,一路行行地劃過妝面上,既狼狽,又滄桑。日日這般演著扮著,沒法全身而退,卻又永遠不知,究竟該到何時才能夠謝場……

  白色的雪花迎面淡淡拂來,踩著裊裊步伐的冰蘭,一手小心地牽著她的手走過雪路,刺骨的寒風中,冰蘭輕哼的歌曲,順著風兒款款飄進她的耳底。

  往事如煙似霧,無論再如何深記,總會遺忘。

  這世上,自始至終,都一樣。

  總是淚水兩三行,卻永不知,為何來人世走這趟……

  聆聽著冰蘭惑人的歌聲,她有些懂,但泰半仍是不明。

  即使冰蘭已離開人世這么多年了,她仍是不懂,為何那些眾生都想自她的身上爭搶些什么的原因。

  就連那個二話不說就挖去她雙眼的同僚無冕,他也沒對她說過只字片句,更遑論是告訴她這是為了什么。

  后來,因無冕硬塞給她的那雙眼,令她始終雙眼不能視,也無法瞧見一絲光影?炙龑⒁惠呑邮,心急如焚的六十個太歲,為了她,也不管上頭的天帝與西王母和是不和,硬是強行將她給送上昆侖山,懇請西王母能救她一雙眼,別讓她永生都活在黑暗里。

  豈料,西王母卻不肯出手救回她的眼,無論遠道而來的六十名太歲,是如何拉下臉面懇求于她,她就是不肯答應出手相救這一名小小的神仙。

  全然不知上頭五十九名師祖,與一位師父,為了她的雙眼,與生性高傲的西王母周旋了多久,日日站在昆侖山山巔之處徘徊的她,只是漫無目的地徘徊著。直至某日,當疾來的風雪打得她渾身疼痛之時,她總算是憶起,當年,她那既渺小,卻又微不足道的心愿。

  百年多來,遭各界眾生搶來奪去久了,她幾乎都快遺忘了,當年的她,不過是只想當個無憂無慮的小小神仙,而后奉天帝旨意,待在書庫內當個守書神而已。

  那時的她根本就沒想過,日后不堪的種種,原來,一直都在等待著她……

  待在昆侖山上的那段日子里,她想了許久,卻怎么也想不通,直到后來,看不過眼的五十九師祖,總算是告訴了她那些發生在她身上的事,究竟是所為何來。

  “你并非普通的神界之神,你是各界萬物所創造的神祇,你所擁有的一切,皆是萬物所求的,只是,那些生來就在你身上的能力,對你來說,卻是一點用處也沒有?稍诒娚难壑,你卻是個極為劃算的交易對象。”

  交易?

  “無色,他為何要奪我左臂?”她似懂非懂地問著。

  “因有了你的左臂之后,他左臂的力道,即可力舉群山、堆上平海,而這些,他全然不需修行,只要有你的左臂就成!

  “可我的左臂并無那種力量啊!彼龘u搖頭,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有他口中所說的那種能力。

  “你有,只是,你用不得,就算你盡力修煉了,頂多,只能用上個三成!

  她有?卻……不能用?

  她遲疑地問:“那,無冕的眼睛……不好嗎?”

  “他的眼雖好,卻無法似你能日觀千里,因此他奪了你的眼,化為他的所能!

  總算明白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所為何來后,她不語了好一陣,而后,不抱希望地問。

  “……我該如何,才能不讓眾生再奪走我身上我雖用不著,可他們卻都搶著要的…切?”

  “無法!

  她微微苦笑,“除非……我死了?”

  “沒錯……”

  “倘若……我依照眾師祖的心愿,虔心修法,是否我在日后就能不再被搶或被奪?”

  “只要你肯,你不僅僅是只能護己而已。”五十九師祖緊緊握住她的手,“因你的天資高于任何人,只要你肯用心,以我來算,只需三百年,你雖不能所向無敵,但放眼各界眾生,卻也沒多少能夠是你的對手!

  “這樣啊……”

  “青鸞?”

  她嘆了口氣,“這事,我考慮一下……”

  “不急!彼p拍著她的肩,已經很習慣她的拒絕,“我們都求你求了幾百年了,當然不會指望你能馬上點頭答應我們。”

  “師祖,我師父呢?”在他的扶持下,想進客院避避風雪的她,忽然想到她似乎有一陣子都沒聽見十九師父的聲音了。

  身子明顯怔住的五十九師祖,只是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師祖?”

  他不舍地閉上眼,“你師父,他還跪在西王母大殿殿前!

  “還?”她連忙拉過他想問個仔細。

  “上昆侖以來,咱們六十個太歲一開始就求過西王母出手治你的眼了,可西王母不愿幫這忙,也不想賣天帝一個人情。但你師父就是不肯死心,這三個月來,他日夜長跪在大殿殿前,為的,就是想替你搏個一線希望!

  從沒想過有神竟會為她如此付出,青鸞震驚地喘了口氣,眼不能視的她,急急在雪地里奔跑了起來,哪怕在雪地里跌了又跌,一心只想快到大殿殿前的她,盲目地在風雪中胡亂跑著。

  “青鸞!”

  后來,無神知道,西王母究竟是被她師父的固執給感動了,還是打一開始,西王母就只是存心想捉弄他們?

  總之,不管西王母是為何改變了心意,西王母還是答應了十九太歲的請求。也因此,原以為這輩子再也看不見的青鸞,在離開昆侖山乘著白云返回歲宮時,她再次見著了她曾經居住了幾百年的歲宮,也再看見了,紅色的南天門外,那朵朵飄過的白云,以及巡守著南天門的七彩祥龍。

  治好了雙眼的她,自那日起,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回到歲宮即開始日夜不分地修法,不僅是她師父所練之法她要學,就連那五十九位師祖也都在她的央求下,全都將畢生所學傳授給她。

  安居于神界修法三百年后,雖然所有師祖都知,只要她再多修個幾百年,她定會成為更有作為的太歲,但她師父卻改變了心意,并不想再強迫她當上太歲,因在有了她的那些過去之后,他只希望她能以此防身,把日子過得更好,而往后,也再無其他眾生能自她身上奪走什么。

  可就在一次神界圍剿鬼界閻羅之戰時,她的師父不幸戰死,自那時起,即使這違背了她師父的心愿,她仍是在天帝的親自欽點下,當上了下一任的神界十九太歲。

  此后年復一年,身為太歲的她,克盡太歲的職責,主持人間一年的禍福與災難,直到兩百年后,她遇到了那個將死的凡人,以及他的妻子……

  俊來,她沒給半點原由,擅自拋棄了太歲之職,自逐于人間。

  放逐在人間的日子里,她毫無目標地走過大江南北,一日,在她收到訊息,不得不趕去魔界探視病重的冰蘭時,冰蘭卻在臨終前,交給了她剛有了人身,卻私自逃離神界的掌控,再不愿受神界之命,苦苦蹲在湍急的江水中,背起壓了他一輩子的鎮水神碑的龍九子霸下,并要她好好地照顧這個初到人間的孩子。

  帶著霸下離開魔界后,青鸞與霸下在人間還找不著個好居所,既能躲避一天到晚都在找著他們的天兵天將,又能安然住下不會餓著肚皮之時,不知走了啥運的他們,竟好運氣地遇著了個一直視她為偶像,愿無條件窩藏她和霸下的新科土地公望仙,于是,他們三神,就這么在人間住下了。

  而人間這一住,一百個年頭,轉眼間,就過去了……

  “嗚嗚嗚……”

  這真的很吵。

  “笨青鸞、臭青鸞、你這不負責任的青鸞……”

  這個更吵,她耳邊的這兩個就不能安靜點嗎?

  “嗚哇……”

  這個實在是夠啰,哭也哭太久了吧?

  “起來,給我起來!青鸞,你這個大混蛋!”

  這個雷聲嗓簡直可以把死人從墓里吵起來啦!

  大睡七天七夜之后,幾乎是皺著眉頭醒過來的青鸞,甫睜開眼,就見坐在她左邊的望仙,哭到一半先是頓了頓,然后抱著她的衣袖哭得比方才更大聲,而同樣也坐在楊上的霸下,則是拉著她的左手,淚水直在眼眶里打轉。

  唉,再這般讓這一大一小哭下去,金山寺都被淹掉好幾座了……

  “都別哭了……”渾身虛軟無力,偏偏身旁的兩個就只是忙著哭和罵,還好站在榻旁的火鳳體貼地將她扶起靠坐著,再捧來碗清水讓她潤潤喉,這才讓她有了點精神。

  就連讓醒來后的她先搞清狀況都不肯,霸下一骨碌地撲到她的懷里,緊緊抱住她后就大聲開罵。

  “青鸞,你這笨蛋!為何你要為朋友做到這種地步!”七日,她整整睡了七日,整個身子沒氣息也沒體溫,要不是火鳳很堅持她還活著,他和望仙早以為她死了。

  “好,我知道我錯了……”被他力大無窮的雙臂一抱,她差點喘不過氣。

  “你怎么可以這樣?”因為愛面子而從不哭的霸下,這下子可哭得比望仙那個愛哭鬼還大聲!澳悴灰覀兞藛?你怎可以為了那只魔而拋棄我們?”

  靜靜聽著他哽咽的哭聲好一會兒,面上帶笑的青鸞嘆了口氣。

  “也好,你終于像個孩子了!倍颊f他的外表只六歲嘛,這下子,這老成的孩子總算有點六歲的德行了。

  點點濕意,自她的另一邊傳來,她往旁一看,眼淚流得像是泛濫成災的望仙,緊閉著嘴,只是一逕地用他的眼淚來替她洗衣裳。

  “我知道我也嚇著了你,不過現下我已經沒事了,所以你就別再把眼淚往我身上抹了好不?”因整個人被霸下給抱住動彈不得,她只能勉強地騰出一手來替望仙止止水災。

  身邊的一大一小都沒理會她,仍舊是一個繼續哭他的,一個繼續邊哭邊罵他的。

  天哪,早知醒來就得面對這些,她干脆再多睡個幾天算了……

  “望仙,下來!

  看出她的無奈后,火鳳輕聲對坐在上頭的望仙吩咐,再彎身拉開霸下的手,將連守了青鸞七個日夜,早已是疲累不堪而又哭累的霸下給抱走。

  在望仙緩緩爬下床楊后,火鳳便把一安心即刻睡著的霸下,輕柔地轉交給望仙,再以眼示意望仙,抱著霸下去隔壁房歇歇。

  頭一回瞧他指揮著那一大一小,且他倆也居然都識相照辦,對他全然沒了先前的敵意與懷疑……以為自己還沒醒的青鸞,不禁再把眼睛睜大些。

  “……”怎么幾日沒見,這個禍水神仙,他就從魔界總管搖身一變,成了一大一小的馴獸師了?

  打發完他們兩個后,火鳳坐至她的身旁,拉來她的細腕替她把過脈后,無言地起身去替她取來一碗早就為她備著的藥。

  默默喝著還帶有微溫的芳香藥湯,青鸞目不轉睛地瞧著火鳳那看似有些憔悴的模樣,在她將藥湯全都喝盡后,他不慌不忙地掏出帕子替她拭去嘴角沾著的湯汁,再收拾好藥碗,取來一盆清水放在一旁的小桌邊,打了條濕巾替她拭凈了整張臉、兩條手臂,再重新打濕了帕巾交給她,在她還不知所以時,他轉過身,示意她替一身冷汗的自己擦擦身子。

  依照他的指示把所有動作都做好后,她伸指點了點他的肩頭,他即刻就取走帕巾和水盆,當他再回到她身邊時,在他手上,多了柄木梳和一根精致的銀簪。

  從來沒被神這么服侍過的青鸞,不禁在下意識里,兩眼悄悄地偷看了他好幾眼,當他靈巧的雙手開始小心地替她梳起發時,在她心中,突然有了一陣不太好的預感

  “那夜,你都看見了?”為了他的異樣,她先是小心地選了個還不會惹得他大怒的話題。

  “嗯!彼环匆酝,只是冷冷淡淡的。

  “覺得我可怕嗎?”她舉起此刻看來完全無異的左臂,在那上頭,已見不著那六十個太歲所為她制的捆仙繩。

  “還嚇不了我。”他梳發的動作開始有點使勁。

  與他面對面坐著的青鸞,總覺得一股龐大的火氣,正由火鳳的身上悄悄朝她襲來,為此覺得冤得莫名其妙的她,才想適時地抗議兼找一下原因時,他梳發的動作愈來愈不溫柔。

  “為何你要出手幫我?”為免頭皮會被他梳著梳著就全都被他謀殺掉,她忙扮出乖相,以討好的音調問著。

  “因你要我幫!币蛩米R相,這會兒他的手勁減了點。

  她皺皺眉,“我從沒這么說過!彼怯姓埶疹櫷珊桶韵,可她從沒要人幫過她呀。

  “就算你不說,我也看得出來!彼咀兊蒙晕厝嵋稽c的目光,當下又變得銳利無比。

  好……好兇好兇的眼神!

  這下青鸞總算真的肯定,這個打認識他起,即沒啥脾氣的美男神仙,正在暗地里生著她的悶氣,可……她到底做錯了何事,好惹來這頓他變相的報復?

  “唉……”在他扎起她的發髻,動作卻一點也不客氣時,她很哀怨地嘆了口氣,“說吧,你究竟是在氣我什么?”

  就等著她問這句話的火鳳,隨即放下手中的木梳,一手緊捉住她小小的下頷,怒目橫眉地問。

  “為何你愿意為畫樓做到那種地步?”他最最不滿的就是這一點。

  “你也知,他是我的恩人。”雖然響雷就近近地打在她的頭頂上,不過美男還是美男,他再如何變臉,她還是覺得滿賞心悅目的……呃,糟糕,他好像愈瞪愈兇了,可這也不能怪她呀,誰教他天生就是一張迷人的禍水臉,這要她怎么正經得起來?

  他鐵青著臉,一雙火目像要噬她下腹似的。

  “就算是報恩,需報到連命都不要了嗎?”原本以為她解決了魔界那些在月圓時不會是她對手的魔物,完成畫樓的遺言之后,她就會休兵不再戰,沒想到為了阻止他界眾生在那時入侵魔界,她竟不顧一切將所有神力全都耗盡,片點不留!

  她究竟知不知道,若不是他當時救得快,她早就不存在這世上了?

  “差不多吧。”不覺得這有什么的她,只是搔搔發。

  被她的回答給氣得滿腹風起云涌的他,微微瞇細了眼,冷不防地問。

  “你愛畫樓?”

  “應該說,我既愛畫樓也愛冰蘭。”想起已經離開這世上的那對夫妻,她的眼底便有一絲落寞!捌鋵,說是愛,也太過了些,我想那應當可說是一種曖昧的依賴,他們夫妻倆有若我的兄姊,也似我的父母般──”

  “怎了?”在她突然停下來不再解釋,反而一臉迷思地望著他時,他不解地問。

  “等等,這位老兄,我同你很熟嗎?為何我需要向你解釋這些來著?”怪了,這美男神仙以為他是她爹還她家相公?她哪有必要他問一句她就答一句?

  “……”真想……掐死她。

  “我是很感激你救我一命啦,不過,你有必要板著這張后母臉找我興師兼算帳嗎?”她攬眉想了老半天,就是想下出他是打哪來的理所當然。

  “……”他錯了,他應該直接一掌打死她省事。

  “難不成……”她晃了晃想不通的腦袋,然后只是隨口問問,“你這是在吃味?”

  “沒錯。”沒想到火鳳卻一臉正經地證實她隨口的假設。

  不在預料中的答案,令她呆了呆。

  今兒個是怎么回事?怎那么多響雷都集中打在她的頭頂上?

  “我沒聽錯?”她忙不迭地掏掏兩耳想再聽清楚些。

  “沒有。”光看她那遲鈍的模樣,火鳳就很后悔他當年干嘛不長眼的看上她。

  就在火鳳出聲承認之后,有好長一段時間,沉默靜靜地籠罩在他倆之間,一直捺著性子等她回答的火鳳,在她的老毛病又犯起,直在他面前搖頭晃腦,且晃了許久都沒停下來時,他習慣性地兩掌捧住她的臉龐不準她再晃下去。

  不能避、不能閃,就只能盯著他的眼眸看,青鸞在被迫瞧了他許久后,她又是令他抓狂的一嘆。

  “我能不能當作方才什么都沒聽見,然后把它給忘了?”這多麻煩呀。

  “不能!”險些被她氣昏頭的火鳳,冷肅著一張臉,直接兩掌拉過她,低首就是長長的吻她一記。

  就在他以為這樣能讓她終于有點了解他的心情時,豈料她竟偏著腦袋,一手杵著下頷,面上全是無止無盡的煩惱。

  “這下子,就真的很難忘了……”明知美色對她最受用,他還來這招?這也太陰險了點吧?

  極力忍住想要殺神欲望的火鳳,在決定先出去冷靜一下被她激出的滿腹怒火時,她卻小小聲的叫住他。

  “火鳳!

  以為她總算是想通,心中懷抱著一絲絲期待的他,馬上轉身急急走回她的面前。

  她卻一臉納悶,“方才你為何要吻我?”

  聽了她的話,并再三確認她此時看來再認真不過的表情后,也很想來個仰天長嘆的火鳳,終于受不了地撫著作疼的額際。

  “畫樓說的沒錯,你天生,真的少了根筋……”

  離開了那總是不分四季的魔界后,當他們回到人間時,已是人間的歲末了。

  綿細的白雪無聲地靜蓋了大地,僅剩與冷冬抗衡的寒梅,仍頑強地挺直身子站在雪地里,為人間留住朵朵清香。

  以往望仙這座又破又沒香火的土地公廟,在火鳳擠進來一塊住后,不但變得煥然一新,他甚至還在廟里,以術法蓋了三個大院,并在她的院中特意植了數株寒梅,讓身子仍是很虛弱,因而沒法出門的她賞賞景。

  半坐半靠在窗邊的青鸞,出神地看著天地間都被籠罩在白茫茫的雪勢之中。可,即使她都這么漫不經心了,她那雙不想看到的眼,仍是在云里雪中,瞧見了今年當職、成為眾年神之首的三十六太歲,正駕乘著四輪泛著火焰的天駒之車,趁著雪勢的掩蓋,飛快地掠過云間。

  今年輪值的太歲……原來是她的三十六師祖啊,就不知在她放棄太歲之職后,這個十九太歲,后來,是否有了別的神頂替了她?

  唉,她八成是閑得太透了,竟會想起那些她早告訴自己不需再想之事……

  遙想當年,她也曾風光過的。

  除開那五個指頭就數得出來的怪神仙外,當年的她,在苦過痛過也忍過種種經歷后,神法大成后便以十九太歲之姿傲視群神,而身為太歲的她,不僅因恪盡天帝之諭,令天帝贊賞不已,她甚至常被武將神給借調過去,憑著她一身的神法與武功為神界出征。

  那時的她,真可說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而這些,她全都視為是她苦盡甘來所獲得的應有報償,可,事實并非如此。

  因她從都不知,為了往上爬,她得踩著多少人的頭頂踏上去;她也不曉得,從來都毫不心軟達成天帝旨意的她,又為人間造成了多少的傷痛?

  太歲,是個大可盡管為善為虐為殺之職,只要她愿,無論她做了什么,從來就無神能夠阻止她,但到頭來,阻止她繼續扮演太歲這一角的,卻是凡間一名婦女的一滴清淚。

  就只是一滴哀傷之淚而已。

  可那滴淚,卻重過千斤萬斤,甚至重到令她扛不起太歲之職……

  “在看什么?”

  方從外頭回來的火鳳,才進她的院想看看她醒了沒,就見她直望著外頭的天際。

  “我的師祖。”她有些懷念地瞧著,遠處那具在云間時隱時現的背影,“他的胡子好像又長了些!彼械膸熥胬,就屬這個師祖的胡子最長了,以往她還曾趁他睡著時替他的胡子綁過麻花辮呢。

  這么遠她也看得見?火鳳往窗外天際看去,只依稀望見一小點火色的光芒在云間閃爍。

  現下他有些明白,那個本就沒有什么同僚愛,且無情到竟對她下毒手的神界戰神之一無冕,為何要挖了她原本的眼?杉词顾碾p目已遭換過,眼下她的眼力,仍是較其他眾生好上太多。

  低首瞧著她面上的依依之情,火鳳輕輕轉過她那看到都快僵掉的頸子。

  “你想返回神界重任太歲嗎?”當年在她棄職之前,十九太歲這名號,可說是在神界無神不知無神不曉,不但令他對她大大刮目相看,更讓他懷疑起,當年那個曾住在昆侖山頂,身子弱又沒什么道行的小神仙,真的就是日后的這個十九太歲?

  “當然不!彼焓职饬税庹娴挠悬c僵掉的頸項,回答得毫不猶豫,“霸下與望仙呢?”

  “我教了他倆幾套術法,現下應當都在河堤那邊練著吧!贝驈乃麖哪Ы缇然厮麄內齻后,也不知怎地,那一大一小就理所當然的把他這個外人給當成他們的自己人看。

  青鸞嘖嘖有聲地嘆著,覺得他的魅力似乎是男女通吃。

  “你可真懂得討好他們,我看他倆八成已被你給收攏了吧?”沒見過像他這種,任何一界眾生都歡迎,且還長袖善舞的神仙,她想,不管到了哪兒,相信他都活得下去吧?

  “小意思!币粋崇神過頭,另一只是野獸,要擺平他們,本就不費吹灰之力。

  在他自屋角的小火爐上頭的藥盅里倒了碗藥后,遠遠聞到藥味的她就開始皺眉。

  “我到底還得在這躺多久?”雖然他親熬的藥,不但不苦還芳香無比,但喝久了也是會膩的。

  “直到你有力氣下來為止。”他瞧了瞧她,一副把她看得很扁的樣子。

  仍是虛弱得很的她,無法反駁之余,也只能悶悶喝著湯藥。

  “今年當職的太歲,將為人間帶來什么?”在她喝完藥,又開始一逕地往天際瞧時,收拾好藥碗的火鳳,坐在她身旁輕問。

  她聳聳肩,“這要看天帝旨意,我們都只是奉旨行事而已。”

  “當你仍是十九太歲時,你可曾對人間手不留情過?”

  青鸞緩緩側過首瞧了他一眼,隨即伸手將窗關上,再也不看向外頭。

  “我想,你不曾吧?”渾然不知踩著她痛處的火鳳,仍繼續說著,“畢竟,你師父可是神界最盡職又盡責的十九太歲,你當然也似他一般,不會違背帝旨,更不會違抗所謂的天命,是不?”

  “我累了,想睡會兒!彼f著說著就拉來厚被要躺下。

  火鳳一手壓住厚被一角,不讓她拉蓋至身上,壓根就沒打算在這問題上任她給跑了。

  “你為何不當太歲了?”不只是他,至今全神界仍是無神知道,當年的她,為何在事前毫無預兆之下,說放就放,且不給余地馬上離開神界。

  “你為何老問些我的事?你就對我這么感興趣?”力氣不夠搶不過他,她沒好氣吔坐正了身子問。

  “沒錯!

  毫不遲疑的回答,總是專注地凝視著她的眼神,又再次出現在她的面前,令本想打混過去的她,有些不支地撫著額。

  “拜托你……”這尊無良神特愛踩她的罩門,“有時,不要對我那么誠實好不好?”

  “因我知你吃這套呀!彼硷w色舞地說著,將她扶坐至床角靠著,再將厚被蓋至她的胸坎,并擺出一副等著聽她好好說的表情。

  “你這陰險的神仙……”早知會撞上他這尊專克她的,她就不去魔界了。

  “說吧,你為何放棄了太歲之職?”

  一直以為自己的忘性已大到,會痛會流淚的事,已全都遺忘的她,在他問起這事時,卻無奈地發現,某些事始終沒有忘懷過,它們仍是歷歷在目,清晰得好像伸手就可觸及。

  原來,在她心底的某部分,它仍是活在黑暗里,而她的天,則始終沒有亮過。

  有耐性等著她開口說的火鳳,在她的眼神愈來愈游離,整個人的心神也似不在他身邊時,他看著她不再笑的模樣,忽然很后悔,他為何要去揭別人過去的傷口。

  青鸞在他離開她的身邊,準備推開門出去時,緩緩開了口,悠遠的語氣,就像是在說一個很老的故事。

  “有一年,我奉天帝旨意下凡對人間布以戰事之害。那年,在我完成職務,準備返回神界之時,我不意在戰場上現了形,教一個凡間男子瞧見了!

  停下腳步的火鳳,微側過身子,她卻別過臉,不想讓任人看見她此刻的模樣。

  “當時那名男子,已是傷重無力回天。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刻,他拉著我的裙擺,喘著氣對我說,他只有一個小小請求!

  “什么請求?”雖說她已盡力偽裝了,但他仍是聽出她氣息愈來愈不穩。

  “他求我,讓他回家再見他妻子一面!

  火鳳怔了怔,在她始終沒有再說下去時,他嘆息地合上眼,明白地問。

  “你并沒有成全他?”

  像是看不見盡頭的沉默,游蕩又游蕩,徘徊又徘徊,不管往哪處走,似乎都會撞著了傷心。

  “……沒錯!彼龁≈暟言捳f完,而后將自己埋進被子里,再也不想說上一句話。

  門扉輕輕掩上的聲音,是寂靜的室內唯一的聲響。

  青鸞在他走后,拉開被子,兩目瞬也不瞬地看著上方,仿佛又看見了那個總是住在她心底的白發老人,又再次翻找起她四處藏放著的記憶,在這只有微微一線天光的心底深處,老人在尋找間,不意掀起沉積已久的灰塵,而那空氣中飄飛的微塵,似乎,顆顆都為她攜來了往事的味道。

  她已經忘記那是哪年哪月哪日的事了,她只記得,那年她正是當值的太歲,在初秋之時,奉了天帝的旨意,為人間帶來一場改朝換代的戰事。領了天諭的她,騎著四腳踏著火焰的天駒,在人間灑下戰爭的種子。

  為了回神界覆旨,因此她必須親眼確認戰事是否如天帝旨意完成,于是在那日黃昏,她來到兩軍戰況最為慘烈的江邊,看著遍地的尸首,與被血水染紅的江水。

  就在那時,一只顫抖的手捉住了她的裙擺,她嚇了一跳,沒料到人間之人竟能看見她。

  那個胸坎插了一箭,背后挨了兩箭的男人,面上流著血,努力地抬首望向她,并在她想拉回她的裙擺時,緊緊捉住它不放,而后,喘著氣,費力地對她開口。

  “求求你……”

  自她有記憶以來,她從未聽過如此哀切懇求的聲音,她怔站在原地看著他那張又是血又是淚的臉龐,而他那只沾著血的手掌,緩緩將她淡綠色的裙子染上一層鮮紅。

  “求你……”

  “求我什么?”她下意識地開口。

  “我想回家,再見我的妻子一面……”

  就著夕陽金黃的光影,將他身上的戰甲照耀得刺目,同時也反射著他眼彥積蓄著的淚水。僵站在原地不動的青鸞,在那刻,全然忘卻了她來此的目的為何,亦忘了她的身份,她就只是怔怔地看著那張瀕死,卻既是哀求又萬般無法放下的臉龐。

  她并不明白,為何這男人,在人生的盡頭來臨時,此刻他心心念念的,并不是求她救他一命,而是求她讓他再見一面,那個身在遠方、可能仍在苦苦等待著他,或是早已忘了他的妻子。

  她更不明白,為何情愛可深至義無反顧,甚至無懼于即將來到的生死隔絕。

  在她還想不出個所以然,也不知該怎么答覆他時,腳邊的男子,不知何時已失去了氣息,可那只手,卻至死都捉著她不放。

  流在他面頰上的淚,在她的猶疑中,漸漸地冷了。

  當她彎身拉開他的手,一抹血印,印在她的裙上,同時也印上了她的心頭,她抬起頭,那輪紅艷得有若泣血的夕日,將四下的死亡一一帶至她的面前,再帶至她親手所布下戰禍的手上,無聲地停留在她的十指之間。

  遍地的不甘、思念、恐懼、不愿……悄悄揉混進了秋風中,吹動了血紅江上的波紋、吹動了她的發,也將那些血腥都吹進她的心底,爭先恐后的在她心底嘶聲吶喊與哭求……她不住掩住雙耳,面對著遍地的尸首,忽然覺得好恍惚。

  這么多年來……她究竟做了什么?

  她又奉旨做了什么?

  那一日,她是怎么離開那片戰場的,她已記不得了,不過至今她卻還依然深深記得,那條通往寡婦村的路。

  憑藉著神力,她輕易就找著了那位戰士的家,那時,一名朝廷負責通報戰士已戰死的差爺,正來到那名戰士的家中,跟在差爺身后隱了身的她,睜大了眼看著,當差爺親手將戰士的遺物交給那名等待著消息的少婦后,那一行行在少婦面上斷了線的淚水。

  即使差爺再三寬慰,稱她已戰死的丈夫,和其他戰死的戰士一般,皆是朝廷的英雄,亦是忠烈之士,可她卻泣不成聲地對他說。

  “他如愿成了他的英雄,而我,卻成了個寡婦……”她緊緊抱著懷中的遺物,又悲又憤地問:“什么忠烈之士?他要那個英名做什么?而我又要那個英名做什么?”

  “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他回到我的身邊來……我只是,希望他能回家而已……”

  望著哭倒在地的少婦,青鸞很想出聲告訴她。

  你拿什么去跟上天和命運拚搶?你憑什么去違背天意,好去瓜分一點點的幸福?每個人生來,命書是如何寫的,人生就如何照著定,注定不會回來她身邊的,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但她說不出口。

  她更說不出,為凡間人們帶來命運的、讓眾多人傷心哭泣的,不是別的神,正是她這個奉旨行事的太歲。

  那一夜,她坐在寡婦村后頭的山頂上,在夜半里聆聽著自山腳下那一屋又一屋里傳來,細細碎碎,想壓抑卻又壓抑不了的哭聲。子夜中的哀泣,聽來更為清晰也更凄涼,也讓她不禁質疑起自己這太歲的身份。

  身為太歲,身為統治人間及眾年神的她,憑什么有那權利去剝奪他人的幸福,與主宰凡間的眼淚?人間是福是禍,僅僅就只在她的彈指一揮間,她向來就是奉諭照辦,從不問為什么,也不管會有何后果,可是當那名寡婦的淚眼就近在她的面前時,她很想問自己。

  你憑什么?

  你憑什么宰割他人的歡笑淚水?你憑什么決定人間的一切?就憑著一點高高在上的太歲虛榮?還是憑著身上所負的天命?倘若,脫下了神仙的外殼、褪去了太歲之名與所擁有的神力,你與凡間之人有何不同?

  你憑什么為他們帶來那些?

  抬首望著漆黑得幾近不見五指的子夜天際,端坐在樹梢上的青鸞,遠遠地瞧著寡婦村徹夜未熄的燈火,一聲聲屬于過去的回憶之聲躡著腳尖,無聲地來到她的面前同她泣訴……

  “不要去……”少婦滿面淚痕地緊扯住欲出家門的丈夫衣袖,“我從不要你當個什么大英雄,我只要你陪在我的身邊這就夠了……”

  望著那一握再握,可無論再如何緊握,卻始終仍是得放開的五指,有孕在身的婦人,小跑步地追在馬畔,馬上之兵士,最終,仍是松開了她的手……

  “記住,無論如何,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青鸞轉過頭去,看著另一對大約年歲未滿十八的小夫妻,站在門邊難舍依依,一個不斷拭淚,一個忙于勸慰,到了后來,年輕的小妻子撲至他的胸前抱緊了他。

  “我會等你,我會一直等你的……”

  可在過去走遠之后,停棲在寡婦村上方的幽怨,很快又托風兒為她帶來了她所不知的傷心。

  殘燭孤對的少婦,淚似潰了堤地問著一室的幽怨,“你怎可食了言?你怎能從此再不回到我的身邊?”

  在另一屋里,另一名也戒了寡婦的女子,則流著淚水,搗毀家具、不遺余力地破壞著他們夫妻曾經擁有的一切。

  “你不是說過你一定會回來的嗎?難道你忘了,這一輩子,會有個人一直一直都等著你嗎?”

  他們沒有食言,也未曾忘了,他們只是在她一手的操弄下,再也回不來了而已……

  是她這個太歲,害了他們,同時也害了她們。

  那夜,青鸞才知道,她的奉旨照辦,或只是一個小小的不經意,都為人間帶來了多大的變故,她將人間的寂寞傷心、人生命運,全都捏在手心里,雖非刻意玩弄,可卻實質地左右著。

  她的心不會疼,但人間卻有碎了一地的傷心;她不懂得流淚,而人間在這么一個夜里的淚水與思念,則將那望不見的黎明給淹沒。

  一滴滴積在她心坎上的淚,在這夜,讓她負疚到不知該如何背負起,那此刻顯得太過沉重且哀傷的太歲二字。

  薄薄的淚花,不知何時起在青鸞的眼底直打轉。

  可她,卻不知它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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