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肆二樓雅座,以素雅竹簾和鑲紗屏風隔出包廂。
其實,就算不坐包廂內,大聲談論也無妨,只因整個二樓都已被凈空,就為了蓬萊茶肆的大主顧——宇文慶。
當然,坐在包廂里的,也不會只有他,通常都會帶著幸兒的,不過此時還多了個與此情此景極為不搭的落魄男子。
宇文慶托腮看向窗外。幸兒則是斂眼不語,濃密卷翹的長睫微顫,掩去眸底的盤算。
經過六年的調養,她面容白皙似玉,細眉彎彎、菱唇彎彎,就連似水杏眸都彎著,盡管眉帶病氣,卻不掩其清妍如蓮的秀雅,雖談不上是絕色美人,然彎彎唇角似光,總能在瞬間攫住所有人目光。
頭上挽著時下最流行的垂髻,上頭只有一把扁簪為綴,一身湖水綠的精繡襖子及羅裙,六年時光,讓她出落得引人注目,像是朵含苞待放的蓮,就連坐在她對面的落魄男子都眼也不眨地直瞅著她。
宇文慶冷著臉回頭,開口想罵那人放肆,而后想想不妥,只能惱火的閉上嘴,繼續看窗外,等著大哥來。
良兒到底是怎么搞的,還沒聯絡上大哥嗎?
嘖,他走的是什么樣的霉運?好端端陪幸兒上街,與書肆商行談版畫事宜,竟也能突地蹦出一個爹?!
啐,都幾年了,現在才跑出來要認女兒,還是一個叫不出女兒名字的爹!
大哥怎么還不來?
就在他咳聲嘆氣中,那男子期期艾艾地開口了。“女兒?”
幸兒眼睫微顫,緩張開眼,清靈水眸淡噙笑意,輕聲喊,“爹!
那男子激動了起來!澳氵記得爹?”
“自然是記得!鄙袂槠降瓦B口氣也是平淡的.
“你怨不怨疊?”聲音開始顫抖。
幸兒注視著他良久,唇角彎彎!安辉!
“真不怨?”一道森冷的聲音倏地殺入。
她抬眼,笑意更甚,還摻了抹苦。“歡哥哥,你來了!
宇文慶立即跳上前去,雖說經過六年,他已沉穩許多,但仍不脫體內躁動的因子!按蟾,幸兒的爹找上門來了,我要良兒去找你,你怎么這當頭才來?”
“是哪個混蛋干了什么好事引來幸兒的爹的?”冷眸精光乍現。
宇文慶聞言,清秀俊臉垂下,百口莫辯。
是幸兒出的主意,他只是配合而已,怎么全都是他的錯了?算了、算了,大哥冷性子,罵罵就算,罵他總比罵幸兒好,要不到時她哭了,他還得哄她呢。
宇文歡收回視線,很自然的在幸兒身旁落坐,瞇眼打量著眼前的落魄男人,精斂在眸的寒意和不悅于空氣中濃濃彌漫,誰都感覺到了,眾人莫不如坐針氈。
“你說——你是幸兒的爹?”良久,就快要久到時間要這么天荒地老下去的當頭,宇文歡冷然開口了。
男子背脊乍寒,打了個哆嗦,硬著頭皮說:“是的,大人!
“那好,本爵爺問你,幸兒的本名呢?”像是存心找碴似的,他問。
男子張口結舌。
“答不出?”他唇角吊詭的漾著笑,讓在場所有人都毛了起來。“那本爵爺再問,你是在哪兒遺失了這個女兒?”
男子愧然垂下臉。
宇文歡瞥見身旁小人兒的臉也垂下了,隨即抿了抿嘴。“本爵爺再問你,你攔下幸兒,所為何事?”不忍讓她再痛一回,他避重就輕地問。
“我……”男子說不出話來。
“幸兒,你打算怎么處理?”
她抬眼,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多年不見,老態許多的爹!暗惺裁词俏規偷蒙系?”
“我……”男子聞言,老淚縱橫!拔胰涨霸诮稚吓c你擦身而過,盡管事隔九年,但我依舊一眼就認出你來,見你過得好,我很高興。”
“不是被嚇著,以為是鬼魂來索人?”宇文歡哼了聲。
宇文慶聞言,眉頭微皺.大哥從未跟他提過他是從哪兒撿回幸兒的,但如今聽來,肯定有段故事。
男子赧顏,愧疚欲死!拔沂潜槐浦,那年田荒,你又病著,時好時壞,藥錢花費就去了大半,你弟弟又要上私塾,我別無選擇,我我我……就像是心里被剮走了一塊肉,卻又強逼著自己不得回頭,就恨自己沒用。但,想不到,真想不到我居然能夠目睹你長得這么大,算算年紀,今年合該十八了!
他斷斷續續的到底在說些什么,宇文歡都斂眼沒心思聽,但當他說幸兒今年合該十八時,眸色突變。
“十八?幸兒十八歲了?”宇文慶怪叫了起來,大有嘲笑之意!靶覂,你怎么都沒說過你今年十八了?瞧起來就像個才及笄的姑娘,大哥還打算要替你換個及笄的發型呢!
“我哪記得我幾歲。”她面色微暈地低嚷,卻瞥見宇文歡神色愀變。
“你說,幸兒今年十八了?”他口吻嚴厲了起來,瞬間眾人都察覺他的不對勁。
“是啊,她……幸兒是在大年初九生的,算了算,到明年就滿十九了!
宇文歡沒再開口回應,只是斂眼沉思。
始終未開口的無咎見狀,笑了笑。“幸兒,你要怎么打算呢?”
“我?”她不解,瞧無咎的視線停留在爹身上,她才輕抿了下唇,“爹,你愿意再見我,而我也知道當年丟棄我,是你百般不愿之下作的決定,我已經很高興,這樣就夠了!
意指,父女之情早在被他丟棄的那晚就斷了,情份已無。
她站起身,將身上帶著的碎銀交給他!暗,你多保重。”
“我不是想跟你要錢的!
“我知道,但那是我現在唯一能給的!备概椋豢赡茉儆!拔沂堑呐畠,但早在你丟棄我的那一刻起,我已重生為宇文幸!
回頭,撒嬌地挽上身邊人的臂。“歡哥哥,我餓了,咱們回家了好不好?”她只認定一個家,只要有歡哥哥在,即是她的所在之處。
宇文歡抬眼,黑眸飄過奇異眸光,隨即消失,輕輕抽出手,拒絕她的親匿。
。
“預定何時?”
“明天!
“這么急?”
“邊關戰事吃緊,你不是不知道!
“也不該是派你去,這分明是在整你!”宇文慶氣憤難平。
難得的,兩兄弟促膝夜談。
“幸兒,就交給你了!笨跉馐乔謇涞,但請托之意未經修飾,明顯易見。
他就知道!宇文慶喝了口酒,把嘆息一并咽下肚,每回大哥愿意坐下與他詳談,必是為了幸兒。
“你不肯?”等不到回應,他語氣陡冷。
“大哥,不需要經由我才差使得了府內的奴仆,他們都知道你才是侯爺府的正主子!币娝樕⒆儯钗膽c不由得嘆口氣。
“府里年紀大些的下人早已遣鄉養老,以往府里曾發生過什么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知道你是我大哥,你疼幸兒,我就疼幸兒,誰敢動幸兒,我頭一個不允!但她輪不到我保護,這丫頭機伶得很,老早就收買了府里上下百條人心,替你鋪好了路……難道你都沒發覺,府里的下人見著你都挺熱絡的?”
宇文歡沉吟了下,顯然對這些小事從未放在心上過。
但方才回府的路上飄起細雨,進家門時,奴婢皆守在門前,有人持傘,有人抓著披風,一見著幸兒便立即蜂擁而上,又是噓寒問暖又是輕斥不舍,如今想來,他和慶兒這兩個當家主子都被冷落了。
無妨,這是好事。
宇文慶頹然地再嘆口氣!霸缇椭滥銓@些事是不放在心上的!惫緡伭藘删洌终f:“幸兒喜歡雕版,是你給她養成的,而后我看過她的畫作,驚為天人,拿去宮內被人瞧見,人人皆愛,大家都想向我買來收藏,幸兒便提議以版畫之名來拉攏或收買那些曾與你有過節之人。”
斂眼下語,宇文歡將掌心貼在心口上,欲安撫狂亂的心。
六年來有意無意冷落她,想要拉回原本停留在兄妹情份上的那條線,她可感覺到了?
也許她只是想報恩,但他要的已經不只是恩了。這些年,那強烈的悸動愈是深刻,讓他愈是不敢靠近她,于是漸行漸遠,蓄意任她自生自滅,然她還是把心思擱在他身上……
真是個蠢丫頭!
“幸兒很有心呢,真如她說的,要一輩子伺候你,所以老是抓著我和無咎問,該要如何幫你!鳖D了下,宇文慶唇角浮著敬佩的笑!八男乃既谀闵砩,想的全都是該如何助你,大哥啊,你可感覺到了?”
他知道大哥是利用他在府里保護幸兒,而幸兒卻總是不動聲色的一點一滴拉近他們的手足之情,若不是她的心都向著大哥,他可真想把她拐進自個兒院落呢。
“……我不能!比^緊握著。
宇文慶不懂他究竟是在閃避什么,突地像豁出去似的嚷著,“那就給我吧!”如他所料,視線果真如刃殺來。
“大哥啊,你不要她,又不給人,難道要留著她,蹉跎她的青春嗎?她不小了,十八了,雖然看不太出來,但她可以嫁人了。”以往老覺得她過份世故,但現在想想也還好,因為她已經十八歲了。
宇文歡神色凜然。
她已十八歲了……那年逛市集遇著的江湖術士所說的逢九必克,再度灌進他的耳里。
算了算,若她爹所言不假,那么在林子里救了她時,那年她已九歲,若不是他救了她,她是絕無可能逃出生天的,如今,她就快要十九歲了,他偏又在這當頭遠赴邊關……要他如何不憂心?
孤死?
混蛋!光是想到那畫面,便教他整個頭皮發麻了起來。
長這么大,他何時怕過了?偏偏替自個兒找了個麻煩,驚擾自己!
“大哥,你不能霸占著她,卻又對她曖昧不清,這對她是不公平的!币詾榇蟾缭诩毸妓f的話,于是宇文慶再加把勁。
凝眸瞪向他,宇文歡黑眸在燭火幽晃的夜里顯得妖詭青冷。“你不懂!你不會懂!”那聲音像是心口被硬生撕裂般的痛苦。
倘若能愛,他會將她驅出心門之外?倘若他能夠愛,又何苦要與她保持距離?這丫頭對他的心意是感恩是感謝,但在年歲漸增時也添了份懵懂的男女情意,他不是看不出來!
不能碰她,又放不開她……他能如何?他還能如何!
大哥?宇文慶被他眸底那片狂亂震懾住.
他的大哥是淡漠的、狂傲的、自負的、邪氣的,從未在他面前展露過脆弱又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是他總算把他當兄弟了,還是他出了什么問題?
“大哥,是不是有什么事?你告訴我,我幫你!”
“你幫不了!”若有人能幫,他會痛苦至今?倘若,他把自己那一面告知他,他還會當他是兄弟嗎?哼,還怕他不飛也似地逃了!“幸兒就交給你處理,無論如何,絕對不能放她獨處,你可聽見了?”
“大哥!”
“你可聽見了?!”口吻冷肅。
“……我知道了!彼K究還是進不了大哥的心里頭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