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皇讓楚音若在宮里暫住幾天。其實,相當于把她囚禁了。聽說,靜宜師太和憶空也被軟禁在宮中,只待事情查清。
楚音若一直希望端泊容能出面,然而一直沒有見到他的面。他仿佛完全不知曉此事,沒有派任何人傳話給她,又或者,他是故意假裝不知。
他該不會永遠不想見她了吧?畢竟,她不是真的楚音若……他知曉了真相,從此,便不再愛她了嗎?
可是,這些日子的朝夕相處,難道他真的沒有愛上她嗎?難道在他的腦海里,只有一個虛幻的倩影,他愛的永遠是年少時的夢境嗎?
楚音若只覺得每日里這樣的猜測,像洪水一般洶涌,在這四方寂靜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澎湃,比欺君之罪讓她寢食難安。
第三天的晚上,有人買通了守衛,入得偏殿,前來看她。
那人一襲黑色斗篷,沾著深夜的露水而來,有一剎那,她驚喜地以為那是端泊容,然而,當對方褪下斗篷,她才看清,是端泊鳶。
她看清端泊鳶的這一刻,有很多事情,也瞬間想明白了。
“皇嫂在此可好?”端泊鳶微微笑道,臉上帶著一種勝利者的神態。
“王爺不是在家閉門思過嗎?”楚音若淡淡道:“怎么,倒比平日還忙碌了?”
“聽聞皇嫂惹上了麻煩,特來探望皇嫂!倍瞬带S道,“自那日御前一別,好久沒見過皇嫂了。有很多事情,早該找皇嫂問個明白的!
“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嗎?”楚音若道,“憶空是你找來的吧?”
她就說呢,怎么靜宜師太的弟子平白無故會跳出來指證她,果然是有幕后主使的。
“我只是在一次偶爾的機遇下,得到了那只羊脂玉鐲,聽聞是水沁庵的小尼姑偷出來賣的。我一眼便認出,那是我年少時送皇嫂的東西,便找到這小尼姑盤問,誰知她的回答竟如此駭人。”
“所以,你還有什么要問的嗎?”楚音若道,“憶空不是都告訴你了嗎?”
“縱然如此,我還是不敢相信,”端泊鳶凝望著她,“這世上,怎么會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她們,又怎會恰巧碰到一起?”
呵,他是不知道,這世上還有“平行空間”這樣的事,跟他解釋,他也聽不懂吧?
“所以,庵中那具女尸是挖出來了嗎?”楚音若問。
“水沁庵后院埋著一具女尸,已經辨不清面目了,”端泊鳶道,“所以,也無從對證。”
“靜宜師太是怎么說的呢?”楚音若又道。
“她什么也沒說,只是每日打坐,念平安經!倍瞬带S道,“果然是修為高深的人!
“那么,你又指望我說什么呢?”楚音若微笑道,“光憑一只鐲子,就要我承認殺了人?冒名頂替?”
“你給我句實話——”端泊鳶兀地激動起來,一把拽住她的腕,“你把音若弄到哪里去了?那具尸骨,真的是她?”
他甚少這般情緒失控,記憶中,也唯有在御前輸給她的那次,臉上流露出猙獰。看來他對從前的楚音若也是有感情的,無論感情的多寡,至少,曾經有過……
“你在乎嗎?”她反問,“真的在乎嗎?”
或許因為她語氣中有一絲打抱不平的微諷,又讓端泊鳶迷惑起來。假如,她真是兇手,斷不會在乎他的態度。
“我早該知道,你不是她,”端泊鳶沉聲道,“她斷不會對我這般絕情,斷不會來欺騙我,更不會……愛上二哥!
他說得對,另一個楚音若對他死心塌地,甚至不惜性命,但可惜令他失去另一個楚音若的是他自己。她想著,依然不發一語。
“你到底是不是她?”仿佛還是不死心,他最后重復問了一遍。
倏忽間,楚音若發現端泊鳶其實也是挺可憐的,他永遠也不會知道真相了,她永遠也不打算告訴他。就讓他這樣永遠猜測下去吧,帶著疑問每天煩憂困擾,大概,就是對他此生最大的懲罰。
楚音若扭過頭去,對他的問題充耳不聞。今夜來此,他注定是要失望了,反正他也不敢逗留太久,也不敢真對她怎么樣,所以,她不需要給他回應……
事情一直沒有查清楚,其實,永遠也不可能查得清,只看蕭皇如何裁度罷了。
大概七日之后,蕭皇終于召見了楚音若。對于這一日,楚音若早有心理準備,所有的一問一答,她都設想過千百次,所以,她的臉上沒有絲毫惶恐。
她長跪在御前,過了很久,蕭皇卻沒有說話,仿佛也拿不定主意,該對她說些什么。生平第一次,雷厲風行的蕭皇如此猶豫,大概此事在蕭皇眼中也是非同小可,前所未見的。
“水沁庵的后院里挖出了一具女尸,”蕭皇揚聲道,“仵作已經驗過,死者應是上吊自盡而亡。”
“父皇既然已經驗明,可否還兒臣一個清白了?”楚音若答道。
“可那具女尸體為何會埋在水沁庵的后院之中,死者又是何人,靜宜師太始終緘默不語,”蕭皇道,“佛門清凈之地,發生此等大事,終究不能就此作罷。”
“庵中修行者眾多,每日香客無數,更有客居庵中的官宦女眷,”楚音若道,“靜宜師太身為住持,一時管理不得宜,也是情有可原!
“據仵作所說,女尸在那后院大概已埋有大半年之久,”蕭皇道,“朕記得,大半年前,正是兒媳你去水沁庵清修的日子。”
“所以此事就一定與兒臣有關嗎?”楚音若道。
“那個鐲子,已經找你母親看過了,”蕭皇道,“雖然她說不太確定,但……”
“但父皇以為家母在包庇兒臣?”楚音若道,“那鐲子是比南王爺所贈,父皇想必也問過王爺了,王爺是如何回答的呢?”
蕭皇不語。
“比南王爺一定說,那就是他從前贈給兒臣的那只吧?”楚音若繼續道,“兒臣曾與比南王爺在御前打賭,僥幸贏了一局。父皇以為比南王爺此話十分可信嗎?”
“那你倒是誤會泊鳶了,他也沒有說十分確定,只說有九分像!笔捇实。
哦,她倒忘了,端泊鳶是何等人物,做事一向狡猾得很,大概生怕蕭皇看出他的用心,所以故意說些和緩的話吧。
“事已至此,想必父皇心中早有裁度,”楚音若反問道:“不知父皇圣斷如何?真的相信那憶空小尼所說的荒唐之語?”
“就因為太過荒唐,朕覺得她一個小尼姑,不敢在御前造次,”蕭皇道,“所以反倒有幾分可信。”
“好,就算她說的是真的,父皇真的相信,這世上有兩個如此相似之人?怎么一個就湊巧來到了水沁庵,正巧碰上另一個上吊自縊,僥幸取而代之?”
“這也正是朕想不通的地方,”蕭皇緊盯著她,“若說是湊巧,也太過湊巧了。就算人為的預謀,也不太可能精密謀劃到這種地步!
“況且,那庵中的女尸為何要自縊?假如她真是從前的陵信王妃,不過是暫時到庵內清修而已,當時她與王爺剛剛大婚,感情尚淺,不至于因此就傷心自縊吧?”楚音若道,“若是她還掛念著舊情,也該去找舊日情郎解困才是,自縊就更說不通了!
這其中的千回百轉,這世間,除了她自己,大概是無人能知曉了。所以,她才可以在此振振有詞,無所畏懼。
“你說的不錯,”蕭皇微微頷首,“所以,朕至今也沒有裁斷。不過,事情總有萬一,萬一此事是真的呢?”
“所以,父皇是寧可錯殺一千,也不肯放過一人嗎?”楚音若從容道。
“朕是一國之君,有時候,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蕭皇終于道出了他真正想說的話,“朕更看重的,是一國之安穩!
“那么,父皇覺得,兒臣的存在,是對國有利還是有害?”楚音若問道。
“若你是冒名頂替之人,來路不明,那自是存有隱患。”蕭皇答道,“不過,自你從水沁庵清修回來之后,處事是比從前沉穩大氣了許多,與泊容感情和美,對他助益也良多,這一切,朕也看在眼里!
“兒臣年少之時,的確任性頑皮,”楚音若語氣沉穩,“當初嫁給王爺,說實話也不太情愿,所幸經過這段日子,兒臣已經篤定了心意,誓與王爺俱榮俱損,此心可鑒,磊落如明月。”
她臉上的神情那般毅然,語氣那般堅定,有一種不容置疑的果敢。她說話的一剎那間,蕭皇仿佛也被她震懾住了。
“所以父皇對兒臣還有什么疑慮呢?”楚音若道。
蕭皇思忖著,仿佛是很想給她一個最后的答案,然而,依舊舉棋不定。
“并非朕有什么疑慮,”蕭皇終于道,“只是……朕不知道,泊容他是怎么想的。”
泊容?楚音若心頭一怔。
“泊容這幾日沒有進宮,事情他已經知道了,但他什么也沒有說,既沒有出面維護你,也沒有催促追查此案,他這般安靜,真叫朕不知該如何決斷!
楚音若胸中像是驟然壓了一塊大石,不由得有些氣悶。
她一直奢望,他是愛她的,不論發生什么事,唯有愛她的心不動搖,他們兩人才能長相廝守?扇缃,只怕他是有了猶豫,而只要稍一猶豫,所有的海誓山盟,都會灰飛煙滅……
楚音若楞怔之中,忽然聽到太監來報——“啟稟皇上——貴妃娘娘與永明郡主在殿外求見!
母親?怎么這個時候,母親與雅貴妃一同來了?
“傳她們二人進來!笔捇实馈
太監應聲去了,沒一會兒,便見雅貴妃攜著永明郡主碎步進殿。
“參見皇上——”雅貴妃道,“臣妾聽聞今日皇上單獨召見陵信王妃,想必是要決斷水沁庵一案,永明郡主入宮來見臣妾,說是想到了一個能驗明陵信王妃正身的證據!
證據?楚音若不由看向永明郡主。說起來,那是她的母親,也不是她的母親。她不知道,此刻的永明郡主心中如何打算的,是欲救她于危難,還是要究明真相。
“堂妹,到底是什么證據?”蕭皇對永明郡主道。
“臣婦真是年紀大了,記性也不太好了,”永明郡主道,“昨日才憶起,音若小時候,胸前有一塊小指般大的胎記……只是這胎記生在私密處,唯有伺候音若洗浴的貼身婆子丫鬟才見過,就連臣婦也是多年未見。一個人,再怎么變化,胎記也是不會變的。臣婦懇請皇上找宮中嬤嬤替陵信王妃驗一驗,一驗便知!
“皇上,這是唯一的辦法!毖刨F妃道。
蕭皇蹙眉,卻不知在思忖著什么,半晌無言。
“皇上,”雅貴妃催促道,“還請皇上圣斷!”
“朕只是在想,這胎記若是生在私密處,被外人看去了總是不太好!笔捇实馈
“宮中的嬤嬤伺候過的貴人也是無數,”雅貴妃道,“倒也不必避忌吧?”
“朕想,若是找泊容來問一問,一問便知,何必要驗呢?”蕭皇卻道。
“哦,對啊,對,”雅貴妃恍然,“只需叫泊容來,一切便可明了了。”
“他們是夫妻,有什么不知道的!笔捇实,“把這一切,交給泊容吧。”
“皇上圣明!币慌缘挠烂骺ぶ饕囝h首,大為贊同。
楚音若低著頭,頓時明白了蕭皇的意思。把一切交給泊容,等于就是讓泊容來決斷此事。這個妻子,無論是真是假,都由他說了算,單看他的意愿而已。
假如他愛她,舍不得她,沒有胎記也是無所謂的。假如,他就此對她絕情,縱然她是真正的楚音若,也無濟于事。
蕭皇讓兒子自己去選擇,不強迫,亦不命令,在這一刻倒是展示出了一個帝王該有的胸襟。雖然只給了這樣一個小小的權利,倒也顯現了他對端泊容作為未來太子的信任。
她曾經以為,蕭皇是不顧親情的冷血帝王,但在關鍵的時刻,竟還是會流露一抹溫情,畢竟,人非草木,就算再苛毒,也抹滅不了人性。
楚音若發現,這一刻,她是欣慰的。這些日子,她所做的一切并沒有白費,至少,幫她所愛的人,鋪穩了一條通往帝王寶座的路,這仿佛是她來到蕭國以后,最大的成就。
至于胎記嘛……
她微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