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再度清醒時已經天黑,房間里點著燭火,空氣中飄著淡淡的食物香氣,勾得她口中生津,饑腸轆轆。
她從床上坐了起來,舉目四望,眼前的一切景象看起來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為這是她出嫁之前所居住的閨房,陌生是因為它早已隨她的出嫁消失了近二十年。
可是明明都已經快被她遺忘,消失了快二十年的景象此刻竟又出現在她眼前,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眼前的一切是夢,還是她所經歷的那不堪回首的二十年才是夢?
衛珠玉低下頭,看著自己有些粗糙但明顯散發著年輕肌膚光澤的雙手,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臉頰充滿了彈性,不再如夢中那一世那般,松垮又布滿了撫不平的皺紋。
她再度將雙手拿到眼前看著,正面反面,從手指、手背到手臂,還忍不住捏了自己一把,直到感到疼痛,看見肌膚被捏紅了,這才激動的告訴自己——
沒錯,眼前這一切是真實的,是現實!記憶中那憋屈又自卑的人生才是夢,只是一場惡夢而已!
是的,沒錯,她是絕對不會像夢中的那個她一樣愚蠢、自卑又懦弱的蹉跎時間,葬送自己的一輩子,即便她注定逃不開要嫁入安慶侯府的命運,她也會活出屬于自己不后悔的人生。
房門輕輕被人推開一條縫隙,發出了“咿呀”的聲響。
衛有財從門外探頭查看,見到她已經清醒,立即揚起笑容推門而入。
“姊,你醒了。我熬了粥,你先吃點粥,一會兒再喝藥。”
衛珠玉看著年輕的弟弟,眼眶有些發熱的點頭問道:“什么時辰了?”
“酉時三刻了!
“我竟然昏睡了這么久嗎?”她喃喃自語,因為她記得自己突然想不開,著魔似的投水自盡是在巳時,那時河邊洗衣的人大多散去,只剩三三兩兩晚來的人,她也算其一。
“大姊的身子受了涼,先前發熱燒了好一會兒才會昏睡半天。李大夫來看過,說沒事,要我們別擔心,你只要好好歇息個幾天就能痊愈。所以接下來這幾天,大姊一定要乖乖地待在家里休息,哪兒也別想去!
“鋪子里——”
“鋪子里有我在,姊就別再擔心這些事了,我能處理好的。”衛有財迅速地打斷她道。
衛珠玉怔愣了一下,喃喃自語般的答道:“也是,等我出嫁了,店里的一切還是要交給你來打理,侯府的人是絕對不會允許我再拋頭露面的。”她的語氣有些失落,畢竟這間粥鋪不僅是她的心血,也是她的興趣所在。
看著姊姊臉上失落的神情,衛有財忍不住沖動的開口道:“大姊,咱們跟侯府退親吧,就算他們是咱們衛家得罪不起的貴人,也不能犧牲姊姊的幸福與一生來護我周全,咱們姊弟能相依為命就能同生共死,弟弟不怕死。”
“別說胡話,你才剛當上爹,未來的日子還長著呢,什么死不死的?”衛珠玉輕斥弟弟。
“大姊,我是認真的。”衛有財一臉嚴肅的神情。
“我知道,可是你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阿蕊和孩子想一想!彼龑λf,一頓后又改用輕松的語氣接著道:“況且以姊姊這種平民百姓的身分,能讓安慶侯府相中聘為妻而不是納為妾,已是咱們衛家祖上積德,是姊姊求之不得的福分了!
“可是姊姊并不想要這樣的福分!毙l有財皺緊眉頭。
衛珠玉搖了搖頭,道:“是人都會想要擁有榮華富貴,姊姊也是個人!
“大姊你別騙我了,如果真這樣,你今日又怎會做出投河這樣的傻事?”衛有財目不轉睛的凝視著她直言道。
姊姊在他心中一直都是外柔內剛,堅強不屈,百折不撓,似乎沒有任何人事物能將她擊倒,可是今日之事真的把他嚇壞了,他作夢都想不到姊姊會做出自盡這樣的傻事。
由此可見,姊姊對嫁入安慶侯府這門親事有多么的抗拒,抗拒到寧死不屈,一點也不像她表面上逆來順受的平靜。
他既然都已經知道姊姊的真心了,就不能再視若無睹的讓姊姊犧牲自己來保護他這個弟弟。
他已經長大娶妻生子了,再也不是七年前需要姊姊保護的孩子,這回換他來保護姊姊。
“什么投河?什么傻事?我是不小心落水的!毙l珠玉堅定的否認道。
衛有財壓根不信。他說:“姊,咱們離開京城吧。天下之大,我就不信會沒有咱們一家人的容身之處。”
衛珠玉搖搖頭,對弟弟說:“有財,你別擔心姊姊,也別再胡思亂想了,姊姊在大街上都敢拿棍棒和刀子與地痞流氓拚命了,就算是嫁進侯府,這不畏強權的性子也不會改變,不會任人欺負的!
“姊——”
“好了,這事到此為止,別再提離開的事了,免得被人聽去引發什么誤會,無端惹是生非!彼驍嗨。“阿弟,姊姊肚子餓了,你不是說熬了粥嗎?快點端來給姊姊吃,不然你姊姊就要餓昏了!
衛有財無奈又無力的看了難得與他撒嬌的姊姊一眼,只得乖乖地轉身走出房門去為姊姊端粥。
衛珠玉這回完全遵從弟命,乖乖地在家里休息了三天才恢復日常作息,重回粥鋪掌勺賣粥。
這次的事令她連續三天沒進粥鋪做生意,與她夢境里的那一輩子一樣,不同的是心情與心境。
她記得夢里人生中的她在重回粥鋪后,整個人變得陰沉沉的,除了教導弟弟傳承粥鋪的經營之法外,她鮮少開口與人說話,更別提是笑了。
也因此,她投河自盡的事便被散播開來,進而傳進侯府,致使日后整個侯府的人都不待見她,連下人們都瞧不起她,說她根本認不清自己的身分,以她的身分即便是給二少爺做小妾或通房都是抬舉她了,能成為二少爺的嫡妻完全是撞了大運,不知道她還在矯情、假清高什么。
因為這件事,夢境中的她在嫁進侯府之后完全是舉步維艱,四面楚歌,想找個可以陪她說說話的人都沒有,可憐又可悲。
總而言之,既然那場夢讓她知道這件事可能會導致出什么樣的后果,她就得想辦法將那個可能性扼殺,絕不允許那場惡夢有成真的機會,絕不!
深吸一口氣,她揚起笑臉面對每一位前來吃粥的客人。
“王大叔,好一陣子沒見,近來可好?今天要吃什么粥?”
“吳大嬸,又來買粥回家給您寶貝金孫吃啦?一樣要吃肉粥,還是要換新口味?”
“趙爺爺,您上回說腿疼,可曾請大夫看了?大夫怎么說?”
“荷花姊姊,您今日這樣穿真美,這衣裳不會又是你家小姐賞您的吧?你家小姐對您可真好。”
“這位大爺有點兒面生,您是第一次來吧?”
衛珠玉帶著滿面笑容,用著黃鶯出谷般美妙的嗓音親切周到的招呼著每一位上門吃粥或買粥的客人,讓鋪子里的人都有一種賓至如歸的舒適感受,不由得也面帶微笑,鋪子內因而充滿了愉悅的氣氛。
“喲,我沒看錯吧?這不是前幾日尋死的衛掌柜嗎?”
突如其來的聲響來自于店門口,瞬間便將粥鋪內的愉悅氣氛破壞殆盡。
九華街的地痞張三嘴上叼著一根竹簽,身后跟著兩個一樣與他一身流里流氣的跟班,三個人大搖大擺的走進鋪子里來。
衛珠玉面色一沉,直接抓起放在灶臺上的菜刀面對那三人。
“你們想做什么?”她冷聲問道。
“別緊張,先把刀放下,我和兄弟是來向衛掌柜討個答案,不是來鬧事的!睆埲f。
衛珠玉輕怔了一下,問:“什么答案?”
“我聽說你前幾天投河自盡了,不知是真是假?”張三朝她問道。
“真假與你們何干?”她蹙起眉頭。
“自然有關系了!睆埲岣呱らT大聲地道:“我和兄弟們與人打了個賭,說這是不可能的事,像衛掌柜這么一個女漢子怎么可能會尋死呢?偏偏那家伙硬要跟我辯、跟我賭。你快點給我個答案,告訴我到底誰輸誰贏!
“我是為了撿掉到河里快飄走的衣服才不小心落水的。”衛珠玉毫不猶豫的道,也對在場的每一個人澄清她尋死之事全是子虛烏有,并非事實。
“我就知道那是謠言!
當場就有不少客人信了她說的話。
“我聽見那傳言時,第一時間也不相信那是真的!
“跟我一樣。我都在這兒吃粥吃了五年多,以我對這姑娘的了解,怎么也不信她會做出那樣的傻事。也不知道是哪個家伙道聽涂說,胡說亂傳的!
店里的客人你一言我一語的低聲討論著。
“哈哈哈,我就知道是這樣,我贏了!”張三在愣了一會兒后,得意的哈哈大笑。“兄弟,咱們走,來去收銀兩了!
說完,三人如來時那般突然,轉身就這么離去了。
衛珠玉偷偷地松了一口氣,將手上的菜刀放回灶臺上后,轉身對店里的客人歉然的微笑道:“真是不好意思,讓大家受驚了!
“沒事!壁w爺爺笑著說:“張三那個混小子是我從小看到大的,本來打算他敢在這里鬧事,我就要代替他爹他娘好好教訓教訓他的,可惜了。”
“趙大爺,你怎么一臉惋惜的表情,好像恨不得張三那小子在這里鬧事啊?”有人笑道。
“趙大爺惋惜的不是張三沒鬧事,而是沒理由出手教訓張三那小子,趙大爺想揍張三那小子想很久了!
此話一出,鋪子里頓時響起一片笑聲。
衛珠玉也忍不住跟著大伙笑了起來,臉上看不見一絲外傳她對即將嫁入安慶侯府、嫁給京城出了名的紈褲上官二少爺的不滿、怨懟與陰霾。
想想也是,衛家是士農工商四民中最末流的商,還是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小商戶,以他們這種身分能嫁進侯府,還是當正妻,而不是做小妾通房,那真是祖上燒高香了,衛姑娘又怎么會不樂意呢?
上官二少爺是個紈褲又怎樣?總比病秧子或是有龍陽癖好的好吧?只要她在成親后趕緊生個兒子,就能坐穩安慶侯府二少奶奶的位置,一輩子坐擁榮華富貴,過著成群婢女服侍、不愁吃穿的生活,只有傻瓜才會不想嫁。
看樣子投河自盡之說當真是無稽之談,為了撿被河水沖走的衣裳不小心落水才是實情,謠言果然是不可盡信。
坐在鋪子里吃粥的幾個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客人如此心想著。
幾日之后,關于衛家女投河自盡的謠言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衛家女不小心落水,差點溺斃卻大難不死,是個有后福之人,安慶侯府之所以相中她做媳婦,便是得到高人的開示與指引,要不然又怎么會選這么一個門不當戶不對的人家結親?
總而言之,謠言傳來傳去,真真假假沒有人知道,而距離衛珠玉嫁入侯府的日子卻愈來愈近,轉瞬即到。