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后
這一天……終于還是到了。
話說今天是高中畢業后相隔八年首度舉辦的同學會,明知同學會中乍開始,游若亞卻失眠到清晨六點才勉強有了睡意。
這一睡,睡得沉了,設定的鬧鐘何時被她切掉的也不曉得,幸好遠在上海無法回來參加同學會的程雨葳撥電話來,這才叫醒她,一看時間,連忙爬起床梳洗打理一番趕著出門。
偏偏她那部時好時壞的破爛“游小紅”居然選在這種非常時期大鬧脾氣,任她怎么踢、怎么踹,小紅大姊不動就是不動,存心和她杠上了,滿頭大汗的她宣告放棄,連忙在路邊攔下一部計程車直奔會場。
事實上,從接到主辦人通知的那一天起,她就寢食難安至今。
別人為了同學會煩惱的原因,女生不外乎是在意穿著和打扮,為了怕輸給昔日同窗,在決定參加的那一刻起便開始塑身減肥,并卯足了勁翻閱時尚雜志尋找美麗的衣裳,務必苗條又亮麗地出席,讓眾人眼睛一亮。
男生則大多煩惱于自己苦無成就,若同學問起時該怎么回答才好?不愿服輸的人就開始吹噓自己的職位和薪水,得到羨慕眼光的喜悅過后,只剩下滿腔心酸。
然而她從不為這些瑣事而煩惱,真正困擾著她的,是一個從不曾在記憶中淡忘的少年……
他會來嗎?
高中那三年時間,幾乎不曾見他和任何同學有過互動,冷淡孤傲的性格讓人難以親近,照理說不會參加同學會才是。
可是,她心中卻又抱持著一絲淺薄的希望,希望可以久別后再次見到他,證實他是否如自己這些年來所思念的那樣。
啊,真想念他,想再見他,卻又怕見他……真是矛盾的心情啊。她不禁微微一笑,一雙充滿古典味道的丹鳳眼瞳變得蒙蒙眬眬。
陷入回憶的心情讓她站在舉辦同學會的餐廳門口躊躇不前,既期待又怕受傷害。
突然之間,肩上被一副厚掌重重拍了一下,伴隨著一道戲謔的嗓音!班。稳魜,你還是這么Man喔!”
她收回紛飛的思緒,凝眸回頭一看,原來是昔日同窗大炮。游若亞沒好氣地嗤道:“死大炮,你瞎眼啦?誰Man啦?你也不看看你肚子上這三層肥肉,先管好你自己吧!”
“哈哈哈……不好意思,吃太好。”大炮發出爽朗豪邁的笑聲,肥手臂往她肩上一攬,把她帶進餐廳里,絲毫不在意男女分際。
游若亞不禁無奈地嘆了口氣。“唉……”
她家除了老媽之外,就是老爸和兩個哥哥,以及周遭數不清的堂兄弟和表兄弟,她可以說是混在男生堆里長大的,老媽見她野,又懶得替她整理頭發,所以從小到大她都是留一頭小男生似的短發,加上個性大方不拘小節,男生都愛和她稱兄道弟當朋友,因此她周圍男的朋友比女生朋友還多,男同學都不把她當女的看……唉,只能大嘆三聲無奈啊。
“啊金剛和芭比勒?你們不是很要好?怎么沒一起來?”
“他們一個去北京,一個在上海,都在工作,今天趕不回來!庇稳魜啺г沟卣f。因為工作的關系,好友們不克前來,她只好單獨赴會,沒有他們在身邊壯膽,她快緊張死了。如果他們在就好了,她也不會這么孤單這么抖,嗚嗚……
才剛進餐廳里,大炮突然頓住腳步,然后扯開嗓門大聲嚷嚷:“哇咧!我看錯沒有?!”
“看錯什么?”游若亞一臉狐疑,不知道大炮在驚訝什么。
“好學生耶!那個孤僻鬼,他來干么?誰邀他的啊?他有朋友嗎?碼的,他來是存心破壞氣氛啊?”他哇啦啦地嚷了一長串,也不擔心是不是會被當事人聽見,一整個大剌剌。
聽見“好學生”三個字,游若亞心底一震,不敢置信地睜大眼,耳邊鬧哄哄的。
如果以地震等級來說,此刻她心中的震撼,好比八級震度,而且還是身處震央,被震得東倒西歪。
呆呆地看著前方那抹原本背對著她,正和老師說話的修長身影,游若亞怔愣地等待著他轉過身來的那一刻,分不清此時漫上心頭的是期待,還是惶恐?
真的是他嗎?
她的呼吸越來越不穩,胸口上下起伏著,她屏息,很想看清他面容,又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勇氣看清楚,卻又移不開視線,整個人僵立在原地。
就在她快要喘不過氣來時,他終于回頭了。
楊紹遠……真的是他!
當兩個人的眼神交會的一瞬間,往日一幕幕的回憶,像是舊了的幻燈片般在腦中飛快地閃逝,那些泛黃的畫面提醒著她從前發生過的點點滴滴。
她想起來,當年,他們最后一次說話時,他徹底冷淡的眉眼、神色,就如同現在他看著她的表情一樣,她慌了、她急了,不敢面對、無法承受之下,她轉身──
逃了。
餐廳女廁的某一間廁所里,游若亞抓著兩支手機,一只耳朵貼著一個話筒。心慌意亂的她,藉由兩支手機和人在上海、北京的好友們進行三方通話──
“我不行了、不行了啦!你們快點回來救我!”游若亞哭喪著臉,也顧不得女廁內是否有其他人在,哇哇嚷著。
“怎么了怎么了?阿亞你還好吧?我、我馬上訂機票回臺灣!”金剛一聽,心都亂了,當下想拋下工作回臺英雄救美。
“冷靜一下!你倒是說說看,怎么啦?”遠在上海的程雨葳維持一貫理智,先安撫好友情緒,不像金剛那樣沖動。
“好學生……楊紹遠……出現了!”管不了太多,她一屁股坐在馬桶蓋上,整個人蜷縮成一團。
“喔喔喔~~他居然會出現在那種場合?”程雨葳難掩驚訝。其實是驚訝那樣獨來獨往的一個人,居然會有人找他參加同學會。
“他去干么?誰找他的?他有朋友嗎?根本是存心去把場子搞冷的吧!”金剛一聽見往日頭號大情敵的名字就激動得大吼。
“吵死了!我怎么會笨到打給你?”游若亞被吼到耳朵痛,招呼也不打一聲,便忿忿地切斷和金剛的通話。
“喂!喂?喂!”可憐的金剛就這么被掛了電話。
“唉……怎么辦啦?我不敢出去了啦!什么同學會啊?我覺得我真的是自己找罪受,說聲不參加不就好了嗎?反正你們也不在……偏偏我就是想看看許久不見的同學們嘛!”她煩躁地抓亂頭發。
“你怕什么?他又不會吃了你。再說,對這種場合無法適應的應該是他才對吧?”程雨葳安慰道。
“也對啦……”話是這樣說沒錯啦……
“總之,既來之則安之,見到他,就大大方方打個招呼,如果他還是像以前一樣孤僻、不理你,反正你禮數也做到了,他不接受,那是他小家子氣,何況同學會過后大家揮揮手,下一次見面又不知道是何時了。”
“嗯,你說得一點也沒錯!我不需要怕,沒什么好怕的!”她握緊拳頭幫自己打氣!昂茫欢嗾f,趁著我的勇氣還在,我要出去了!
“嗯嗯,加油嘍,隨時回報狀況!
“好,拜拜!睊炝穗娫挘稳魜喴蛔叱鱿词珠g,這才發現整間廁所不只她一個人,還有人站在洗手臺前整理儀容,她不禁有些尷尬,默默走上前去洗個手,也對著鏡子以手指梳理被自己抓亂的短發。
豈料,旁邊的女子卻突然主動開口。“你也是來參加同學會的。俊
游若亞訝異地轉頭一看,開口的女子身形嬌小,臉蛋小巧可愛,可能是因為主動和陌生人搭訕,臉上浮現兩抹紅暈,看起來秀秀氣氣的。
“呃……是啊。”想必剛剛她和芭比的對話都被聽光光了吧?但能怪誰,是她自己講話太失控太大聲,唉……
“真巧,我也是來參加同學會的。你很緊張吧?我也是!”女子說到后來,像是在喃喃自語。
“好巧喔!”知道對方和她一樣同是天涯淪落人,游若亞反倒沒那么緊張了,她笑笑道:“那……我幫你加油,你幫我打氣吧,沒什么好怕的。”
“謝謝!迸游⑿Φ乐x。
是啊,有啥好怕?她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游若亞耶!
***
那家伙……躲哪去了?
楊紹遠一邊和昔日班導師談話,一雙黑眸卻不曾停歇,帶著一些急切,在餐廳內搜尋某道身影。
剛剛看到她一臉驚魂未定的表情,他知道他的出現嚇著她了,坦白說,他的震驚并不會比她少。
多年不見,隔著一些距離打量她,她看起來有點改變,不像記憶中的那個女孩。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上的衣服從制服變成了OL的打扮,才讓他覺得她變了?或許吧,經過了這些年的社會歷練,大家都不是從前的小毛頭了,自然多了分成熟,也多了點……陌生。
他不想承認,但是見到她的那一刻,心情是有些難以克制的激動、起伏,像是已經被過去埋藏的某些東西,突然被狠狠挖出來,被迫在心上攤開、回憶。
如果“那件事”沒發生的話,他和她應該還是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吧?他不禁如此猜想。
經過這些年,或許是托她的福,他更加抗拒和其他人太過友好。和她之間所發生的一切,讓他有了一個認知──友情對他而言并不是必須的,只有自己,他也可以過得很好。一個人的世界多了太過親密的另一個人,反而是一種傷害。
所以說,失去她一個朋友,卻得到了更多體悟,這也未嘗不好,起碼這些年來他過得安安穩穩,又回到了他原本平靜無波的生活。
“老師,可以開始了!敝鬓k人揚聲告知。
這間餐廳特地在包廂為他們準備了兩排長桌,足以容納三年二班的老同學們,而他們幫老師和好學生的座位安排在一起,因為他們師生最有話聊,再者,應該也不會有人想跟楊紹遠面對面吃飯吧?
就在這時候,原本躲進洗手間的游若亞現身了,她偷偷摸摸地坐在長桌的最尾端,務求避開桌首的楊紹遠。
“剛剛一眨眼人就不見,你去哪啦?”大炮問道。
“我去廁所啦!”她壓低聲音,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目。
偏偏老師眼尖,發現了她,笑咪咪地招手。“游若亞,你這個讓我操心最多的學生,來,你坐這里,讓老師看看你有沒有什么進步!
“啊……”游若亞直接被點名,讓所有同學的目光都往桌尾聚焦,包含楊紹遠。她脹紅了臉,指著自己,支支吾吾地道:“呃……我……沒關系啦,我坐這里就好了。”開玩笑,去坐老師旁邊,等于要跟楊紹遠面對面耶!
主辦人正愁沒有同學愿意坐在楊紹遠對面,一聽見老師的話,連忙附和道:“對啊對啊,老師說的話要聽,才算有進步!”
“對啊對!要聽老師的話!”同學們唯恐天下不亂地同時起哄。
周圍的鼓噪聲和同學期盼的眼神都讓游若亞騎虎難下,她臉上的笑都僵了。好像不去也不行了……
“唉!”她重重嘆了一口氣,不情不愿地起身,朝桌首走去,最后認命地在楊紹遠對面落坐,訥訥地道:“老師好!
頭發已花白的張老師還是笑咪咪!坝稳魜,變漂亮了喔!”
嗤的一聲傳來,她直覺地抬頭朝對面看去──楊紹遠正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直勾勾地望著她,嘴角還掛著一抹嘲弄的笑,游若亞又氣又羞脹紅了臉,連忙別開眼別扭地道:“沒有啦……”
“哈哈哈……你在害羞?好難得!”張老師心情很好,繼續開她玩笑。
天哪!讓她死了吧!老師~~你也沒必要在這種場合大力夸獎我吧?游若亞恨不得挖個地洞跳進去把自己活埋。
表明出席的同學都到齊了,同學會正式開始──
經過老師的致詞后,餐點陸續上桌,可能大家都餓了,有一段時間除了杯盤刀叉的碰撞聲之外,沒有人說話,一片鴉雀無聲。
老師含笑看著滿桌的學生,而游若亞則低頭把食物往嘴里猛塞,不曾抬起頭過,這也方便她對面的楊紹遠放肆地打量起她……
照理說,他不會出現在“同學會”這種場合才對,畢竟他已經習慣回避這一類人多聚會還要寒暄客套的場合,可是那天當老師來電問他愿不愿意出席時,他猶豫著,卻沒有馬上拒絕。
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是因為老師親口邀約,所以他不好拒絕,但其實……是因為接到電話的當下,讓他想起某個人,他無法否認自己想見見那個一直以來被深深埋藏在記憶的最角落的女孩。
如果不是因為知道要召開同學會了,他把她埋藏得那么深,深得幾乎都要忘了有這個人的存在。
結束了老師的電話,那一晚,夜色讓多年前的記憶又全部鮮明地浮現在腦!唤胂衿痖L大成人后的她,不知道會變成怎樣?還是一頭短發嗎?個性還是一樣男孩子氣嗎?是不是一樣少根筋呢?
但他不可能知道這些,卻還是忍不住會想,想到后來,他翻找出被塵封在書柜角落的畢業紀念冊,看著冊子里她中規中矩的大頭照,和笑臉燦爛的生活照時,目光逐漸蒙眬起來。
被她背叛的痛與失望,讓他好不容易敞開的心房再度緊閉,他們的友情也在那一刻劃下休止符。
當時的他憤怒、對她不諒解,即使她后來曾不止一次道歉,也挽不回他們的友情,因為他已經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一個他曾經那么信任的朋友,他只知道,只要看著她,就是在提醒自己受了多重的傷,他沒辦法接受她的歉意之后,還能夠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
這樣的僵局于是持續到畢業典禮過后,他們也不曾再見面。直到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