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牛、擇、鹿肉皆得。方寸臂切。
蔥白研令碎,和鹽、豉汁,僅令相淹。少時便炙,若汁多久潰,則肋。
撥火開,痛逼火,回轉急炙。色白熱食,含漿滑美。
若舉而復下,下而復上,膏盡肉干,不復中食。
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腩炙法》
“周帝,您人真的好好,來來來,多吃點,這個很好吃,那個也很好吃……還有這個,這個烹得極入味,肉微微一抿到嘴里就化了,好吃得不得了!還有還有,這個湯汁我拌飯能吃三大碗呢!”
看著對案上殷勤熱切的小肉球下箸如有神助,咻咻咻地,眨眼間將他面前的碟
盞碗樽堆滿了小山高的菜肴,宇文堂眼神有些危險幽暗莫測地盯著這個既膽大又失禮冒犯的……寵物。
“沒人教過你,宮廷用膳的規矩嗎?”他嘴角微揚,眸光卻很冷,隱帶一絲厭惡。
多年前,也有個女子曾這么殷勤地為他布菜盛湯,那一次,年僅五歲的他一時因心暖而心軟,結果那頓飯險險要了他的命。
那劇毒,就藏在那女子纖纖十指的指尖縫中,下在他吃下的每一口菜,嘗的每一口湯里。
——而那女人,還是他的“母后”呢!
自此之后,他再沒吃過任何一個人為他夾取的任何一樣吃食。
“欸?”趙妃子一愣,手上夾的麻香雞片停頓在半空中,尷尬了一會兒,才默默地放回自己碗里,小圓臉些微黯然,嚅曝道:“周……君上,對不起,是民女逾矩了!
宇文堂深深地凝視著她頓時失了精氣神,顯得有些怏然的臉蛋,不知怎地,胸口微微發悶。
四周氛圍陷入一陣詭異的凝滯。
只見小肉球因為不安和忐忑,身形越縮越小越坐越靠后,一雙清澈烏黑杏眼怯怯地朝華堂門外瞄去,好似在衡量從食案到門口的逃生距離。
宇文堂只覺一口氣卡在胸膛!
同他共食就有這么受罪嗎?他又不是老虎,難不成會吃了她去?
寵物還有挑主人的份?
“吃!彼旖情L駐的迷人魅笑消失無蹤,起而代之的是鳳眉蹙擰,面無表情地催促了聲。
趙妃子偷偷瞅了他一眼,又低頭看了一眼滿案美食佳肴,小圓臉浮現一抹難得的強烈掙扎之色,最后她還是沉痛地搖了搖頭,弱弱地幼聲道:“民女……吃、吃飽了!
“一碗飯七箸菜三口湯就飽了?”他臉色陡地一沉。
她驚跳了下,一張小圓臉瞬間嚇得蒼白,有點想哭,又有點倔強地強憋著,悄悄把兩只手藏在案下裙裾里,十指緊緊絞纏著,最后她鼓起勇氣昂起頭來重重對他一點頭。
“嗯!”
宇文堂瞪著她。
她豆大般的淚珠兒差點嚇滾了出來,在眼眶里打轉了一圈,總算下死命又忍住了。
“嗯……飽、飽……了……”聲音雖抖得厲害,她還是勇敢地道。
就算心冷狠辣如宇文堂,也不得不承認在自己君王殺性霸氣滔天的壓力下,她居然能夠頂住這樣的威懾之勢,硬著頭皮依然維持己見和尊嚴,著實有幾分令人激賞的風骨。
他的心奇異地軟了一絲絲——雖然逞匹夫之勇,還是很蠢。
“孤不喜吃肉食!彼氐。
“明、明白了!壁w妃子如蒙大赦地松了一口氣,卻仍有幾分戰戰兢兢。“阿妃下次不會了。”
他慢條斯理地舉箸,一派尊貴優雅地夾起她堆置在自己碟碗中的松菇和青芹等蔬物,終于吃將了起來,沉沉如泰山壓頂的氣氛終于一緩。
他吃了幾口后,漂亮的鳳眸又是一挑,微蹙起眉!霸醯剡不吃?”
“我……”趙妃子臉上略帶戒備地看著他,緊張地結巴道:“真、真的吃、吃——”
“想吃“鯉魚十八吃”嗎?”
“要!”她興奮得差點撲倒食案。
是馳名天下,一席十八金,傳說中君王聞香下馬、貴妃聞香下轎,集片、蒸、炒、燴、炸、燜、溜、燉的“鯉魚十八吃”耶!
他神情淺淡,眉抬也未抬一下,“還飽不飽了?”
“不飽不飽,還能吃得下“鯉魚十八吃”的!彼龢返妹奸_眼笑,可笑到一半又頓住,小心翼翼地問道:“呃,您……不吃肉,那您吃魚嗎?”
“如果孤也厭魚呢?”他好整以暇地吃了一箸春筍片。
趙妃子望著他,一時傻了。
然后宇文堂便看見這小肉球,自呆滯到恍然而后沮喪,偷偷地瞄向他,想問又不敢問,滿臉糾結,最后小嘴囁嚅了下,艱難地吞咽了口口水。
“那,阿妃也不吃!彼龎咽繑嗤蟮乜坏!懊骠~十八吃”沒有了鳴鳴鳴,好傷心……
看著她小圓臉上努力隱忍卻寫滿苦憋之色,他默默地低頭飲了口清淡的燕盞竹筆湯,寬肩卻有一瞬可疑地抖動。
……養寵物,真不錯。
最后宇文堂還是很壞心的揮一揮大袖,把“鯉魚十八吃”這回事兒當作從來沒提過。
不知怎的,見她那張小圓臉憋成個苦包子,敢怒不敢言的模樣,他心頭就有說不出的暢快和愉悅。
宇文堂這一生從未經歷過的少年惡趣味,忽然在這個小肉球身上萌芽了。
大周御駕預計在平城只停留一宿,翌日便起程繼續北上,可第二日清晨起便暴雨連連,將整片大地籠罩在蒙蒙雨柱之中。
雨一下,天一寒,原就嗜吃愛困的趙妃子更是逮著了機會歡呼一聲,剛吃飽飯便一頭鉆進高床軟枕里再不出來了。
下雨天,睡覺天,呼……
而在僅隔了一堵墻的另一處華麗大房內,宇文堂冷凝著鳳眉,嘴角似勾未勾,看著案上方才由魔隼傳遞進的密報。
“五十里外的落雁崖……”他修長玉白的指尖在案上輕敲了敲,“嗯,有點意思。”
隨行的心腹謀士諸闔撫著短須,沉吟道:“君上,昨日臣下閱戰報,日前北夷遭我軍大敗,卻不見其大將軍辟牙與麾下三千親兵獠軍,想來,落雁崖若有異狀,定與辟牙走不了干系,君上不可不防!
“落雁崖占天一險,最險峻處僅可容一馬車堪堪而過,兩側均是萬丈深淵,卻可整整縮短十日腳程,辟牙如何知孤此次打算趕路回大周?”他淡淡問道。
“此行有內奸?!”諸闔目光一厲。
“孤原以為收下了南梁“美人”,一路漫然悠行,便足以迷惑敵眼!庇钗奶米旖切σ庠綋P,眼神更冷!翱磥砉碌暮媚缸,好舅舅,還是知孤甚深!”
真不愧是自幼精心“輔助”他成年的太宰大人。
“權位蝕人心,自古皆然。”諸閨睿智的眸中掠過一絲隱隱心疼。“然朝中大半忠臣良將盡在吾皇左右,隨時準備為吾皇拋顱捐軀、傾盡全力相護,必教亂臣賊子不得再窺伺帝座一步!”
“諸愛卿,這一仗孤并不懼怕,孤也絕不會輸!痹谒请p冰冷的鳳眸里,壓抑著一抹微弱不可見的苦澀,語氣卻平靜地道,“若非投鼠忌器,孤又何須處處受掣肘?”
諸闔想起了君上長年纏綿病榻的外祖母,太宰府中的老太君,也是除卻先帝之外,唯一一個真心關懷、給過他無私溫暖的親人,不由低嘆了一聲。
以君上如今帝威皇權,若是想以雷霆之勢將太宰一門及其相附臣屬連根拔起,屠戮一盡,麻煩是麻煩了些,倒也不甚難辦。然而,老太君膝下子女六人亡四,如今只剩太宰這大兒和唯一的女兒了。
“孤會再給舅舅一次機會!彼嫔鸦謴偷磺謇!叭羲闹皇菣,圖的只是贏氏的富貴榮光,孤還能容他。如若不然……”
當年贏二、贏五是怎么死的,那滋味,他這個贏大也可以照著嘗上一嘗。
“臣下明白!敝T闔頷首,仍有些許憂心道:“那么落雁崖那處,可要先派兵剿了?”
“不,”他意味悠長地笑了笑,“孤想看看,他要做到哪一步?!”
“君上萬萬不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況吾皇金尊玉貴之體,又身系大周舉國之——”諸闿急急勸諫。
“愛卿莫慮,區區三千人,還取不了孤的頭顱去。”
“君上!”
“愛卿可退了!彼麅炑牌鹌鹕,雙手負在身后!皶r辰不早,孤得去喂愛寵了!
諸闔啞然無言,只得垂頭喪氣地躬身退下。
宇文堂凝視著忠心耿耿老謀士的身影遠去,噙在嘴角上的笑意倏地消失,冷冷道:“閻。”
“臣下在!碧摽罩袀鱽硪宦暪!安榍尻犖橹惺钦l泄漏了孤的行程!
“諾!遍惵曇魩б豢|沉沉戾氣,“查清后,可要滅了?”
“不,便留著!彼脚戏褐唤z諷刺,“孤那舅舅好不容易能在孤身側安插釘子,若不助他多多謀點好處,他豈不虧了?”
“諾!”閻嗜血地應道。
“幾,”宇文堂頓了頓,語氣柔和下來,“她人現在在做甚?!”
“回君上,娘娘又睡了!彪[處的亢刻意強調那個“又”字。
他聞言輕笑了起來,臉上那冷凝千載般的疏離淡漠之色頓時冰消雪融了大半,眸中躍現近乎歡快的光芒。
“果然是小豚投生的,吃飽睡,睡飽吃,都不怕哪日養肥了被孤宰了吃!彼匝宰哉Z。
隱于暗處的亢心想,若君上真的能把小娘娘養肥了“吃”就好了,大周除卻強大的帝王外,還需要白白胖胖活潑伶俐的大子啊!
只是亢看到如今君上對小娘娘的關注重點,好像歪了十萬八千里啊,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