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大人覺得此時應該要對自己與外甥的無害做出一點保證,于是露出迷人而溫和的笑道:
“這位同學,你別怕,我們不是壞人。我叫李良軒,是醫學系的教授。我的辦公室現在有三個女助理在那邊,大概已經買好午餐了,我有這個榮幸邀請你一同共進午餐嗎?”
“您客氣了,這是我的榮幸!闭铝蠲暨B忙說道。
“那就這么說定了,一起去吃個飯。你也別拘束,就算現在不熟,等吃完一頓飯,交情就來了!
“舅舅,我們之前就已經見過幾次了,只是沒有機會自我介紹。她知道我不是壞人!绷稚瓕ψ约揖司搜a充說明道。
早說嘛!男舅大人吁了口氣,覺得眼下這情況似乎更微妙了。
好吧!確定了寶貝外甥不是孟浪的登徒子、初見個美女就上前搭訕,這讓他的心放下了一半。但,又想到兩人之前已見過幾次,卻相見不相識——尤其他小子明明對這個小美女很感興趣。這這這,又算是什么情況呢?
太可疑了,這小子在想些什么?改天可得好好找個時間拷問拷問了!畢竟是這小于第一次對女性主動呢!太稀奇了,而這個小女生嘛,也得好好了解了解一番!
“那就好。走走走!一起吃飯去!
莫名其妙地擁有第二次人生,是件很讓人大腦錯亂的事。這讓章令敏常常就陷入恍恍惚惚的情緒中無法自拔,總是無法分清哪邊才是現實,懷疑此刻的自己其實正處于夢中,而待她醒來時,必然是躺在醫院的特等病房里,渾身的痛楚,然后繼續等待下一次的醒來或者不醒來。
更或許,那個活了四十八年的人生,也只是個夢,而她真正的人生,還沒醒來過……
時間與空間,是人類永遠都在研究探索的問題,至今卻沒有真正的進展。既然那些專家們都還無法對此做有效的解密,那么她為了這個無解一直糾結著也不過是自尋煩惱罷了。答案并不會因為她很認真在思索,就能得到。所以,近來,她也就漸漸地將自己一顆惶然的心給安撫下來。
她只想好好地過完今生——哪怕它是個夢。然后,再不要犯上輩子同樣的錯,再不縱容兄弟姐妹,再不自以為是的犧牲;努力活著,努力找出一條更好的路,若能讓大家活得比上輩子更好一些,那也就夠了。
只是,林森……一直不在她今生的計劃之內。
若不是意外相遇,而且還是這么早的相遇,她會將他忘個徹底,甚至會在日后上T大時,想盡辦法避開他。不當班代、不加入學生會、不加入西樂社,那么,她的人生與他,便將一點交集也不會有。
他,是她上一個人生里,迫不及待打包到遺忘區的記憶。也成功地在大學畢業之后,再也沒有想起過他,更刻意地不去知曉他的消息。
有的人,一生都不該想起。如果想讓自己好過一點的話。
只要不想起他,那么她就會覺得人生就算只活了四十八歲,也能以“富貴如意”四個字來為她的一生蓋棺論定了。
他,是她上一輩子的遺憾。她的膽怯、糾結、忐忑、失落,甚至是沒來由的淚水,都是為他。因為他,她的人生便有了那么一大段不淡定的失序記憶。
而,更可笑的是,這一切,也不過是她的自尋煩惱而已。在上一輩子,他只是她的學長,仰慕而遠觀著的人。兩人并沒有更多交集了……除了那個下午……
打!
章令敏悚然一驚,腦海中有個尖銳的聲音,遏止住了她繼續回想前世的記憶,像是有什么不應該想起的事將要在下一秒被挖出,而后果,她無法承受!于是她的恍神,便到此為止。渾身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
抬頭,不幸地又陷入了那雙深邃的深咖啡色眼眸里。
他,看了她多久了?
章令敏惶惶然地想著。
因為承受不住他的目光,于是她別開頭,看了下周遭,想知道兩人現在在什么地方。首先,她看到墻壁上的時鐘,上頭指著一點二十五分。然后看到了一架鋼琴,以及許多放著各種樂器的柜子,和掛了滿墻的歷代音樂家畫像。
剛才在李教授那邊用完熱熱鬧鬧的一頓飯后,因為李教授還要跟助理們開會談事情,于是林森便領著她告別了。然后她就靜靜地跟在他身后一步遠的地方,由他帶著她走,而她,則看著他的背影,逕自沉入思緒里。
現在,他們站在敞開大門的音樂教室門口。
“等會有想去的地方嗎?”林森問。
“……有的,我跟一同來的同學約好兩點在禮堂見。那個時段,禮堂有戲劇社的表演!彼p聲答道。
然后,又是一陣沉默。章令敏假裝對滿墻的畫像很感興趣,一一望過去,每張畫像都看很久,久到幾乎都要銘刻在腦海里,閉著眼都能畫出一模一樣的來。
“那么,我送你過去吧!彼従徴f著。
耳朵貪婪地接收著他以悅耳的聲音說出的每一個字,眼睛卻怎么也不敢與他對上。他在看她,她知道。但她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看著她,太不正常了……太沒有道理了……這不是林森會做的事!
但現在,他正在這么做——看著她。
“不、不用了,我大概知道在哪個方位,不會迷路的……就,不麻煩你了!
“我送你,不是擔心你會迷路!彼恢辈辉趺磰A帶情緒的聲音,添了一點笑意。
這讓章令敏訝異得忘了閃躲他的目光,一不小心又與他的眼對上了。他的眼光對她的殺傷力實在太大,所以原本可以流暢說出的簡單幾句話,便挫敗地以結結巴巴、顛顛倒倒的結果吐出:
“那、那是,為什么?我是說,如果不是為了……迷路,那你更不用……送我。”她覺得臉上熱辣辣地,一定是羞愧得臉紅了……老天!她想挖個地洞鉆下去……
他沒回應她的話,卻是笑了。
章令敏整個人呆。
林森,笑了……
這個她記憶中嚴謹少言、端正而不茍言笑的男孩,她見過他柔和的表情,出見過他唇角淡淡勾起的樣子,那已經是他心情相當好時,所能形于外的極限了!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笑得這樣坦然,一雙清冷的眼彎成半月,像兩汪春水微微漾動,再不復一絲絲冷意。
怦怦!怦怦!
這是她失控的心跳聲?還是她的心口變成一個靶子,正被子彈射穿?
“你很習慣于冷靜吧?”
她曾經是這么以為的。加上之前四十八年的累積,于是更有自信自己將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那一個?涩F在,信心如風中之燭,就算沒被吹熄,也再難堆積起那樣的自信了——在林森面前,她破功得如此輕易。
“所以一旦不冷靜時,就不知道該怎么自處。你從沒想過會有這樣的時刻嗎?”他帶著點好奇地問。
“還沒來得及開始想!彼蠈嵉氐馈O胂牍皇翘载摿,不過,這世上能讓她發窘到想鉆地洞的人,也就只有眼前這一個吧。只是沒想到就算活了兩世,仍然抵抗不了林森強大的氣場,明明,以她兩世的年紀來說,他,不過是個少年,而她,是個阿姨級的人物,怎么還這么遜呢?
她為此深深感到羞愧。四十八年都白活了……
章令敏正忙著自我唾棄,而站在她身邊的林森,也不急著說話,他身子半靠著門板,有時看她,有時側耳聽著外頭傳過來的熱鬧聲浪,悠閑地享受著這方難得的清靜,并不急于以更多的話語來填充眼下的沉默。
好一會后,他才淡淡開口問她:
“會彈鋼琴嗎?”
“會!彼c頭。望著他,但沒有順口問出那個自己早已知道的答案。他也是會鋼琴的,只是非常少彈。上輩子她只聽過他彈四次,最后一次更是讓她終生難忘——。〔荒芟,她不要想起來!
為了不讓那份被自己苦苦壓制的記憶浮現上來,她沒有多想便朝音樂教室里走去,一路走到鋼琴前。將琴蓋打開,試了幾個音后,便呆呆看著琴鍵,整個人靜止了。
“要彈一首嗎?”他也跟著走過來,就站在她身側。
“你,想聽什么?”她頭仍低著,從肩頭滑落的秀發,完美地遮住她的表情。
“你想彈什么?”
他抬起一臂棲放在鋼琴上,很閑適的模樣?跉庀駛老朋友,明明,只能算是今天才認識啊……
她小心抬頭看他,正好看到他唇角勾起一抹微笑。而此時,窗外的陽光正斜照進來,明亮了他整張俊臉,以及那笑。
然后她不知道自己幾時坐了下來,不知道自己雙手怎么會放在琴鍵上,等到一串琴聲輕快地在整個教室里回響時,她聽到了,才發現自己在彈琴,正彈著凡妮莎的微笑。
她……怎么會彈這首曲子?章令敏突然有點頭皮發麻,幾乎不敢抬頭看林森現在的表情。但又忍不住想看!畢竟在她記憶中,關于林森的資訊是最貧乏的,太過泛泛的交情,讓她沒有機會見識到各種不同面貌的他。
而此刻,他臉上的表情,一定是她上輩子絕對沒見過的吧?
實在太想收藏銘記了,于是硬著頭皮悄悄抬眼看上去……
果然是哭笑不得的表情……
他知道她被什么觸發而彈了這一首,而且知道自己應該算是被調戲了。
但他并不知道,她不是有意的,真的!
她的表情很真誠,無言地說著自己的冤情。但他顯然不接受,修長的右手手指輕輕在鋼琴上打著拍子,卻更像是想叩上她額頭……
章令敏忍不住笑了,這一笑,將今日見到他以來,一直緊繃著的心給放松了,不再那么惶然失措、患得患失,不再那么渴望又退縮,不再那么進退失據。
她的心,終于定了下來。
花了兩輩子的時間,終于能在林森面前做到這一點。
這,也算是她人生里,了不起的成就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