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寺位於京城西北部,依山勢而建,從山門至寺頂共有六層院落,地勢逐漸增高,殿堂層層迭起,肅穆莊嚴,更有滿山的松柏,濃蔭蔽日,環境清幽。
碧云寺最初名為碧云庵,乃是一座尼姑庵,京城的女子多到這里來尋簽問卦,燒香拜佛。女子多了,尤其是妙齡女子多了,自然吸引的男客更多,年輕男女一多,就很容易出事,碧云庵的風月事出了幾次之後,官府也不得不出面干預,於是碧云庵被更改為碧云寺,擴大了規模,管理也更加嚴格,更請來了著名的得道高僧做住持,碧云寺的風氣才變得肅然。
不過,以前的傳統也還保留了一些,比如年輕男女燒香拜佛依然喜歡到碧云寺來,而不是去廣濟寺等更加著名的寺院。
對於某些有心人來說,碧云寺倒更像方便有情男女名正言順見面的地方,就算不能親熱,只是彼此說上幾句話,留下一個多情的眼波,都足以讓平素難得出門的閨秀們回味良久。
裴清荷姊妹倆在山門外下了馬車,山門石橋前有一對石獅子,雕琢精細,形態威猛,裴清荷忍不住看了又看。
裴清蓮卻有些不耐煩,說:「姊姊,天色不早,我們還是快點去燒香吧。」
裴清荷「嗯」了幾聲回應,卻又留戀地將石獅子看了又看。
裴清蓮急了,忍不住諷刺道:「這破石頭有什么好看,姊姊不要在這里少見多怪了!
裴清荷笑道:「我很少出門,從沒見過這么威武的石獅子,真的是少見多怪。」
裴清蓮小聲嘀咕:「土包子!
這時總管上前一步插話道:「兩位小姐是步行上山,還是乘坐竹轎?」
「當然是坐轎子。」裴清蓮立即不滿地應聲:「這還用問嗎?我們這樣嬌弱,哪里能爬這么高的山?」
裴清荷卻望著三百多階的階梯興致盎然,說:「既然出門一趟,總是乘車坐轎有什么意思?不如我們步行吧?這樣也更心誠啊。我聽說在西域,那些虔誠的信徒拜佛都是三步一磕頭,五體投地,頂禮膜拜,匍匐向前,一直這樣磕頭到佛像前呢!
裴清蓮滿臉不悅道:「姊姊,哪有大家閨秀這樣的?成何體統!」
裴清荷卻不理她,自己興致勃勃地轉身登山了,碧鳶和紫鳶也緊緊跟隨。
裴清蓮看著她窈窕的背影,恨不得咬她一口,轉頭看看自己的丫鬟,怒道:「她愛登山就讓她登,小姐我卻是要坐轎子的!」
丫鬟急忙招來路旁等候著買賣上門的轎夫,伺候著二小姐款款坐上轎子。
說是轎子,其實是一種簡易的抬竿,兩根竹竿中間綁上一把扶手椅子,四下并沒有遮攔,是為了方便客人觀賞風景。
裴清蓮坐在竹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裴清荷傻兮兮地一步一步地登山,心里說不出地快慰:人長得再漂亮有什么用?人傻沒藥醫,天生吃苦受累的命!
護院師父分成兩批,一批在前面開路,一批在後面守護,而總管則陪在步行上山的裴清荷身邊。
裴清荷頭上戴著紗笠,她躲在紗罩下偷偷地笑,一點一點挪到牛之牧身邊,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
牛之牧皺了皺眉,轉頭看她,不動聲色地把她的玉白小手打掉──如果被外人看到大小姐和一個下人拉拉扯扯,實在有損她的閨譽。
只是,那小手實在太柔軟嫩滑,宛如羽毛輕輕拂過他的心尖,讓他在甩掉之前忍不住反手輕輕捏了捏,動作快而輕捷,連裴清荷都沒有發覺到。
他緊緊抿了抿唇,腦海里牢牢記住反覆回味著那種感覺,如果有可能,他其實想一直握住這雙小手。
裴清荷并沒有發現自己被偷偷吃了豆腐,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被甩開的手,眼底閃過一抹受傷的神色──總是這樣,不管她再怎么熱情示愛,他總是固執地堅守本分,不給回應。
有時候,裴清荷也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只是一頭熱,總管大人根本就不領她的情?
最初,她是怎么喜歡上他的呢?
那時候,她一直相依為命的娘親剛剛病逝,她跟隨著陌生的總管大人要遠赴陌生的京城,剛剛十三歲的她內心惶恐而脆弱,常常想哭?偣艽笕四菚r候盡管總是板著一張木頭臉,卻把她所有的需要都伺候得好好的,讓她想哭的情緒居然神奇地慢慢消散了。
他會準備她最喜歡的柔軟而舒服的衣服,準備她喜歡的點心和茶水,晚間在客棧夜宿時,也會為她準備好乾凈被褥。
還有,每次她做惡夢哭喊醒來,他總是會及時敲門而入,比她身邊睡得死沉的丫鬟都盡心盡責,他不能像娘親那樣擁抱她,但是他會默默守護在她的床邊,像座沉默的高山,像株足以為她遮風避雨的大樹,讓她安心。
在漫長的路途中,他慢慢成為了她的依靠,讓她養成了不管遇到什么問題,第一時間就會找總管的「良好習慣」。
如果這些還不足以讓一個孤獨的小姑娘芳心暗許,那么之後遇到劫匪時,總管大人的英勇神武,以及為了救她而流血受傷,便讓她在一瞬間不可自拔地愛上了他。
每個女人心目中都有一個英雄,而她的英雄雖然出身低微,卻讓她心安、心動。
她覺得他堪比世間任何的偉男子。
裴清荷在鄉下長大,有著鄉間人獨有的爽朗和直率,她喜歡他了,就向他表白,她十四歲生日的時候,偷偷送他自己繡的手帕,還特意在手帕一角繡了一朵小小的荷花。
牛之牧當時沉默地看了她許久,那雙深沉黝黑的眼眸里有太多太多她不懂的情緒。
他最後雖然收下了她的手帕,卻對她說:「小的謝過大小姐,不過你我身分有別,日後小姐還是不要再這樣做了!
身、分、有、別!
這就是牛之牧一直拒絕她的最大理由,裴清荷為此暗恨已久。
很多時候,她覺得牛之牧其實也在偷偷看著她,他的目光熾熱得都要灼傷她,可是當她回頭與他對視時,他又總是若無其事地扭開頭,避開目光,裝作若無其事。
一次,兩次,她還會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但是次數實在太多了,她就知道其實并非自己一相情愿,只是這個悶騷又古板的別扭男人總是謹守著身分有別,唯恐自己配不上她,耽誤了她。
裴清荷小聲對牛之牧說:「你看,我并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閨秀千金,我很有力氣喔,可以和你一起并行的。」
和他在一起無論是吃苦,還是享福,她都可以和他并行,她知道自己一定能夠做得到。
她并非只會幻想風花雪月,她也想過這種身分地位不匹配的婚姻可能會帶來的後果,如果她不再擁有千金大小姐的身分了,她需要自己做飯、洗衣、打掃,甚至需要拋頭露面地賺錢度日,這些她其實都想過。那樣的日子,如果只有她自己一個人過,她可能會覺得日子太艱辛,可是如果有他和她一起并肩而行,她就會覺得甘之如飴。
牛之牧抿緊了嘴唇,雙手無意識中握成了拳頭,指甲甚至掐進了肉里也絲毫未覺痛。
最難消受美人恩,他該怎么辦?
最可怕的是該美人還一點自覺都沒有,動不動就愛撩撥他,完全不知道她經常攪得他寸心大亂,沒有一點平靜。
有時候,他真的很想把她按在懷里打屁股,讓她不要動不動就飛個媚眼過來──雖然隔著輕紗,他也知道她經常在偷窺他。
他雖然是木頭臉,可并非草木之心,又怎么可能沒有感受到裴清荷的熱情?他也想回報她,想牽起她的手,一刻也不分開,可是……
他害怕。
他害怕自己那顆被強行壓抑的心,以及對她瘋狂的渴望一旦被打開了缺口,就會猶如黃河決堤一發而不可收拾。
他真的害怕自己會忍耐不住而毀了她。
她喜歡他,多是出于崇拜和依賴吧,她的眼神那么清澈而明麗,她又哪里知道他心中對她存有的那些隱晦而瘋狂的欲望?
在確定自己與她的前途之前,他不得不苦苦壓抑自己,死死克制自己,偏偏大小姐還動不動要替他點上一把火,讓他時常難受得要死要活。
這個該打屁股的小姑娘!
牛之牧腦海里盡情想象了一下自己懲罰她的場景:把她放在自己大腿上,褪下小褻褲,露出白嫩嫩的渾圓小翹臀,他的大手輕輕放在上面,唔……牛之牧若無其事地摸了下鼻子,還好,沒有流鼻血。
趕路吧,不能再想下去,不然就要丟人現眼了。
裴清荷的身體確實很健康,以前她在鄉下的莊子里,經常滿院子亂跑,母親也縱容她,說多活動,吃飯吃得多,身體也健康,所以她從小身體就很不錯,就算來了京城侍郎府,雖然足不出戶,但是侍郎府的后花園也不算小,她每天都會去散散步,體力依然比大多數的千金暗秀要好得多。
跨過內山門,從天王殿、正殿、菩薩殿一路燒香拜過來,在后殿里就有專供男男女女求簽問卦的地方。
裴清荷對裴清蓮說:「我們來求個簽吧。」
裴清蓮猶豫了一下,也點頭了,說:「好吧!
裴清荷道:「你是妹妹,讓著你,你先來。」
裴清蓮也不客氣,跪下虔誠地先磕了三個頭,才小心翼翼地搖起了簽筒,當一支簽「啪曬」一聲掉出來時,她的心也立即高懸了起來。她先閉了閉雙眼,在心里默念了三遍菩薩保佑,才睜眼觀看,只見簽上寫著八個字:白云初晴,幽鳥相逐。
裴清蓮雖然不是很明白簽的意思,卻依然心內大喜,因為此簽乃「上吉」,這是不是意味著她將來一定能夠姻緣如意,比如,能夠嫁給袁鳳鳴袁大公子?
裴清蓮笑嘻嘻地對裴清荷道:「姊姊,妳看,上吉呢!
裴清荷拿著簽看了看,笑道:「那就提前祝妳心想事成喔。」
裴清蓮此時心情愉悅,便催促她,道:「妳也快點去求!
裴清荷如她一樣,磕頭,搖簽筒,等待那一支命中注定的簽被搖出來。她拿起簽來觀看,與裴清蓮簽上的詩情畫意不同,她的簽卻相當直白: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
看到這句話,裴清荷忍不住轉頭看了看隨侍在一旁的牛之牧,嘴角微揚,這個男人可不正是如此值得依靠嗎?
此簽是「上上」,乃最好的簽了。
裴清蓮湊熱鬧搶過來看,見是上上簽,忍不住道:「真是奇怪了,又是孤啊,又是命的,哪里好了?」
裴清荷不理她,卻微笑著對牛之牧道:「好不容易來一次,不如?偣芤睬笠缓?」
牛之牧本想拒絕,可是被她水汪汪的眼睛盯著,無聲的哀求讓他瞬問心軟,只好也認命地跪下求簽。
等他的簽一出來,他自己先拿起來看:因荷而得藕,有杏不需梅。
同樣是上上簽。
他的心猛然一陣狂跳,立即又將這支簽投到了簽筒里。
就算不去問解簽的老和尚,他也知道這支簽的意思,因荷(何)而得藕(偶),有杏(幸)不需梅(媒)——因為意外的機緣而得到配偶,幸運得甚至不需媒人。
而他的機緣,真的就是眼前這朵小荷花嗎?
他與她如果真的這樣情投意合了,豈不是真的不需要媒人了?
牛之牧的心里又是喜又是愁,連月老都愿意促成他與她嗎?他真的能夠匹配她嗎?
可是天知道,他是多么擔心自己會讓她受到委屈。
裴清蓮不滿地問:「你求了支什么簽?干嘛那么小氣都不讓我們看看,是不是不吉利?」
這個小姑娘巴不得別人都求個下下簽。
裴清荷也一臉擔憂地看著牛之牧。
牛之牧依然是萬年不變的木頭臉,淡淡地回道:「只是很平常的簽,沒什么好解的,兩位小姐是否還要去解簽?」
解簽的老和尚在偏殿里,需要排隊等候,裴清蓮看了看時辰,有點焦躁道:「算了,這簽大家都明白的,不需要解了吧?」
裴清荷也無所謂,她一直盯著牛之牧看,敏銳地感覺到他似喜似憂的矛盾情緒,猜測他求到的簽可能有點小麻煩,但應該還不錯吧?
所以她也就不再操心,便說:「既然如此,不如就回家吧!
到目前為止一切順順利利,平平安安,她想早點回家,應該就不會出現什么事情了吧?
裴清蓮卻說:「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干嘛急著回去?再說這一路又累又渴,我們不如去水泉院喝點水,歇歇腳?那里的風景也是碧云寺最好的喔!
裴清荷想了想便答應了,她確實是難得出來一回,在寺院里走走,看看風景,應該也沒什么問題吧?
再說她一直戴著紗笠呢。
水泉院位于碧云寺的北跨院,是寺內風景最幽靜的地方。
一行人閑逛著一路走來,倒也不覺得怎么累,裴清荷像只飛出籠子的小鳥,東看西看,尤其覺得新鮮。
水泉院里自然有清泉,清泉從山石中流出形成池子,池子上面有橋,池子一畔有亭子。
裴清荷她們上了橋,準備到亭子里面歇歇腳,因為松柏的掩映,她們最初并沒發現亭子里已經有人。
走下石橋時,才發現亭子里已經坐了幾個人,裴清荷正想轉頭和裴清蓮說離開這里,另覓歇腳之處,裴清蓮卻腳下一軟就要跌倒,裴清荷本能地伸手去攪扶她,裴清蓮此時也伸手扯住了她的紗笠——人那么章,紗笠那么輕,自然紗笠就被輕飄飄地扯了下來,裴清蓮就勢靠在了向她伸出手的丫鬟身上,手里還掛著裴清荷的紗笠。
就這樣突如其來地,裴清荷如一支初綻的新荷亭亭玉立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剎那間,她的美麗讓春日明媚的陽光都黯然失色,整個水泉院似乎都為之一靜。
而涼亭里的那幾雙目光突然變得更加熾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