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么,畫師梅希本名裘希梅,是知縣的兒媳,她的丈夫是尚無功名在身的白丁丁立熙?!”
乍聞羅敷有夫,還是官家的媳婦,面色微訝的管元善有幾分難受,心口頓感缺了一角,不太舒心。
不過他表面上表現地一如往常,好像不受影響,沒人瞧見他眼底小小的失落,當初他看中她作畫的才能,以及對事、對人一針見血的見解,這才起了好奇心,讓人私下探查她的情形。
他原本就清楚她是女兒身,會女扮男裝出來擺攤賣字畫必有難言之言,無非是家中有人病重,代為易裝出面,或是生計困頓,不得不掩去女子身分拋頭露面,求一時溫飽。
沒想到她看來年歲不大卻已為人婦,嫁的是六品官員的長子,正室的地位非一般民女能及。
只是堂堂縣太爺的兒媳婦為何會在市集賣字畫,她有那么缺錢嗎?甘冒被揭穿的兇險攢累銀兩,她真不怕名譽即有損?
罷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也許她真有急用又不方便對夫家開口,既然被他遇上了,他就給錢給得豪爽點,讓她手頭富裕,別人的家務事他是管不了,也無從管起。
可是管元善越想裝不在意,腦子里想得越多,想她是不是被婆婆苛待,月銀被扣,還是丈夫放蕩不羈,不重嫡妻,將她的嫁妝花光,更甚者小妾張狂,欺到正室頭上,掏空她所有的私房,因此才放下尊嚴向外求一條生路。
他越想越多,心頭也像壓了一塊石頭似的,搬都搬不走地壓得他心情沉重,久久難消。
“聽說成親不到半年她就病了,病情反反復覆老是好不了,聽說還在吃藥醫治中!睂傧吕^續稟告。
“你看她像生病的人嗎?”管元善的語氣中有一些嘲意,更有別人聽不出的不忍心。
一名十五、六歲的女子為什么要扮成男子出外討生活,其中的艱辛不足以為外人知,他憐惜她的小心翼翼,更佩服她的膽大妄為,居然敢在人來人往的市集做起生意。
“我看她比較像缺銀子,每回一從二公子手中拿到銀票,她那雙眼兒多亮啊,活像見到祖宗般,看了面額無誤便連忙收進錢袋里!眲幼髦旖倘藶橹笛。
“我若扣了你的俸祿不給,你還不找我拚命?”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無利不起早。
撓著耳朵的莫曉生啐了一聲!拔也灰粯,我攢銀子是要娶老婆用的,多生幾個兒子開枝散葉!
“若是生不出來呢?”女人不是下崽的母豬。這是他家老娘老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她是少數不贊成媳婦一生再生的婆婆。
杭氏不讓長媳多生,頭一個孫子出生她便要兩人隔個兩、三年才能再生,而且一男一女湊個好字就夠了,不要為了強求子嗣而搞壞了身子,最多三個就別生了。
她這番論調在高盛侯府掀起軒然大波,深信多子多孫多福氣的管老夫人因為此事快氣炸了,多次把媳婦叫來懷孝堂罵個狗血淋頭,還強塞了什么表姨母的侄女,三太公家的外甥女,誰誰的女兒,花骨朵兒似的丫頭要給他兒子。
不理她的杭氏一個也沒帶走,小妾、姨娘、通房她那房的后院多得是,不勞她費心。
所以婆媳間的關系從未和睦過,每每落了下風的管老夫人只能罵罵咧咧的干嚎,兒子不買帳,媳婦忤逆她,她想塞再多的人也沒用,夫妻倆聯手把她的話當墻角的狗吠聲。
“沒必要這樣吧!二公子,你自個兒不想討老婆鉆曖被窩,犯不著詛咒下屬的百年好合,早生貴子吧,等你干完了三年巡撫任期,我可要回京高馬迎親。”他娘子還在岳父家中,等著回去拜堂呢。
管元善笑得好不親切地朝他肩頭一拍!耙苍S我就不挪位了,干個三任、五任再‘告老還鄉’!苯仙角嗨悖吧∪,秦淮河畔的姑娘嫵媚多嬌,看不盡的美景教人流連忘返。
“什么?!不要啊,二公子可別有長居江南的念頭,快掐滅、快掐滅,江南潮濕多雨,住久了容易生病。”莫曉生叫苦連天,在京城住久了,他受不了江南的天氣,一入春就陰雨綿綿,下得沒幾日出大太陽,雨氣把人都打蔫了。
“至少清靜。”沒有奶奶催魂似的在耳邊直念,一下子抱怨母親不孝,一下子數落大嫂不肯再生,話題一轉又繞到他成不成親,連串炮般說起各家各府的小姐有多賢慧,誰有容人之量,不介意妻妾成群,誰又甘愿為妾,只求一朝憐愛,她隨手一翻便是一大迭待字閨中的女子名冊。
“太清靜也不好,沒半點人氣。”那還不如住在墓地,絕對聽不到一絲人聲,四周靜悄悄。
“有你在還怕不聒噪嗎?”他一人抵十人。話多。
“二公子……”莫曉生蒙受不白之冤,哭喪著臉。
他在遇上伯樂管元善之前,沉默寡言地像個啞巴,一天不出“是、對、可以”三句話,想讓他多說一句都十分困難,堪稱最難鋸開的蚌殼嘴,密合得全無空隙。
可是受到管二少的啟發后,撬開的嘴巴就闔不攏了,仿佛要把以前沒說的話一次說個夠本,一有機會便口沫橫飛,搶話、插話、無話生話,反正不說不快。
“別被他繞進死胡同里,二公子的話術越來越精湛了!焙喼钡搅顺錾袢牖牡夭,凡人難及。文師爺搖搖頭。
“你說二公子騙我?”莫曉生錯愕。
“高盛侯嫡次子,當今圣上的寵臣,他還身兼監察御史一職,家居京城的他怎么可能長居江南,就算他極力請求皇上也不會允許,最多一年就會調他回京。”巡撫官位是他硬要來的,把皇上都氣笑了,嗔了一句小滑頭。
要不是此次的貪污案牽連甚廣,水深得無人敢探,皇上這才允了用兵奇詭,足智多謀的管元善南下,藉由他詭變莫測的伎倆揪出隱身暗處的那只黑手,安定朝政。
清官難有,是人難免有貪念,貪官污吏是捉不完的,倒了一個又一個崛起,皇上的用意在于殺雞儆猴,叫底下的官員少貪一點不義之財,多為百姓做點事,造福人群。
“文師爺,沒讓你進刑部真是太可惜了,抽絲剝繭的條條分明,把我的底都給掀了!奔僖饴裨沟墓茉茠伭艘挥浢难,看得人背脊一涼。
當他要算計人時總是特別和善,怪招百出。
“二公子過獎了,食君之祿,當為君分憂,畫師梅希的身分能明了,小的著實松了一口氣!蔽膸煚敼首靼残,拿起放溫的茶碗小口輕啜,神情是喝到好茶的放松。
聽出他話中有話,管元善倏地目光一利!拔膸煚攲P脑诎缸由希缘氖戮蛣e費心了,此案一了結就為你報個頭功。吏部、戶部、刑部隨你挑,我為你舉薦!
“二公子怕什么?”是怕他嘴上沒把門的吧!
“是怕你斷送大好前程呀,你才高八斗當個萬年師爺豈不是令明珠蒙塵!
文師爺笑得意味深長,輕捻兩撇小胡子!叭f幸,萬幸,是小的想多了,在不知實情前還想著二公子是堂堂男兒身,怎會對畫師梅希獨具慧眼呢!幸虧斷袖、龍陽和你扯不上半點關系!
他一度以為二公子獨好分桃,以至于對百家閨女看不上眼,為拒婚而遠離天子腳下。
“誰?誰有斷袖之癖、龍陽之好?善兒,文師爺指的不是你吧?”
有如神出鬼沒的密探,會飛檐走壁、上天入地,走路毫無足音的侯爺夫人突然從柱后冒出來,身上穿著怪模怪樣的夜行衣,發絲扎成一束,方便行動。
議事廳內的幕僚們一瞧見夫人的……呃,獨特裝束,紛紛臉色微變的站起身,笑得有幾分僵硬。
“夫人您來了,您與二公子多日未見,想必要聊聊母子間的私密事,小的們先告退,不打擾夫人與二公子相聚!
不只高盛侯怕老婆,他們也怕夫人呀!夫人那一記過肩摔令人記憶猶新,摔傷的腰骨還隱隱作疼呢,所以杭氏一出現,老的、少的一下子全走光了,只剩下管元善在強顏歡笑。
他也想跑,可是誰教他是人家的兒子,見了娘還想溜,先打斷雙腿再說,看他拖著兩條斷腿要往哪里爬。
“娘,你怎么來了,爹惹你不痛快了?”他干笑著上前獻殷勤,嘻皮笑臉裝孝子。
其實他心里很清楚,他爹哪敢惹娘生氣,打他出生以來就沒見過爹和娘紅過臉,娘的一句話比圣旨還管用,爹是寵妻寵上天了,老婆說得全是對的,不對的肯定是他聽岔了
“你爹沒那種膽子,是你奶奶!
不出他所料,肯定又是奶奶嘮叨了,這邊挑剔,那邊礙眼,拿婆婆的架子壓人,嫌她吵的娘干脆走人,省得冠上氣死婆婆的大罪,又可以耳根清靜,一舉兩得。
唉,他們母子倆同病相憐呀,家有一老,如有一鬼,無所不在,陰魂不散,專行拆散人的邪惡事。
“少給我轉移話題,你這張欺世滅祖,專拐小姑娘、老婆子芳心的小白臉,你娘我看了二十三年,早就看膩了,離遠點別來惡心我!笨吹介L得像他老子的臉孔,真是怪不舒服的,管濟世年輕時就靠著那張臉招蜂引蝶,欠下不少風流債。
“娘呀,兒子想你,想得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走路還摔跤呢!娘想不想我……”嘶!他的娘……好狠毒,居然對親生兒下毒手。
腰上一疼的管元善不敢呼痛,依然撐住笑顏,他眼角一掃娘親的手在一擰之后又狠轉三圈,簡直當他是仇人嘛!他把身體練結實也有錯了,讓她無肉下手。
杭氏不喜兒子太瘦,總找有肉的地方掐,可是老大、老二自幼習武,早把一身肌肉練得硬邦邦,氣不過的她一點也沒有為人母的端莊,每見一回就擰一下,以此做為發泄。
長子成婚后她就不動手了,因為他是“有主”之人,擰出一圈瘀青對媳婦不好交代,可是善兒嘛……
不擰白不擰,沒老婆的人不怕打破醋缸。
“兒呀,娘想死你了——”她擰完之后還用兒子的衣服拭手!袄蠈嵔o娘招來,你不會真瞧上個俊兒郎吧?娘很開明,多個‘兒’媳婦不差一雙筷子,你自個兒滿意就好!
管元善趕緊起誓,撇清疑云。“文師爺那張嘴吐不出象牙,聽不得,只是瞧著我太閑了,辦案不到巡撫衙門卻老待在私宅,累得他兩邊跑來跑去,他才挖苦我兩句,好讓我去露個面!
他不出現這一招使得絕妙,巡撫衙門巡撫不坐鎮,小魚小蝦越俎代庖,藏在臺面下看風向的官員急了,心慌慌、意亂亂,不知巡撫大人在哪里,是不是握有他們的把柄,準備一網打盡。
牛無為和成秀果然收了不少“孝敬”,有金銀珠寶、古董字畫、房宅鋪子和美女,兩人正在暗中“銷贓”。
“那畫師梅希是什么意思?”她才四十出頭,耳力好得很,不比年輕人差。
“這……”管元善支支吾吾的,說不出梅希是女的,本名裘希梅,梅希是希梅的倒字。
“這什么這,我不記得生了個說話結結巴巴的兒子,你舌頭被人剪了是不是!彼唤橐獯鷦凇
他暗自叫苦,要笑不笑的繃著皮肉。“我是看她畫功不錯,擅于寫景,為人坦蕩又不作偽,骨子里有文人的傲氣,但又能屈能伸,并不流于俗媚,對當下時局有不亞謀士的見解!
“所以說你是惜才嘍?”有古怪。
管元善點頭點得飛快!笆堑,娘真是深明大義,兒子胡子長了幾根你都一清二楚!
“少拍馬屁,得讓我見見人再做定論,你這小子比土里的泥鰍還會鉆,我要找你還得跟蹤成秀那老家伙,巡撫大人不住巡撫衙門,也只有你敢視朝廷律法于無物!
聞言,他真的笑不出來了,以娘那雙火眼金睛,準會看出端倪。“娘,梅希家里有事,暫時不作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