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向曉獨自坐在吧臺角落的高腳椅上,端起酒杯,抵著椅架的高跟鞋微一用力,隨著座椅的旋轉緩緩將整個場景斂進眼里——
這是間格調不錯的LoungeBar,常駐的樂團才剛結束表演,現場還彌漫在熱鬧活力的氛圍里,店家正播放接受度較高的輕搖滾樂,讓客人的情緒慢慢地緩和下來。
沒有讓她擔心的重金屬音樂,視線昏暗,又不至于暗得沒有安全感,這里有著讓人愉悅放松的氣息。
環顧間,對上一雙毫不掩飾對她放電的眼,她借著舉杯啜飲的動作不經意地別開眼睛,繞了一圈的視線最后落在映進落地鏡里的自己身上。
原本總是穿著名牌套裝的端莊形象,在她的改造之下,搖身變成知性與感性兼具的裝扮,包裹圓臀的窄裙因坐在高腳椅上縮到大腿一半,停在誘人又不過火的高度,一雙美腿優雅地交迭,絲襪的光澤在幽暗中若隱若現,打結的襯衫束出了她的纖腰,而比平常多開了顆鈕扣的領口,讓她的鎖骨成了一種美麗的召喚。
她不是那種只管工作、與世界脫節的閉塞分子,她深知自己的優點在哪里,也懂得在不同的場合做出合宜的打扮,剛剛才坐下沒多久,點的調酒都還沒送來,就已經有人過來搭訕。
可惜的是那自以為帥氣的輕佻言行、以及直往她領口看去的明目張膽,讓她完全倒足胃口,將那個人打發掉之后,她默默地把襯衫的第二顆鈕扣扣了回去。
然后,在接下來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里,除了自己付錢的那一杯飲料外,她另外喝了兩杯免費的調酒——還不包含被她拒絕的部分,跟六個或七個男人小聊了一下,忙到連上洗手間的時間都沒有。
她該高興,因為她證實自己「寶刀未老」,即使在這種熱鬧年輕的環境里也大受歡迎,更處于挑選人的優勢,而非被人挑剔的劣勢,但她的心情卻依然是低落的,香甜的調酒喝進嘴里反而像是在喝悶酒。
因為……她好寂寞。
感慨倏涌而上,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泰然自若的假像,紀向曉突然覺得冷,下意識地想環緊臂膀,是長年習慣的自制讓她沒這么做,她很清楚,那全是心理因素在作祟。
將一間萬人企業經營得有聲有色又如何?美麗干練又怎樣?她的身邊沒有一雙強而有力的臂膀護著她,可以讓她盡情傾訴今晚所受到的不平遭遇,她依然得獨坐吧臺,在人群之間尋尋覓覓。
「一個人?」有人接近了她的領域。
紀向曉抬眸望去,看到剛剛對她放電的那個男人,長相不賴,一身時尚雜志里的流行穿著,卻和之前來過的人一樣,他們像是從同一間工廠出品,一樣盲目地追尋潮流,臉上都掛著不知人間疾苦的傲氣自滿。這就是年輕,年輕到她覺得自己像在跟小弟弟說話,忍不住就想說教。
她以為自己做得到不管其它,只要外表還看得上眼,就可以縱情和對方大玩男女游戲,但應付過幾個人之后,她完全感受不到調情的樂趣,只覺得煩,所以剛剛她才會把眼神別開。
原來,行事理智明快的她,心里還是存在著一塊充滿粉紅色泡泡的小天地,她不僅是單純的外貌協會,更渴求一個能讓她心頭顫動的對象出現。真是的,她還以為自己早已過了那種不切實際的年齡了。
「差不多要走了!顾胧嵌Y貌、半是自嘲地輕扯了下嘴角,準備買單走人。
明天還有早餐會報要開,與其在這里浪費時間,倒不如帶著微醺的酒意早點上床安眠,天曉得,她平常的休息時間已經夠少了。
「待了一晚上沒交到朋友,不覺得有點可惜嗎?」男人不想放棄,看得出他對自己相當有自信!肝覀兡抢镉幸蝗号笥,可以玩得很開心,過來坐一下嘛。」
「不了,謝謝。」紀向曉依然拒絕,因為沖動進行的實驗決定到此劃下句點。
男人鍥而不舍地又勸了幾句,結果還是說不動她,他的臉都快垮下來了。
「這……我老實說好了,」男人瞄向同伴處,硬擠出僵硬的笑,音量壓得極低。「其實我是跟朋友打賭能不能約得動妳,就當幫我一個忙吧,妳只要跟我過去一下,很快就好。」
紀向曉輕眨了下眼。經歷過那位汪董的洗禮后,這回被人當賭注,生氣倒不至于,她只為這群沒事找事做的年輕人感到無奈及可笑,這行徑挺幼稚的。來者皆拒的她成了一種挑戰,可惜的是,她一點也不想奉陪他們的游戲。
「愿賭服輸!刮⑿Φ貋G下這句勸誡,紀向曉盤算著要怎么優雅地下高腳椅,逼近的身影卻把她的去向完全堵住。
「妳一定要這么跩?」男人拉不下臉,口氣變得兇狠。「就這么一點小忙妳也不肯幫?看別人出糗很有趣是不是?」
紀向曉不悅地蹙起眉頭。是怎樣?先來一個汪董,最后再來一個不懂得適可而止的年輕小毛頭,老天爺打算在今天讓她對男人徹底死心就是了?
忍住想用細尖鞋跟踩他的欲望,紀向曉旋轉座椅背對他,傾身探向吧臺準備呼喚幫手。
有勇無謀不是她會做的事,單獨來到夜店就要懂得保護自己,這也是她選擇坐在吧臺的主要原因。她正要開口請酒保解圍,卻有一抹男音在她身后響起——
「我跟你過去如何?我想,我應該會比這位小姐更受歡迎!鼓钦Z調之輕松愉悅,彷佛對他們之間的僵局毫無察覺,偏偏他話里的意思又像是知之甚詳。
「你誰呀你……」
這人會被揍——這是紀向曉腦中最先閃過的想法,回頭果然看到有個人被那男人揪住了衣領,來不及看清妄想英雄救美卻惹怒對方的人長什么模樣,她忙著又探向吧臺找人幫忙,好讓英雄別當場變成狗熊,誰知道叫喚的聲音都還沒喊出口,劇情就急轉直下——
「啊、是你!」糾纏她的那個男人突然發出驚喜的低喊,接下來就什么聲音也沒有。
怎么了?紀向曉再度轉頭,看到兩個男人勾肩搭背地走回他們的桌位,不禁一愣。
雖然視線不明再加上有點距離,她實在看不太清楚他們的表情,但從他們那群人接連站起的動作,大概可以推敲得出來,那是熱絡歡迎而不是想要群起圍毆。
他們是舊識嗎?紀向曉一邊推測,一邊不忘留意他們的狀況。
看出他沒有危險,怕拖累別人的擔慮總算卸下,受夠這一切的她只想趕快離開。但……丟下幫她的人就這么一聲不響地走掉,好像又有點說不過去,只好耐著性子繼續坐在原位。
等了一會兒,那個人終于過來了。
面對吧臺的紀向曉不著痕跡地用眼角余光打量他,等到可以清楚看見他的模樣時,她的心猛然一跳——天吶,這個人完完全全是她喜歡的奶油小生類型啊!
不同于那些過度裝扮自己的潮男們,穿著淺色襯衫及牛仔褲裝扮的他顯得簡單利落,高而不過分魁梧的精瘦體格,再加上帶著淡淡笑容的斯文五官,白凈得像是這間夜店里的異類,但或許是他自若的姿態,又或許是他從容不迫的氣質,融在其中完全不顯得突兀。
這是紀向曉今晚第一次心跳加速了起來。
他會怎么對她開口?不會一開口就害她幻想破滅吧?察覺自己竟像個小女生,期待又怕受傷害地忐忑了起來,她不由得好笑。真是的,這男人看起來也是個二十多歲的小毛頭,就算是她的菜又如何?看看養眼就算了,難不成她還真期待有什么后續發展嗎?
腦袋雖然很理智地分析狀況,她的心還是不受控制地緊張急跳,假裝不知道他的接近,專注地把玩著手邊早已空掉的酒杯。
男人來到她身旁,對于她剛才偷偷打量的視線全都了然于心,見她此時故意不看向他,俊臉浮現慵懶的笑容。
「如果我說要妳請我喝杯飲料,妳會不會覺得我是在敲詐?」他沒坐上椅子,而是悠閑地靠著吧臺,淡淡地冒出一句。
沒有虛情假意的「妳還好嗎?」,也沒有什么老套的開場白,就這么直言不諱地要她請客?紀向曉訝異地朝他看去,他挑眉揚笑,那雙閃爍光芒的黑眸中清楚寫著,他要的不只是一杯酒的謝禮,還有隨之而來的深入認識。
紀向曉先是一怔,然后輕聲笑了起來,那是打從心里發出的愉悅,笑得她身體輕顫。這個人真有趣,連勒索都講得臉不紅氣不喘的,卻又一點也不會讓人反感,反而覺得他夠光明磊落。
「受人相助,就算被敲詐也認了!辜o向曉停下笑,揚手招來酒保,嘴角仍不自覺地勾揚著。悶了整晚,她總算有種撥云見日的感覺,煩郁的壞心情一掃而空。
接收到這個等同允許的回答,男人這才坐上她身旁的高腳椅。
「我是伍諍!
他一坐上椅子,紀向曉才發現他們的距離有多近,只要稍一旋轉,她的大腿就會碰上他的。其它來搭訕的人沒機會坐上她身旁的位子,她根本沒發覺這個店家為了方便客人在音樂環伺下談話所做的貼心設計。
「……Sunny!孤砸贿t疑,她說出她的英文名字。她向來不愛這個與她外型、個性完全不符的甜美稱呼,但這是不愿說出本名、又不想捏造假名所能給予的最佳回答。
這個回答讓伍諍的眼中閃過一抹光,不過他并沒有說什么,只是眼中的笑意更濃郁了。小心、防備,果然是她會做的事。
「Sunny,很可愛,很適合妳!
可愛?她?這個詞就連念幼兒園時都沒人用來形容過她。他是因為她沒以真名響應的不誠懇,所以故意在諷刺她的吧?紀向曉狐疑地睇了他一眼,但在他臉上看到的卻只有誠摯。
察覺到她眼里的困惑,想笑的沖動涌上喉頭,伍諍趕緊抑住,用開口掩飾:「怎么自己一個人?沒跟朋友一起來?」她很聰明,他不能露出太多詭異之處,不然她要是疑心一起,很可能會叫他端著酒滾開,他也別想再有什么后續發展了。
他猜測得沒錯,看似放松的她,其實一直在留意著他的小舉動,推測著他有多少潛在威脅、她能給予多少信任。
「剛好經過,一時興起就進來了。」她隨口回應,酒保送來兩杯調酒,她沒碰,也沒把推拒表現出來,用攪拌吸管的舉動做出待會兒就喝的模樣。
因為她注意到他跟酒保只是使了個眼色,酒保就自動送上他要的飲料,他們的心照不宣是純粹點酒?或是還暗示著要酒保幫忙加其它的「料」?在這種孤立無援的地方,她可不想因一時大意而犯下后悔莫及的錯誤。
「妳看起來心情不太好?」彷佛沒發現她遲遲沒將飲料喝下,伍諍端起調酒大方地喝著。
紀向曉玩弄吸管的動作頓住。
「很明顯?」她轉頭看向旁邊的鏡子,認真地左右端詳。
她掩飾情緒的功力變差了嗎?她應酬用的自然笑容應該是無懈可擊的啊,要是連隨便一個陌生人都看得出來,那些精明的股東和詭詐的商場敵手她又怎么瞞得過?
當然不明顯。伍諍答在心里,這次,他再也抑壓不住地低笑出聲。
別的女人照鏡子是審視妝容,她卻是研究表情有沒有破綻,他就愛她這種實事求是的個性,有時太過執著,反而會流露出帶點困惑的可愛表情,只不過要看到的機會非常非常少。
「我說中了?那些鳥事是來這里之前、還是之后發生的?」凝視她的眸光染上疼惜,他看到的不僅是她美麗的外表,也看到她需要呵護的內在。
雖然她臉上一直帶著淺笑,只在剛剛那個王八蛋翻臉時才沈下神色,但光從她單獨一人踏進這間夜店的不尋常舉止,就可以明白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
他懂,懂她自信獨立的形象其實是為了保護脆弱內心而強硬筑起的城墻,他已經觀察她太久太久,但她不會知道,因為他們一直處在不同次元的世界,直到今晚老天幫了忙,扭曲了空間,讓他們的世界終于有了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