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不知道該感謝或是痛恨今天的忙碌。
坐在辦公桌前的紀向曉吁了口氣,端起冒著熱氣的杯子就口啜飲。
當她有辦法喝下這杯用來充當午餐的沖泡式濃湯時,已經是下午兩點半的事了,而這還是她今天第一口具有熱量的食物。
早上她回家梳洗完后,便十萬火急地趕到公司,她的早餐會報已經遲到了半個小時,每個高級主管投向她的眼神簡直象她突然長了三頭六臂,和早上管家、
司機看到她從出租車狂奔而下的表情一模一樣。她嘆了口氣,揉了揉吞下兩顆止痛藥才抑住抽疼的額頭,把濃湯喝掉大半,放下杯子改握鼠標,開始處理公文。
雖然對于那些眼神她都視而不見,以若無其事的冷靜態度迅速地將局面掌控在手,但她其實很清楚,她今天的凸槌簡直比天地變色還可怕。
除了出差、旅游,從不曾外宿的她居然徹夜不歸?要不是未到失蹤人口的通報時限,急壞的管家和司機老早就沖到警察局了。
而守時是她的要求鐵則,上一場會議她還因為業務部經理遲到五分鐘而訓斥了他幾句,結果今天她就「以身作則」,還大大方方地遲到了半小時,好,真是太好了。她簽核了一份文件,自嘲地揚笑。
桌上的手機傳來震動,紀向曉閉眼。她很想置之不理,但剛剛已經瞄到來電的人是她疼愛的妹妹,她只能嘆口氣,哀悼為時短暫的清靜就這么結束。
「向暖,什么事?」她認命地接起,不同于臉頹喪表情,她的聲音不僅平穩還富有活力。
早上從皮包拿出手機時,上頭三十幾通的未接來電讓她頭皮整個發麻,里面有大半都是妹妹打的。她那時趕緊回撥報平安,用忙碌為借口迅速結束通話,而如今該面對總是要面對。
「你還問我什么事?你嚇死我了,我昨天整晚都沒有睡,你到底去哪里了?」
耳邊傳來的急嚷帶著哽咽,讓紀向曉歉疚極了,妹妹紀向暖有心臟病,從小身體就不好,最忌情緒激動,休息不足,她卻平白讓向暖擔心了。
「我只是和朋友玩瘋了,一時忘了時間。」她加進笑意試著安撫她。「我怎么知道你會查勤?都嫁出去的人了!
其實她早該料到的,楊先生一定會跟向暖提到她昨晚突然下車的異常行徑,但她那時心情激動,思慮不夠周密,忘了先撥通電話向向暖知會一聲。
「楊叔叔昨晚等到一點多才下班,盧阿姨早上七點上班還沒看到你,如果沒消沒息的人換成是我,你不擔心嗎?」平時講話溫溫柔柔的向暖真是急到氣極,飛彈不接受她的說辭,還咄咄逼人。
紀向曉自知理虧,卻又被這種綁手綁腳的情況弄得惱怒了起來。
所以她才堅持要公私分明的嘛!她只用「楊先生」、「盧太太」這種客套疏離的稱呼,這樣才不會多了無謂的牽扯,部屬就是部屬,就算跟了再多年也不會變成朋友,這個守則她一直維持得很好,但長居國外、養病的向暖一回來,就把她盡心維持的距離破壞了。
楊先生只不過被她撥給向暖當司機幾個月,兩人的關系竟然好到只差沒以干爹、干女兒互稱,三天兩頭就互通電話噓寒問暖,還愛屋及烏地連帶也關心起她,這份熱絡甚至影響到管家盧太太那兒。要是之前,就算他們再覺得奇怪也只效放在心里,而不是忙不迭地打電話跟她的家人通報,要不是爸媽遠在加拿大,還來不及將消息傳至那里;去,搞不好她的未接來電通數會爆得更多!
「你們這是在監視我嗎?」怒氣泛上心頭,連帶降低了她話里的溫度。小的時候她就不用人操心,現在都已成年的她更不需要!
聽出她的不悅,向暖停口,一會兒,柔柔的嗓音才傳來!肝覔哪悖拖衲銚奈业纳眢w一樣,姊,你答應過我的,但你就算心里有事還是不會想到要跟我說,你還是……防著我」
滿腔怒氣被那柔軟的語調擊散,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紀向曉胸口一窒,繃緊的雙肩無力地垮下,往后靠向椅背,不知道該如何厘清心頭那些纏繞的思緒。
從小,虛弱的向暖就分走了父母所有的關注,不想造成父母麻煩的她,自從懂事以來就一直逼自己呈現出最完美的狀態。
她以為這么做會得到父母的贊許,讓他們記起還有她這個值得驕傲的女兒,結果只是讓他們更加放心地將她一個人丟著,將時間完全分配給公司和向暖。
后來父母將向暖帶到加拿大養病,無暇分心的他們將她留在臺灣,托姑姑幫忙照顧,被遺留下來的她幾乎等同孤兒。
她知道這不是向暖的錯,也很心疼向暖被病痛折磨,但她只是個有著七情六欲的平凡人,當她賽跑跌倒時沒有人將她抱在懷里安慰,當她考了全年級第一名也看不到父母喜悅的模樣,她總會忍不住掠過一個念頭——要是沒有向暖就好了。
她恨這么卑劣的自己,也恨害她成為這樣的向暖,但矛盾的是,她也是真心疼愛著這個善良溫柔的妹妹。
她以為小時候的梗介在長大后回頭去看會覺得微不足道,以為時間久了她就能完全釋懷,直到后來才發現,原來那傷口極深,即使她們姊妹倆后來敞開心扉做了番深談,即使她已經完全不怨向暖了,寧愿犧牲所有也要保護這個唯一的妹妹,那道傷痕仍深深地刻在心上,成了她一生最遺憾也永遠無法彌補的傷害。
「……你知道的,我還需要……習慣!辜o向曉嘆了口氣,難得卸下武裝,讓內心的無措完全透露在語調里。
撒嬌、訴苦、傾吐,這些都曾經讓她極度渴望,但當有人出現,說她可以讓她倚靠、幫她分擔心事,她竟變得不知道該怎么示弱。長年的分離讓她們不像一般姊妹那么親,加上她已經太習慣自我承擔,她真的很想做到曾給予的承諾,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快點習慣好不好?」知道她的難處,向暖沒再相逼,而是半用認真、半埋怨的語氣戲謔。「我期待好久了,和你睡在同一張床,聊到天亮還舍不得睡,那有多棒?」
紀向曉微微揚笑。這幅畫面向暖已經描繪過很多次了,但她依然放不開,恐怕向暖還有得等了。
「那也得看我那個妹夫肯不肯讓出位置啊。她將責任反丟回去。雖然是她的推托之詞,但這也是事實,夏繁波那家伙對向暖寶貝得緊,搞不好連一晚都舍不得出借呢。
只是……為什么連對向暖都沒辦法開口的煩悶,對奶油小生就可以毫無顧忌地直言?心思一游離,因為忙碌而整天都不曾想過的臉龐,在猝不及防間猛然躍上心頭。
雖然后來因為喝了太多酒,已經記不得確切的談話內容,但暢所欲言的輕松及話題投機的歡樂都還那么清晰,像是抒發了累積多年的壓力,讓她即使今早被宿醉弄得頭痛欲裂、被公事忙到分身乏術,她的心情還是愉悅的。
要是她昨晚沒醉到不省人事就好了,在依然潔醒時禮貌地說聲byebye,讓彼此的印象停在最快樂美好的時刻,這樣不是很好嗎?結果她卻是喝到爛醉,隨便跟著一個男人回家,還衣衫不整地同睡一張床上.
想起他房里只有一張單人床的情景,光是猜測可能會發生的肢體接觸,就讓她的臉開始發燙。
害她剛醒來時嚇死了,以為自己竟做出一夜情的蠢事……她的臉更紅了。好吧,她更正,她該感謝他,不然這酒后亂性的錯她是犯定了。
只是,他都脫掉她的襯衫了,怎么忍得住不對她下手?男人是那么欲望至上的生物,是什么原因讓他放她全身而退?是嫌她太老?還是嫌她身材不夠好?但她對自己的曲線還滿有自信的啊……
發現這樣的質疑像是帶著懊惱,紀向曉心一凜,趕緊把心思拉回來。
不,她絕對沒有想和他有任何深交的念頭,也不會覺得錯過這樣的奶油小生很可惜……問題是他為什么不碰她呢?他還是有碰她吧?不然襯衫怎么會不見?
抑不住的想法又占據了整個腦海,紀向曉放棄掙扎,不得不承認——其實,她是有一點點遺憾的。
如果對象是他,這樣的一夜恬應該算是值得回昧的吧?至少他們不是一看對眼就上床,而是先經過了一番「心靈交流」,只不過大部分部是她在說,他被她逗得大笑。那種感覺很好,知道自己被他深深斂在凝視之中,即使他的視線偶爾別開,注意力仍然緊系在也身上,情緒完全因她而起伏,明明她也沒說多好笑的話,他卻笑得好開心,彷佛她句句珠璣,可能就是因為這樣,誘得她不由自主地說,逐漸敞開封閉已久的心房。
被男友疼愛應該就是類似這種感覺吧?如果是,那真的會讓人上癮。紀向曉不自覺地漾起了笑回憶著昨晚的一切,但記憶來到空白的那一段,她忍不住又煩躁了起來。
可惡,他到底有沒有對她做什么?她是醉死還是有一些反應?還有,他……到底是喜歡還是討厭?她真的很想知道!
「…姊?你怎么不說話?姊!」手機另一端傳來叫喚。
「沒、沒事,」紀向曉一驚,趕緊若無其事地響應,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就這么出神了!笇Σ黄穑乙贿呏v電話一邊處理公事,分心了!
意識到剛才閃過的那些念頭有多荒唐,重回清醒的她嚇了一跳,趕緊將所有恐怖的想法全都推出腦海。
她是想男人想瘋了不成?那可不是像縱酒后、宿醉完就沒事了。∫菓言性趺崔k?要是他有病怎么辦?如果她真能夠接受,為什么不等他出來就自己偷偷溜掉?還不就是因為這樣的狀況太尷尬,覺得事后再聯絡只會增添麻煩,她才會不給任何機會就直接走人。
既然都知道怎么做才是對的,干么又在這里亂想那些有的沒有的?紀向曉,你酒意還沒退是不是?!她拚命罵自己,卻懊惱地發現,她竟抹不去腦海里那張愈漸清晰的笑臉,那張有著男人魅力又融洽了男孩頑皮的耀眼笑容。
「啊,對不起,姊你忙,我不吵你了,等爍有空再打給我,記得哦!怪浪路泵,體貼的向暖主動結束電話。
逃過一劫,紀向曉松了口氣,又忍不住莞爾。向暖就像她的名字一樣,永遠都那么讓人喜愛,像太陽一樣溫暖人心。
別想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還有好多事要忙呢!她將剩余的徽溫濃湯喝完,收拾好心情,開始專心處理公事。
過了一會兒,有人敲門,在她的應允下辦公室的門被人推開。
屏幕偏左放置的她側對門口,只是約略瞄了一眼,看到收發室的推車被推進,她不以為意地收回視線,繼續專注在計算機屏幕上。
一般書信有秘書為她過濾,但一些特定對象及較具時效性的信件,她要求收發室的人直接送進她的辦公室。
突然,有人將東西丟到桌面的舉止打斷了她的思緒,這種無禮的行為讓紀向曉擰起了眉。
收發室平常都是靜靜地將東西放在一旁的文件柜,然后靜靜地離開,沒人敢直接這樣扔在她桌上,動作雖然輕,但那聲響在安靜的辦公室里讓人難以忽視。
以為是新進人員不懂規矩,她正要開口糾正,卻在看清桌上的東西時整個人僵止——她早上遍尋不著的襯衫,如今折好放在一個透明望料袋里,就這么端端正正地擺在辦公桌上。
「你忘記它了,sunny!
溫醇低喚的嗓音性感得像在耳邊呢喃,但聽進她的耳里卻成了轟天巨響,紀向曉全身的血液瞬間冰冷,頸部像生了銹似的,萬分艱難而又極度緩慢地抬起——
那張剛剛還在腦海中盤旋的俊容,如今再真實不過地出現她的面前!
對上她的眼,他笑得更加愉悅,慢條斯理地從后方褲袋掏出皮夾,一、二、三、四、五,五張千元鈔票像把扇子在他手上雉開。
紀向曉屏住了呼吸,心臟幾乎就要停止跳動。
「現在你沒辦法再趁我洗澡時一聲不晌地溜掉了,來吧,讓我們來好好地談一談。」
紀向曉不知道她僵直了多久,等終于凝聚了足夠的鎮定從喉頭擠出話,那聲音干啞得好像發自別人口中。
「衣服和酒錢,五千元應該夠了。」強迫自己將情緒拋開,不去想昨晚和他聊得有多開心,不去想兩人之間可能發生過什么樣的親密,完全端出和對手砍價時就事論事的精明神態!肝也挥X得有什么好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