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公主——”婢女慌慌張張地跑進來,顧不得她正午睡,直奔到她榻間。
“怎么了?”她知道,若非大事,一向行事規矩的宮婢斷不會這樣莽撞。
“咱們額駙……出……出事了……”婢女氣喘吁吁地道,“剛才王爺和福晉都進了宮,納也貝勒也來了,這會兒一起聚在娘娘那兒,還請公主過去呢。”
“到底怎么了?”東瑩直起身子,“你且仔仔細細說與我聽!
“奴婢在周邊,也聽沒大明白,只說咱們額駙跟那原香郡主一同下了江南,沒想到半路上原香郡主居然染了瘟疫,沒兩天人就不行了!
“什么?!”原香郡主死了這可……實在如青天霹靂。
東瑩瞪大眼睛,久久不能回神。
“因為是大暑天,額駙來不及把尸身送回京里,又怕那瘟疫傳染,所以便將原香郡主當地焚化掩埋。這原是正途,誰知卻犯了回疆大忌,他們本來聽說自家郡主給咱們額駙作小,就不大情愿了,這會更是怒極。他們頭領派人上京來鬧,說咱們額駙沒照顧好郡主,要皇上給個說法呢!”
“玄鐸現在何處?還在江南嗎?”她迫不急待地問。
“昨晚回京,此刻被囚在宗人府里,等皇上發落呢……”
宗人府
未待婢女把話說完,東瑩便胡亂披衣梳理,命人備轎。
“公主,是去娘娘那兒嗎?”
“不,去宗人府!
沒錯,她要見他,立刻、馬上。
僵持了幾個月,她不能再忍了,一聽到他危難的消息,什么都可以立即放下了……何況,她本就沒跟他賭氣,避著他,只是怕彼此傷心而已。
宗人府,她從小就最怕聽到的名字,如今,為了一個男子竟能有如此勇氣,獨自擅闖。
宗人府主事一聽到她駕臨,便親往大門口迎接,其實無非是想阻止她入內而已。
“我要見玄鐸貝勒!睎|瑩開門見山地道。
“公主,不知是否有皇上手諭?”主事道,“否則,小人不敢作主!
“怎么,我堂堂和碩公主,要見自己的丈夫,還要得到你的許可嗎?”東瑩擺出強硬架式,咄咄地說。
已經很久,她沒這般跋扈了,心里很清楚,只要她如此張揚,便是虛張聲勢的假裝。
“不敢……不敢……”主事垂眸,連忙避開一邊道路,讓她通過。
東瑩快步前行,一逕來到囚室,才下了臺階,鼻尖立刻酸了,只覺得眼眶里有什么在轉動,碰一碰就要落下來。
玄鐸、玄鐸,幾個月不見,怎么變得如此模樣?
本來修長并不壯碩的身子,此刻越發單薄,看上去像一片孤影在昏暗中灑落,彷佛她的幻覺。
他聽見腳步聲,猛然抬眸,直直地盯著她,對于她的忽然出現,他亦始料未及,不敢相信。
“玄鐸……”東瑩緩步上前,輕聲喚道。
兩人之間,隔著整面墻的囚欄,把彼此的面孔劃裂成千萬道,距離這么近,卻又感覺這么遠。
她有一種沖動,想上前擁著他,可是只能這樣隔欄說話,疏離得如同初次相識。
“現在你滿意了吧?”等了這么久,暌違幾個月,從冬到夏,等來的居然是他這樣的一句話。
“什么?”東瑩怔怔的,懷疑自己的聽覺。
“娶了原香郡主,卻落到這樣的下場,你該很高興吧?”他澀笑,“都怪我自作自受,對嗎?”
“你……”她一口氣堵在心間,卻知道現在不是耍小孩脾氣的時候,“不要玩笑了,眼下正經的,是把事情說清楚,求皇阿瑪安慰回疆使者,了結這樁麻煩——”
“玩笑?”玄鐸忽然仰天大笑起來,“什么是玩笑?什么是正經?公主,你幾時變得這么迂腐了?從前我喜愛的那個東瑩,那個性格爽快、不拘世俗的東瑩,到哪里去了?”
她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她變了嗎?如果真的變了,也是因為愛他而改變的。
為了他,她收起所有的鋒芒,冒充溫柔和順,只為了兩人的漫漫前路能夠走得更加順利。
為什么,他就不了解她的心呢?
“我真的很懷念從前的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罵人就罵人……”玄鐸深邃地望著她,“還記得那次在祁陽殿,你當眾提劍要殺我的事嗎?這樣的情景,現在想起來,更覺得彌足珍貴……”
她側過身去,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否則真要當著他的面落淚了。
此刻的萬千心情,像漩渦一般在胸中激回,讓她久久不能停止微顫。
“為什么你不問我?”他冷不防道。
“問什么?”好容易,才讓語調不帶一絲楚澀。
“為什么我要忽然試探你!
呵,這個問題,她一直想問,到底自己哪里得罪了他,非得如此折磨她……可始終沒有問出口。
“和婉說,你一直沒對我大哥忘情。”終于,他道出實情。
“和婉?”她沒料到竟是如此答案,“你……居然信她?”
“不,我不信她,”他搖頭,“可我向來是一個多疑又小氣的人,看到你在花園跟大哥聊天、微笑,我就疑心。東瑩,成親這么久了,你卻從來沒有說過——你喜歡我!彼是沒說出披肩的事。
她沒說過嗎?
她一直以為,自己已經說了千遍萬遍,為什么他會這樣問?即使她真的忘了,難道從她的舉手投足、眼角眉梢,他感受不到嗎?還用得著說嗎?
她亦以為,他從不在乎這些,這個素來邪笑著的男子,應該不會在乎此等虛言……然而,他竟如此小氣,完全不似他豁達的外表。
或許,在這場糾結的愛戀中,他們兩個都變了,刁蠻的她努力讓自己柔順,豁達的他卻變得多疑——所有的一切,只因為他們彼此相愛。
東瑩深深嘆息,眼淚釋放般淌下來,沒有再說什么,她轉身而去。
她知道,他一定立在原處,怔怔望著她的背影,復雜的眼神滿是落寞與孤傷。
現下說什么也安慰不了他,她清楚自己應該怎么辦,來化解這場冰封危機。
她走了?
原以為她還要多說幾句話,至少與他反駁爭論幾句,然而她就這樣默默無言地離去了……
玄鐸的心頓時像墜落的流星一般,落寞不已。
好不容易盼著她主動來了,何必故意說那些氣話?這幾個月來,他沒有一刻不在思念那張如花容顏。
她彷佛清瘦了許多,昔日晶燦的眸子失去光輝,黯然凄楚,讓他一見之下,不由得后悔與她賭氣。
這下好了,她走了,是真的生氣了吧?假如從此她再不理他,都是他活該!
玄鐸坐在蒲席上,垂眸發起呆來,只感到日影自那窄窄的窗口射進來,沒過多久,便偏了西,漸漸淡去。
這時,他又聽到腳步聲,臉上情不自禁,露出歡喜,以為是東瑩又折了回來——但回頭看時,卻倏忽失望。
來者卻是董思成。
“怎么,貝勒爺不想看到我?”董思成瞧見他不甘愿的神色,笑道。
“董先生,難為你來探望,”玄鐸起身,微微頷首,“想必皇上已經做出裁定了?”
“貝勒爺不愧是聰明人,”他答道,“皇上說,貝勒爺可以回府去了。”
“什么?”就這樣輕易地放了他?沒有半點懲罰?
“皇上已經跟回疆的人說明了,原是暑天里尸身腐壞,迫不得已才那樣做,并非不尊重回疆禮儀,實在不能怪罪貝勒爺!
“可……回疆的人就這樣認了?”玄鐸越發愕然。
“這由不得他們認不認,皇上說,最多鬧些戰事,咱們大清也奉陪得起!
“為了我,皇上他……”居然不惜兵戎相見?沒道理啊,皇上幾時變得如此疼愛他了?何況乾隆若真的不畏回疆,當初也不會為安置原香郡主的事百般頭疼……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貝勒爺別猜了,”董思成已經度到他幾分心思,“這次皇上開恩,只因東瑩公主前去求情!
“什么?!”錯愕的人霎時僵住。
本以為,她是氣惱地離開,沒料到她居然一跨進宗人府就直奔宮中替他求情……虧他還如此諷刺她,傷了她的心……
“她去求情……皇上就答應了?”不敢相信,事情就這么簡單,憑他的直覺,一定另有隱情。
“沒錯,”董思成淺笑著,“皇上自然不會輕易答應,只因為東瑩公主拿出了一件東西!
“什么東西?”玄鐸眉間一蹙。
“東瑩公主十五歲時,皇上說是及笄之年,要送她一份厚禮,便賜了張空白的圣旨給她,蓋了御印,說無論她日后要什么,只需自個兒寫上去便成。沒想到,她不求封賜、不求錢帛,也不留著將來有個萬一……為了救你,居然拿了出來!
董思成斂去笑容,深深地瞧著他,意味深長地道:“貝勒爺總疑心公主對你的感情,敢問到了這關頭,你還不明白她的心思嗎?她若不喜歡你,早把這圣旨拿出來改嫁了,還等到現在?”
沒錯,她這一生也不知有多少次是用得著這圣旨的,比如在她嫉妒妹妹得到固倫公主封號的時候,比如和婉奪走她初戀的時候……可無論再怎么難過,她終究沒有動用這件秘密武器,唯獨,為了他。
所以,對她而言,今生最重要的事,便是保他平安嗎?
這一刻,他終于明白,為什么她會同意他納妾……一定不是因為不愛他、不在乎他,一定有別的更隱秘的理由,讓她可以如此默默忍受,無論如何,一定是為了他好。
他不該那樣惡意地猜忌她,憑著這些日子對她的了解,他還有什么可疑惑的……他,真是太傻了、太不該了!
“董先生,我現在可以出去了嗎?”玄鐸忍不住脫口道。
“當然,隨時都行!倍汲苫卮稹
話音未落,他已奪門而出,不愿意再浪費一刻,已經蹉跎了這許多時日,他不能再等了——
乾隆答應,晚膳前就放他回來。
已經有多久,沒回查哈郡王府了?推開退思塢的門,彷佛已經隔了好幾世了。
這里,與她前塵的記憶還是一模一樣,坐在窗前,那碧水縈回,落英紛紛,依舊如常?墒,她與玄鐸之間,卻已經歷了生死……
墻上掛著玄鐸昔日為她繪的“美人憑欄圖”,記得當初她在那隔岸柳林叢中,添加了一抹身影——那是一名青衣男子,與憑欄美人遙遙相望。
這個秘密,他可曾察覺?應該沒有吧……否則他會明白她的心思,還怎會跟她斗氣到此?
奇怪了,他已另娶新人,為何此圖仍然懸掛在此,似乎不曾移動,他不怕新娘子看了不高興嗎?
是了,新婚過后,他們便到江南游玩去了,想必此間擱置,他也就忘了……
將圖取下來,撫在手中,細細觀看,昨日種種涌上心頭,引得她又要落淚。
身后忽然傳來腳步聲,她只當是婢女到了,頭也沒回便道:“你們去池子里采些藕花來,用那琉璃瓶子裝了,送到這兒來,額駙他最喜歡聞這藕花的清香,一會兒他回來了,定會歡喜——”
身后沒人回答,她只當婢女靜靜地聽著,于是又道:“晚膳準備幾樣額駙喜歡的小炒吧,比如竹芛條、南瓜花什么的,他這人怪著呢,不大愛吃肉,你們吩咐廚房,以清淡為宜,再備些時令水果來——”
身后仍沒有聲音,東瑩不覺詫異,猛然回眸,登時瞠目,愣在那里。
玄鐸……
他、他什么時候回來的居然一聲不響的立在門檻處,悄悄看著她,臉上……似乎有一抹笑意。
“看來是分別太久了,你連我的腳步聲都不認得。”玄鐸上前,緩緩道。
這又是在責怪她嗎?認定了她不愛他,無論犯什么小錯,都變成了天大的罪過……
“貝勒爺大安了,”她忍不住哽咽,“那我也該去了,免得礙眼……”
剛想從他身旁掠過,卻被他一把抱住,擁在懷中。
強烈的體溫迎面而來,緊緊包覆著她,讓她的眼淚融了似的,滴落不盡。不,是整個人都化了似的,軟在他懷里,也忘了掙扎。
想念這樣的時刻,已經好久了……多少個夜里,她臥不能寐,便緊緊抱住被子,幻想是他……
忍不住掄起拳頭,猛捶他的胸口,像在責怪,又像在撒嬌。
玄鐸也不還手,就任她這樣打著,十下八下之后,看她消了氣,忽然將那雙纖纖素手掰開,擱在自己的腰間,微笑的俊顏貼上她的面頰。
“你既然有那件寶貝,怎么不早告訴我?”他玩笑地問。
“那張圣旨嗎?”想必,他已從董思成那兒聽說了吧?“哼,我為什么要告訴你?若你把我欺負慘了,我還要用它來要你的命呢!”她一邊垂淚,一邊賭氣道。
“可惜現下你已經把它用了,”玄鐸莞爾,“再沒東西可以治我了!
“那我就親手一刀殺了你!”她呶呶嘴。
“你舍得嗎?”他嘻笑地道。
“呸!”東瑩一把將他推開,瞪他一眼,“我現在就取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