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王府,三個兒子難得同時在家,一起陪同爹娘吃晚飯。
定王妃春風滿面,眉飛色舞,迫不及待地宣布好事。
「阿驥啊,今天小皇太后找娘進宮,說要幫你作媒呢!
端木驥陡地凝住夾菜的動作,一雙深黝的瞳眸就直直盯著筷尾。
端木行健急忙扯扯老婆的衣襬。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老大心情不好已經很久了,當爹的都不敢吭聲了,千萬別去惹他呀。
「娘,大哥他無心婚事!苟四掘憪烆^吃飯,他肯幫忙講一句話已算是仁至義盡了。
「娘啊,讓大哥自己挑啦,別為他白費工夫了!苟四掘t決定三兩口吞完飯,準備開溜免被波及。
「你們兩個不要給老娘裝傻!苟ㄍ蹂闪搜,順便教訓道:「就只會拿你們大哥擋在前頭,他不娶,你們不會先娶嗎?存心不讓我抱孫子!
「娘,長幼有序嘛。」端木騮陪著笑臉,為娘親碗里送進一塊香脆脆的炸魚酥。「娘,笑笑,別擠出皺紋了!
「爹,娘,我吃飽了!苟四倔K放下筷子。
「阿驥,坐下!苟ㄍ蹂s快拍拍兩頰,揉開了被兒子們氣出來的法令紋,笑咪咪地拿出一卷紙,翻開第一張!改闱脐惿袝畠喝绾?」
端木驥隨意瞄了一眼,拿起湯碗,頭仰得高高地喝湯。
「太后娘娘可是幫你調查得一清二楚喔!苟ㄍ蹂是喜孜孜地道:「她知道你喜歡懂音律的姑娘,這位小姐會箏、琴、笛、琵琶……哎呀,我也說不清了。娘娘還說,人家說不定會唱曲兒給你解悶呢!
端木驥重重地放下碗,桌上其他三個男人皆是心中一跳。
定王妃才沒注意到兒子的神情,又翻開了第二張畫像,熱切地道:「不然,這位李侍郎的侄女素有才女之稱,她已經出了兩本詩集,你喜歡會讀書的小姐,這位就是首選啦!
端木驥垂下眼睫,定睛注視沒有吃完的白飯。
「將門虎女更好。」定王妃翻開第三張,指著一個虎背熊腰的大餅臉!钢芸偙呐畠喝绾?她有乃父之風,拳腳功夫一流。呃,長相是有點兒抱歉,可娶妻娶德,更何況娘娘說,你脾氣剛硬,得理不饒人,最好找一個強悍又強壯的老婆,夫妻倆旗鼓相當,你才不會囂張到欺負老婆!
碰!一個很壓抑的拳頭用力捶上餐桌,揉了又揉,似乎打算將大好的紫檀木桌面揉碎。
端木行健趕緊抱起飯碗,夾了幾樣他愛吃的菜,萬一這桌子讓不肖子砸了,那他今晚就要餓肚子了。
「好吧,這姑娘是丑了些,抱歉了!苟ㄍ蹂蠊媚锏狼,再翻開第四張畫像,笑呵呵地道:「男人當然喜歡溫柔婉約的小姐了,朱總督的三孫女保證好,她成日在家刺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文靜乖巧,相貌美麗。這幾個高巡撫的女兒、廖學士的表妹、鄭巡撫的外甥女都是一樣的個性,你不如就挑一個順眼的吧!
「娘,我沒興趣!苟四倔K終于開口了,一張畫像也沒瞧進去。
「也不一定要挑官家小姐。這位女夫子你一定有興趣!苟ㄍ蹂^續奮斗,喋喋不休!杆^承了她爹的書院,教導鄉里婦孺讀書識字……不喜歡?那這個培養出新種海棠的農家女也不錯。她家花田很大,你們生了娃娃可以在里頭玩捉迷藏……還是不要?嗚!」定王妃將畫像全翻完了,頓覺天地變色,日月無光,抱孫希望又落空了。
「其實——」始終不動如山、穩穩吃飯的端木驊開口道:「這幾位小姐的個性和特色組合起來,很像是一個人!
「誰?誰?」定王妃眼睛發亮,立刻將畫像扔到一邊去。
端木驊這會兒又不說話了,接收到娘親殷切目光的端木騮只好硬著頭皮道:「娘,妳上寧壽宮玩,有沒有見到那兒擺著琴、繡架,還有很多養蓮花的水缸?」
「有啊,還散了一地的書,都來不及收拾呢!
「當妳和娘娘聊天時,是不是有個宮女在旁邊很認真地讀棋譜?」
「什么?阿驥喜歡傻呼呼的寶貴?!」
噗!端木行健噴出飯粒,端木驟被菜湯嗆到,端木驥則是臉罩寒霜,唇角緊抿,雙拳更用力往桌面攢去。
「娘,不是啦,我還沒說完!苟四掘t偷瞄一眼大哥,一步步移往門邊,準備隨時狂奔!改飸撚新犨^,太后娘娘過去老是和大哥吵架!
「當然有啊。為了教養萬歲爺,還有其它的事,好像常常吵!
「娘,大哥是從妳肚子蹦出來的,妳最明白了,咱平王爺恃才傲物,誰都不放在眼里,人人見了他全嚇得屁滾尿流,如今娘娘竟然有膽識跟大哥吵架,且大哥居然肯跟一個小女子計較,成日吵得不亦樂乎……」
「端木騮!」端木驥爆出低沉陰森的怒吼!溉绻視樉,我就縫了你的嘴!」
端木騮很無辜地瞟向若無其事吃飯的爹和二哥。啊哼,果然是做官的材料,很懂得明哲保身啊。
「父王,母妃!苟四倔K起身,臉色還是陰郁得快要打雷下雨,他用了在家里極少用的最正式稱謂!负河惺峦獬觥!
「這么晚了去哪里?」端木行健問道。
「皇宮。」端木驥頭也不回地走了。
廳里一陣沉默,端木驊緩緩地放下飯碗,面不改色地道:「糟了,皇宮今晚有事。爹,娘,孩兒得立刻入宮抓刺客。」
「我也去!苟四掘t當然不肯錯過好戲了。
「老頭子你說!」定王妃猛扯只管吃飯的端木行健,震驚地問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好像有點明白,又好像不太明白!
「就是這么一回事,阿驥愛上太后娘娘了!
端木行健繼續扒飯。兒孫自有兒孫福,他這個庸庸碌碌的定王爺管不著,也管不了,填飽肚子才是最重要的啦。
。
春寒料峭,黑夜中的桃李花有如星子,朵朵點綴在寧壽宮外。
端木驥停下急躁的腳步,深深吸了一口氣,腦袋忽然清醒。
他又來了。
他為何而來?他滿腔的焦躁和暴怒為的是什么?不是已經刻意不見她了嗎?為什么又想揪她出來,狠狠地斥責她一頓呢?
藕斷絲連!纏綿的情絲從寧壽宮延伸而出,爬進他的心,扎了根,糾纏不清,時時刻刻牽引著他、折磨著他,令他輾轉難眠。
「平王爺?」門外一個太監見到他,忙笑道:「小的為您通報……」
「不用了!顾还芴O的訝異,大步就踏了進去。
進了內殿,就見她照樣披頭散發,盤腿坐在地上和寶貴下棋,那低垂的臉蛋顯得有些蒼白,兩個月不見,她清瘦了些……
「笨蛋!地上很冷,不會墊一張軟褥嗎?」
談豆豆心一震,驚訝地循聲望去,一抬頭,便見到那張日思夜想的男子容顏,那雙毒龍潭里頭起了驚濤駭浪,直直撲進了她的心海深處。
心臟一陣陣地抽痛著,她幾欲被擊潰在地,但她立刻跳了起來。
「平王爺,」她板起嚴肅的臉孔,冷冷地道:「現在是什么時候了,你竟敢擅闖禁宮?」
「妳憑什么為我作媒?」他也不回答,開口就質問。
「憑我是皇太后,憑我是你的伯母。定王妃抱孫心切,老身身為端木家長輩,自然要為侄兒安排了!拐劧苟拐裾裼修o地道。
「我娘抱孫心切也輪不到妳多事!」端木驥踢開她的棋盤,黑白棋子滾了滿地!敢姽淼拈L輩!妳再敢倚老賣老,本王就廢了妳的太后封號!」
「要封就封?!要廢就廢?!」他粗魯的舉止激怒她了,迎上前,叉腰仰頭道:「皇室封號是讓你拿來玩的嗎?那你當初為什么不篡位算了?自己當皇帝,后宮佳麗三千人,想封誰當皇后就封誰,想封幾百個愛妃就大封特封,這不是很痛快嗎?!」
「鞋子穿了。」他只是冷冷地道。
「你管我!」她怒目而視。
「娘娘!箤氋F趕緊拎來娘娘一坐下來就踢掉的繡花鞋。
「寶貴,出去!」端木驥命令道:「叫宮里頭所有的人統統出去,本王有話跟太后娘娘說!
「可是娘娘……」寶貴遲疑,好怕平王爺吃了娘娘喔。
「出去。」
「是。」寶貴嚇得拔腿就跑。
「寶貴回來!」談豆豆氣極了,腳掌趕緊蹬進鞋子里,提了裙子就要追上前。「枉費我平常疼妳,主子有難,妳竟然跑了……」
「站!」他雙手一攫,用力握緊她的手臂。
「你兇什么?!」她也不掙扎,就是抬頭用力瞪他!高@是皇太后的住處,不容你來撒野。該出去的人是你,否則我祭出宮規罰你!」
「我不出去!顾抗庾谱频乜此!覆灰娱_我。妳不是要追寶貴,妳是想逃開我!
「你還不是想逃開我!」她朝他狂喊。
累積兩個月的郁悶一下子如洪水潰堤,她的淚水也隨之溢出。
是的,她好想他,好想再見他一面,可是她很克制,很努力地淡忘他,每天照樣忙到累得倒頭就睡;可是,睡夢不再安眠,而是反復出現過往相處的片斷,甚至是從來沒經歷過的綺幻纏綿。
待她驚醒之后,卻發現自己仍然孤獨地睡在深宮里,寒夜漫漫,她哪里也不能去,只能擁住他的衣袍,躲在被窩里偷偷哭泣。
「妳想逃開我,就逼我娶妻?」他情緒緩和了下來,靜靜地看她。
「不然我還能怎么辦?」她還是激動莫名。「我想數豆子打發時問,結果將豆子數到了肚子里;我想念佛,敲了木魚,卻想到你敲鼓;我想扔掉你的袍子,可是那么好質料的衣裳,燒了可惜……」
「傻瓜!
他重重地憐嘆一聲,張臂納她入懷,緊緊地擁抱。
終究是放不開了。與其逃避痛苦,何不勇敢面對承受?
兩個月的煎熬簡直是度日如年。他想念她的笑語、擔憂她的寂寞,他都熬得幾乎窒息而死了,更何況是一直被圈在深宮里的她?
他不住地撫摸她顫動的背部,以頰摩挲她的秀發,他千千萬萬個不忍她孤單地忍受相思之苦啊。
「豆豆,我帶妳出去!顾麍远ǖ氐馈
「不行,不該出去了……」
「這次不是出去半天,而是永永遠遠的出去,不再回來了!
「什么?」她不解。
「很簡單。妳不當太后,我不當王爺了,咱們遠走高飛!
她明白了,這是私奔。
尋常小兒女私奔都已為世俗所不容,更何況是皇室的最高成員。
「不可能的!」她淚流滿面,用力搖頭!改闶禽o政王爺,阿融還需要你,我也不能棄我太后的責任于不顧!
「阿融長大了,而且妳那是什么狗屁太后!」他為自己過去的決定而惱怒了!敢皇俏夜皧叜敾屎,妳又何必守著這該死的活寡!」
「打從你迎我進宮,我就是注定要守這該死的活寡。」她聲淚俱下地道:「先帝病了好幾年,身體才剛剛好,就滿腦子想著要女人,過去朝政敗壞混亂,不是沒有原因的!
「他也是想試試能不能再生皇子……」
「他有這么聰明孝順的阿融還不滿足?!」她這兩年余郁積了太多說不出口的話,此刻全一古腦兒嚷了出來!改銈兡腥硕际且粋性子,尤其是掌握權力的帝呀王啊,一心只想展現自己的雄風,不只要開疆辟土,還要睡遍天下美女,生下一窩兒子,好顯示你們多么強壯多么威武,我看全是屁!你一個男人滿足了,有沒有想到幾十個幾百個女人在哭泣?!」
「我不是這樣的人!
「嘴巴說不是,以后還不是美女一個個娶進門!」她瞪視他沉郁的瞳眸,繼續嚷道:「什么山盟海誓!什么生死相許!賢妃淑妃福貴人不都是那個臭老頭寵愛過的美人?結果呢?不是被打入冷宮,就是年老色衰失寵,然后再貼個選妃告示,強娶像我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他根本不是娶妻!他只是想滿足欲望,只要臭老頭活得越久,倒楣受害的姑娘就越多!」
「其實,先帝立妳為妃,是因為他深感愧對談大人,想要彌補……」
「這不是彌補,是凌遲!他自以為是英明君主?我呸!以前我年幼無知,一直以為他身子不好,久未上朝,這才會讓奸相弄權,還很感謝他抄了那壞蛋的家產,可后來看你教阿融政事,我這才明白,沒有昏君,哪來的小人!」
他默默地承受她排山倒海而來的控訴,亦不再為伯父先帝辯解。
「這下好了,他為了表示所謂的歉意,選我為妃,看起來好像給了莫大的榮耀,我談家應該燒香膜拜,感激涕零祖宗積德,可實際這只是昏庸老頭子給的一個可笑施舍罷了,我才不稀罕!」
句句大不韙,出自皇太后口中,端木驥只有喟然長嘆。
先帝種種,全交由史家評斷吧。他是子侄輩,議論不來,也不能議論。他能做的,就是盡量為先帝補闕填漏,不管是朝政,抑或是一場從來就不曾存在的婚姻關系……
因緣錯綜,吊詭難解,若她不進宮,他和她又豈能相遇?
「既是如此,那就跟我走吧!顾従彽氐馈
「你帶我出去?」談豆豆用力抹掉眼淚,紅著眼睛道:「我怎么走得掉?難道要我昭告天下,太后不做了?要逃出宮了?」
「妳可以詐死!
「哈哈,太可笑了,你又在說哪一樁深宮奇案?」她凄涼苦笑,雙掌徒勞地推開他絲毫撼搖不動的胸膛!肝覇柲悖敵跄悴徽J得我,為什么立我為后?」
「是因為……妳在諸妃里,才識最好,能力最足……」
「呵,這就是了。我才識最好,能力最足,膽量也最大!顾苡昧Φ財Q眉板臉!付四倔K,你給老身仔仔細細聽好了。從現在起,你立刻離開寧壽宮,若敢再靠近五百尺,老身就喚人打了出去!」
「妳何必如此?」他不禁又動了肝火,出力握緊了她的臂膀。「既然不喜歡妳現在的生活,妳干什么又緊緊死守不放?!」
「我喜歡榮華富貴!我愛當太后!不行嗎?!」
「妳說謊!」
「我是說謊?赡阒v得太容易,更是自欺欺人!」她迎向他憤怒的目光,大聲嘶吼道:「別說你不顧輔政王爺的身分和責任,我也有我應有的身分和責任。我爹好不容易重新振作,我能要他為我擔心得睡不著覺嗎?還有,管姐姐不擅管事,我能將整個后宮雜務全丟給她嗎?賢妃淑妃跋扈,只有我治得了她們;景屏軒整修好了,我還得選派幾個細心的宮女過去照顧福貴人……」
「夠了!」他也朝她大吼!笂吅苡斜臼聠?為什么要將所有的事情攬在身上?妳能不能多顧著自己一點?」
「不能!」
「好,既然妳總是要為別人而活,那妳能不能為我而活?!」
「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