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陽縣位于青省南邊,緊鄰著黃省,是北方氣候最宜人、人口最富饒的一個縣;再往北方而去,地域越來越嚴酷,像這樣的適居之處就越來越少了。
縣內的陀陽城是青省第一大城,亦是北方通往各省的最大關口,其富庶繁華自不在話下。
城內的路有如一張棋盤,嶙次櫛比,非常整齊。由南門大街、南門二街以南而降,北門大街,北門二街以北而上;橫向的西門大街及東門大街等亦是桉照此理,因此外地人都說,來到陀陽城最不怕的便是找不到地址,因為這里的道途設置得就是如此簡單明了。
許多江湖幫會在陀陽城內都有堂口,例如北方第一大幫鐵血門,堂口就位于南門大街上,沿著路下去還有他們的錢莊、銀褸、飯館、客棧等,每處產業的門口都有鐵血門獨特的“紅色掌印”做為標記。
古怪幫的堂口位于西門大街上,正好在鐵血門堂口拐個彎兒的地方。
古怪幫的產業大多在這條街上,雖然種類不若鐵血門多,到底這里是人家的地頭,古怪幫已經算是陀陽城內產業第二多的武林幫會。
平時兩派人馬在江湖中井水不犯河水,但一談到賺錢營生,兩派的掌柜們之間難免有些瑜亮情節。
今天一早,一輛板車慢悠悠地從南城門晃了進來,混雜在人來人往的車潮人潮之中。
坐在前頭駕車的老公公脊梁骨挺直,精神矍鑠,就是坐在后頭板車上的老婆婆精神不太好。
她歪歪地倚著一堆包袱坐著,膝上蓋著一條布毯,旁邊有一副拐杖,似乎是雙腳不太方便。
這樣的板車和老人家,每天進城來的不知凡幾。在南門大街上賣水果的小販,今兒見了這對老夫婦,倒是動了惻隱之心。
“老公公,老婆婆,你們要上哪兒去?找人嗎?”小販見老翁把馬車停下來,左張右望的,對陀陽城似乎陌生得很。
老公公一聽他問,抓抓臉頰,笑瞇了一雙老眼。
“我們第一次進城來,想找間客棧吃吃飯,可沒想到街上的店家這么多,正愁著不知哪間的東西好吃,價錢又便宜!
“這你問我就對了,我陳二子打小在陀陽城里混,哪個地頭我不熟呢?”水果小販拍了下胸脯!澳阋冶阋撕贸缘模蔷屯肮諅彎,到西門大街上,右手邊那家‘欣來飯館’做的饈可地道了。你們現在走的這條南門大街,每間館子都貴得剝你一層皮,不是達官貴人吃不起!”
“喔,喔,原來如此,多謝了。小伙子真是好心腸!崩衔绦溥涞貙λc頭,抖抖韁繩示意馬兒拐彎。
“老公公,你們逗留城里的期間遇到什么間題,來問我陳二子就對了。我天天在這兒賣水果,從辰時一直賣到未時,保證好找!”
“好,好,人家都說大城里的人沒有人情味,哪里是這樣呢?你陳二子不就是個好心人嗎?”老翁笑呵呵地與他作別。
陳二子今天做了一次好人,心情特別好,接下來賣水果的吆喝聲都特別有力。
老翁的馬車停在欣來飯館門口,轉身到后頭的板車上將老婆婆抱了下來。
在門口招呼的店小二一看老婆婆的腳不好使,立刻說:“客倌,用飯嗎?我看老太太的腳不太方便,我找個樓下的位子給你們坐。”
“好,謝謝,謝謝!崩衔痰乐x連連。
店小二安排他們在靠窗的位子坐下來,舌燦蓮花的開始介紹飯館里的特色菜肴。
老公公瞧瞧對面的老婆婆,可老婆婆精神委頓得緊,一雙充滿皺折的眼皮半垂半閉,也不知醒著還是睡了。
老公公抓抓臉皮,想了想,道:“不然炒一盤飯,一盤黃瓜炒肉絲,一盤蒜泥白肉,再來個青菜蛋花湯行了!
“成,馬上來!”
店小二馬上進去張羅。
“別再抓了,再抓臉皮都要給你抓破了!崩掀牌诺念^依然半垂著,一聲低低的嗓音飄了出來。
“你這藥水癢得緊!崩瞎滩蛔∮肿プツ橆a。
“再過一會兒就不癢了。這種膠水涂在臉皮上,看起來就像天生的皺紋,任誰都認不出來!睂γ娴纳ひ舴置魇莻年輕女子。
“怎么你就這么多古古怪怪的東西?”老公公抱怨道,嗓音聽著其實也不老。
店小二先端了炒飯和蒜泥白肉過來。
“多謝了!崩瞎謮褐ぷ訐Q回老音。
“客倌,這幾道菜都挺咸的,您要不要來壺茶?”店小二熱心地問。
“好,不然來壺龍井。”老公公笑道。
“馬上來!钡晷《掷涞刈唛_。
所有餐食茶飲很快地送上來。老婆婆似乎不只腳不好,手也不太好,放得離她身前遠些的菜肴,她便無法構著。
老公公體貼地多要了一個盤子,然后將每樣菜都夾一些放在那個盤子里,放到老婆婆前面,再盛了碗炒飯紿她,自己才開始吃起來。
鄰桌的人瞧了不禁羨慕,腦中浮起“鶼蝶情深”四字。
這對老公公老婆婆自然就是云仰與柳沁了。
這蝕骨銷魂散的藥性果真怪異。每日柳沁的酸痛麻癢會輪上兩回,從早上開始至午時漸漸加劇,到了傍晚時分已是全身無力,動彈不得。然而一過了傍晚,又逐漸減輕,至午夜時分已可正常行走。直至翌日清晨,周而復始。
為此,這一個月以來他們養成了白日投店、晚上行路的習慣。
云仰的“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信條,近來做了大幅度的調整。
人總是要學乖的。
為了安全起見,柳泌趁著半夜手腳靈活之時,將兩人易容改扮。
看著自己的臉孔在她的巧手下,從年輕力壯的男子變成一個垂垂老翁,著實有趣得緊。
“你怎么老是會這些古古怪怪的玩意兒?”
“你怎么老是把我會的東西說成是古古怪怪?”她輕笑。“這本事在陪著我叔叔出門時可有用了!
窗外有一絲白影快速掠過。云仰連忙從懷中掏出鳥笛,放在唇邊用力一吹。
不多時,一團雪球似的白影拍拍翅膀落在窗臺邊。
“好孩子!痹蒲鰯x起了雪雀,抽出它足筒里的信箋。
柳沁將雀兒接過去,飽飽喂了它一頓飯粒。
雪雀啄完米食,就著她的杯子喝了些水,酒足飯飽,甚是快意,拍拍翅膀跳到主子肩上打起盹來。
“怎么了?”她見他諒完短箋,眼中全是郁郁之色,不禁問道。
“師父已經找到小師妹了。他說巧兒現下和一位他識得的人在一起,此人武功極高,巧兒跟在他身旁暫時安全無虞,他要去我二師妹了!
“有云詠的消息嗎?”她問。
云仰搖搖頭,臉上的易容也掩不住他的沮喪。
柳沁沉默半晌。
“云仰,你若真擔心你師妹,想親自去尋她們,你就去吧!我會設法喚人來接我!彼鋈坏。
有一刻云仰看起來似乎想不顧一切地答應,最終是緩緩搖頭。
好不容易到達青省,接下來正是最險要的時候。這一個月來他們可說是性命相倚,他怎能在此時棄她一人而去?
“師妹有我師父尋找,再穩妥不過,你不用多慮。吃飯吧!這蒜泥白肉做得挺好,你吃吃看!痹蒲鰥A了幾玦進她面前的盤子里。
柳泌看了他半晌,點點頭。
現下她已經明了,云詠和云巧兒都是他自小一手帶大。他們師父不在的時間多,在的時間少,所以云仰名義上是大師兄,實則是長兄如父。
其實他自個兒也沒比兩個師妹大多少。她腦中浮現一個小小云仰,帶著兩個小小師妹坐在餐桌前,就像現在這樣,一面紿她們夾菜,一面老氣橫秋的交代:這個肉你吃。這個魚吃了眼睛好,你們要多吃一些!彼挥勺灾飨胄。
“真的不錯吧?”云仰誤解了她眼中的笑意,“你喜歡就多吃一點,我讓他們再切一盤!
“不用了!
“婆婆,你這鳥長得真特別,是什么鳥。抗挚蓯鄣摹!毙《^來幫他們舔熱水時,一眼瞧到柳泌肩上的雪雀,不禁好奇地多瞧幾眼。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鳥,它從鳥巢里掉下來被我們撿到的,自小養大的!绷呱n老地回答。
“您瞧它那身白茸茸,不像羽,倒像是毛呢!”小二越看越喜歡。
和恥不愿引起太多注目,暗暗一聳肩,雪雀立刻驚醒,拍拍翅膀從窗口飛出去。
“啊,飛走了,飛走了!毙《B忙指著鳥叫。
“不妨,我們養馴了的,它會跟著我們。”云仰道。
“是這樣?那我不打擾你們吃飯了!毙《嶂鵁崴畨仉x開。
正巧兩個人從門口進來。
“這個菜你吃!
云仰一見,立刻縮身弓背避了開來。柳沁卻十分鎮定,目光甚至和那兩人對上,笑咪咪地點點頭。
那兩人目光隨意一掃,直直走向角落的一處門簾。店小二顯是看慣了這兩人,也不多說,直接掀開簾子讓他們進去。
那兩人一矮胖一瘦高,正是陳銅和白常。
云仰心念電轉,招來小二。
“小二,我和老伴今兒想留在城里逛逛熱鬧,你們店里還有房間沒有?”
“有有有,我幫您準備一間。”
“老人家喜歡安靜,麻煩紿一間內進兒的房間!彼淮。
“好,那您停在門口的馬兒,要不要我順便幫您拉到后面的廄房去?”小二細心地問。
“好,那就多謝了。”他笑著點頭。
店小二馬上去為他們張羅。
柳沁已經掩不住倦色,一進了客房,云仰將她往床上一放,她立刻歪歪斜斜地靠在床頭。
“你想,白常和陳銅為什么在這里?”她中氣不足地問。
云仰四下檢查一下,確定房中沒有古怪。
“這間客棧是古怪幫的產業,他們入了城到此處來吃飯,原也不是太希奇的事!
“我當然知道他們在自己的地盤吃飯不奇怪,我是說他們為什么來到青省?”
她白他一眼。
云仰倒不擔心是不是自己的行跡曝露。見到這兩人,他心中反而多了一個計較。
“你累了吧?我讓小二送一桶洗澡水進來,你先洗洗睡下!彼挥嗾f,只是轉開話題。
“你在想什么?”柳沁疑心地斜睨他。
這姑娘是貓嗎?這么敏銳,什么都瞞不過她。
“你識得的那個大夫能不能解得了這蝕骨銷魂散,還是未知之數。解鈴還須系鈴人,依我看,倘若孟珀就在左近,何必舍近求遠?”
“你不怕她又來一招視死如歸,或是拿毒藥當解藥充數?”
“那是因為我們當時事出突然,沒有準備,只好讓她走了!彼难壑新冻鲂σ狻!澳愕墓殴滞嬉鈨禾貏e多,有沒有法子弄到什么藥,吃了會全身酸痛麻癢之類的?”
“藥方子不是沒有,不過時間長了,瞞不過她那種用藥的大行家,撐一兩天倒是沒問題。你想動什么歪腦筋?”她笑道。
“一、兩天足矣!彼。“她可以對我們下藥,難道我們不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先在她身上下些古怪的藥,讓她痛苦難當,然后咱們以解藥換解藥。
“她那時一副誓死如歸的樣子,只是抓穩了我們奈何她不得,現下她自己‘奇毒纏身’,我就不信她還能那么誓死如歸!
她格格笑了出來!笆裁磿r候正氣凜然的云少俠也變得如此陰險狡詐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彼L嘆道。
柳沁舉手想戲打他,到了半途卻軟軟地垂下來。
“你先泡泡澡,舒緩一下,也該是你睡覺的時候了。我去叫小二抬桶熱水進來!
兩人只是坐在這兒閑談幾句,她眼下的青影已然變深,倦色更濃。
“云仰,晚上我的力氣就回來了,你若要去找古怪幫的人,我跟你一起去!彼袣饴韵硬蛔愕氐馈
他蹙眉!澳切┤硕加形涔,身手不弱,你跟著一起去只怕會被他們察覺。”
“不害躁,說人家是高手,那你把他們都打敗了,豈不是高手中的高手?”她低笑著調侃他。
云仰堅持不允。
“云仰,你這人只是偶爾奸詐狡猾一下,大多時候都沒什么心眼,我怕你自己一個人去會著了他們的道!彼龂@了口氣,低聲道。
云仰不禁伸手輕撫她眼下的青影。隔著易容膠水,他依然能感覺彈膩潤澤的肌膚。
他突然有一種想俯身親親她的沖動。
柳沁雙眼水波盈盈的望著他,他連忙回開視線,不敢再多瞧。
“小二,小二。”云仰走到門邊,呼喚外頭的店小二。“勞煩搬一桶洗澡水進來!
“客信,這么早就要洗澡?”
“是啊,我家老伴身子乏了!痹蒲鑫⑿。
“好,馬上來!
柳泌將眸中的失望之色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